“崔重晏与那位姓陈的江都王,各年轻气盛,又兼具野心和实力。若是强打,或许也能打下来,但有没有可能,过程不会容易。更有无可能,面对自己单独难以抗衡的强敌,会叫这二人联合起来。故我若是天王,不如坐山观虎斗,先腾出空来,去做别事。”
瑟瑟顿悟:“我明白了!如今就是天王要动手的时候了!”
李霓裳微微蹙眉。
“他心思深沉,又极其善变,究竟如何打算,我也不敢论断,只是凭我自己所想,胡猜一番罢了。但有一点,我敢肯定,他不可能真的毫不关注北方。”
“三年前我果断拒绝崔重晏,是因为那时候,咱们完全没有可以和他谈的本钱。答应了,就是将一切都交给他拿捏。如今有所不同。虽然时间还是太短……”
她微微吁了口气。
“若宇文纵能再晚几年来,叫崔重晏和陈士逊再争斗下去,说不定对咱们更有利些。不过,如今总算勉强也有一点说话的余地了。”
“我敢断定,宇文纵如今第一个要对付的就是崔重晏。他自己一定也知晓。他再强大,在天王没死,势力没有崩塌之前,他需要我们的助力,这对他有百利而无一害。像他那样一个理智的人,必会权衡考虑。”
“那……等日后哪天,若是天王没了呢……”瑟瑟沉默了片刻,问道,依然难掩眉间忧色。
李霓裳出神过后,摇了摇头。
“谁能看到如此远?我真的不能。这世上的意外太多了,我不知明日,甚至下一刻,在我的身上,或将会发生何事。真到了你说的那个时候,倘我侥幸还在,再论便是。”
“公主说的是,是我愚钝。”
瑟瑟凝望她片刻,轻声说道。
“公主既决意如此,明日容我也同行。”
李霓裳点头。
“不早了,公主好好休息。”
瑟瑟服侍李霓裳重又卧下,正待退出,听到外间传来一阵脚步声。
这声音在这寂静的深夜,听起来格外响亮。
“公主可睡下了?”门外响起婢女的声音。
“如此晚了,还有何事?”
瑟瑟快步走出问话。
片刻之后,李霓裳看到她神色古怪地入内。
“……公主还记得一个叫孟贺利的人吗?”
她立在一旁,顿了一顿。
“是他来了,说,天王听闻崔昆从前有一幅星图,在公主手中。”
“天王要那一幅星图,还说……”她停了下来。
“说甚事?”
李霓裳沉默了一下,问。
“他说,天王下令,要公主亲自送画过去。”
瑟瑟看着她,轻声说道。
第128章
瑟瑟显然仍未从消息的冲击中完全镇定下来,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抑制不住地微微拔高了些音调。
随她最后一个绷紧的音节坠地,屋中顿时显得分外静默了起来。
她微屏呼吸等待片刻, 见李霓裳的目光凝定, 一动未动,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不安地再次开口,解释:“公主暂也不必过多顾虑……他只身来的,看着不像是来发难……”
“请他到客堂。”
李霓裳抬起眼, 说道。
当孟贺利见到李霓裳的面时, 他的态度相较于他带来的那个透着咄咄之势的“命令”,显得分外谦恭。甚至可以说,透着几分小心翼翼的卑微之色。
他是谢隐山的干将,从前地位便就不低, 如今随天王势涨,必早也封官进位。李霓裳叫他起身不必行礼,孟贺利却不从, 执意郑重叩拜。
李霓裳观他风尘仆仆,叫入座, 他更是辞谢不受, 恭立一旁。
李霓裳作罢,道:“图确实在我这里,天王若要, 我可交孟将军转呈, 也是一样。”
“天王是要公主亲自携图。”孟贺利急忙说道。
“将军可知为何?”李霓裳望向他。
孟贺利迟疑了一下,“卑职只知传话,其余……不敢妄自揣测。”窥她不语, 忙又道:“公主无须有半点担忧,放一百个心。卑职不才,却也可以项上人头向公主担保,公主此行,绝无性命之虞,更不是要将公主扣留或是怎样。天王说,公主去便是,绝不阻拦公主回来。”
“将军误会了。”李霓裳解释,“我并非顾虑此事。天王既要我去,我自当欣然从命,只是我这里正有战事,不便离开。”
孟贺利径直道:“李长寿的儿子不会有事!”
“崔重晏和陈士逊或能一争,有天王在,这里还轮不到他做主!”
他说话的语气与方才已是截然不同,神情里更是流露出来几分惟有长久立于巅峰才能有的一股由内自外的自信之色。
李霓裳从座上慢慢站起身。
“请公主稍安,很快会有消息送到。这边若是无事了,便也请公主尽快动身,好叫卑职能够回去交差,卑职感激不尽!”
“不敢打扰公主过多,卑职先行告退。”
他向李霓裳行了一礼,随即匆匆离去。
李霓裳在无眠中度过了一夜。到了次日,傍晚,瑟瑟也从城外匆匆归来,屏退旁人,不顾喘一口气,便向李霓裳禀事。
她在城外定好的会面之处等了一天,始终没有等到崔重晏露面。
显然,他应是被什么别的事羁住了。
“孟贺利应当没有说空话。忠节小将军或很快就能回来。”
瑟瑟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神情复杂,喜忧半掺。
于武节而言,崔重晏固然是个巨大的威胁,然而那位天王,他又怎可能是善人。他在这个时候忽然施加援手,怀的到底是何目的。
瑟瑟的话,也很快得到验证。当天的夜间,李长寿又一次收到鹿关那边送来的急报。不过与此前不同,这一次,是一个他没有想到的好消息。
驻在鹿关附近的崔重晏兵马不知何故突然退去。崔栩起初以为又是圈套,不敢贸然再次追击,派人出去刺探,感到不像是诈,担忧仍被困住的李忠节,便再次领人过去救援,半路竟遇到了李忠节一行人,这才知道,原来不止驻在鹿关附近的敌军不见了,原本困住李忠节的众多飞龙军也都走了。
李长寿起初几乎不敢相信。很快,部下也奔来相告,说探子回报,驻在平城几十里外的崔重晏大军也开始撤退了。他亲自出营几十里察看,果见远处,无数火杖勾勒出的大队人马如长龙一般,在黑夜中缓缓而去。
李长寿这才相信,退兵应当不是崔重晏设下的计谋。他赶回,于天明时分,接到了返程中的李忠节一行人。
祖孙相见,恍如隔世,李忠节见到祖父,纳头便拜,说因自己不慎,害祖父担忧。李长寿禁不住老泪纵横。祖孙正叙着话,崔栩也从后赶上,翻身下马,双膝跪地,解衣露背,双手高举一根荆条,羞惭满面地恳求李长寿鞭抽自己,以惩其罪。
李长寿将人扶起,安抚了一番。
李忠节只受了些轻伤,莫名脱困得以归来,庆幸之余,更是困惑,见过祖父后,迫不及待追问,究竟出了何事,崔重晏突然退兵。
李长寿直觉,此事必与公主有关。
乱世当头,本就没有朋敌之说。今天的朋友,明日便可能翻脸,同样,今日刀戈相见,明日也有可能化敌为盟。
只有先设法生存下去,才有可能谈及别事。孙荣、崔昆、秦福波,范方明……他看着众人一个一个兴起,又看着众人一个一个陨落。
武节在短短三年里能有今日之势,甚至可凭地利与崔重晏的大军对抗,这在从前,是不敢想象的。但也仅限于此。想短时内便实现长公主的心愿,光复圣朝立国称帝,恐怕不大现实。
除了耐心,更需要时机,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此番崔重晏再次兴兵到来,他便有一个直觉,崔或是另有所图。
即便不是为了救孙儿的缘故,公主开始考虑与崔联盟,他也不会反对。非但不反对,反而会一如既往全力支持——因为在他们的头上,另外还有一座大山。
天王的军队已踏破了南疆的烟雨,回师北顾。他听闻中原那些天王统御之下的地方在沉寂了数年之后,又再次鼓噪沸腾了起来。不管天王是顺势就此改换名号登基称帝,还是会继续维持现状,接下来等待他们这些人的,恐怕都将会是前所未有的雷霆之击。
至少目前为止,他们当中,看不出有谁能够足以独力掀翻这座大山。与其被各个击破,倒不如放手一搏,先过这最大的一个难关。
李忠节心思机敏,见祖父沉吟不语,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心登时激跳起来。他欲待发问,瞥一眼身畔的崔栩,又强行忍住,将祖父引到一旁,这才变了脸色。
“难道公主答应了崔重晏?”他想起三年前的事,愤怒与羞惭齐齐涌上心头。
“倘要公主委身才换来我的性命,我不如战死在了鹿关!她人在哪里!我这就去见她!”
他年轻的脸庞涨得血红,冲动之下,转身便待离去,被李长寿喝住。
“不得鲁莽!公主之事,岂容你置喙!”
他强行拦下李忠节,再次严厉告诫一番过后,正要赶回城中亲自面见去问清楚,一名公主身旁的近卫到来,带来了她的口讯。
“公主说,她有要事在身,需出一趟远门,归来时日不定。这边的事,便都交托给刺史了,有劳刺史费心。”
李长寿惊讶不已:“公主可有说是去哪里了?”
近卫道:“不曾说。”
“她人呢?是谁护送的?我去相送!”
“公主说,路上之事,无须刺史顾虑,更不用送。她一早已经动身了。”
李忠节从吃惊中醒神回来,一言不发,转身一阵狂奔,一口气不停,如灵猿般迅速攀上附近的一座山顶,焦急地远眺寻望。
曙色初溶,雾绡漫卷远峰。
在远方山野的尽头处,一队人马若隐若现,如游丝引线,渐渐消隐在了微白的天色之中。
傍晚,当敌军离去的消息传遍全城,笼罩在头顶数月的阴霾消散,城民奔走相告之时,李霓裳所乘的马车,已将身后的城池远远地抛下。
瑟瑟伴她坐在马车之中,沉默地看着车窗两旁不断往后闪掠消失的野地,蓦然间,发觉马车慢了下来,便推开窗,朝外看了一眼,见前方是个山谷的入口。
荒道口上,斜阳静静照射,显出了通往前方的一条蜿蜒窄道。
周围空荡荡,连飞鸟也绝踪迹,寂静无比。
孟贺利显是对这地势有些戒备,命队伍先停了下来,派人入内,先行查看一番。等待的功夫,他仰面环顾四周,锐利的目光不停地扫视着附近的山头,不放过任何一个可疑之处。
不远之外,一道山梁之后,一名青年的骑影凝定在残阳中,鸦青大氅静静垂落。
他的眉峰聚敛着深深的暮影,显得脸容上的的郁懑阴影愈发浓重。
他将目光停驻在前方山谷口的那一架马车影上,久久不动。
在他的身后,崔忠看了眼身旁那几名面露不忿之色的部下,迟疑一番,走上去低声询问:“是否行动将人都杀了,留下公主?”
孟贺利传来了天王的口信,称武节乃是天王的地盘,任何人不得染指。
如此简单的一句话,便终结了十万飞龙军为时数月的攻战。
功败垂成。说甘心从命,怎么可能。
更屈辱的,是除了少数嫡亲的高级将领之外,还不能叫其余将士知道撤退的真正原因。否则,对大军的士气和主上的威信,都将是不小的打击。
“他若发兵来打,我们胜算如何?”
在山梁刮过的风声里,崔重晏眯眼看着远处前方那一支停在山谷口外的队伍,反问了一句。
崔忠沉默了下去。
按照主上原本的计划,并不想这么快便动武节。武节可以留在最后,慢慢来,不迟。
只要剿杀了陈士逊,整合完青州和江都,实力必有质的飞升,到了那时,也足以去谋划另外一件大事。
一旦成功,天王纵然三头六臂,也不足惧。
没有想到,青州战事竟会拖得如此之久,如同人陷入泥潭,难以拔脚——还是小看了陈士逊这个盐枭,彻底打乱主上的计划。
更没有想到,区区一个武节,如今竟也能够抵住大军的攻打,迟迟未能破局,以致于给了天王掉头插手的时机。
倘若不愿再忍,就此与天王公然翻脸,新的大战必定很快爆发。到了那时,河东裴家和已彻底成为死敌的陈士逊,或都可能伺机加入,瓜分地盘。
那样的局面之下,即便主上的全部人马都是真正意义上的由他带出的飞龙右军,也绝无胜算。何况如今大半都是这几年新补的,虽也都是强兵悍将,但顺势可用,逆势,恐怕就难说了。
崔忠不敢言明,但内心却十分清楚。
回头再看,当初先去打青州,与陈士逊相争的决策,其实是个最大的错误。
“走罢。”
半晌,崔重晏缓缓地捏紧手掌中的马鞭,几要将鞭柄捏得扁碎。
他压下心内鼓荡着的纵马冲下山梁的冲动,向着静默的身后众人道了一句,随即收目,蓦地调转马头,策马而去。
孟贺利虽自信,但却不是盲目自大之人,否则,接公主这么重要的事,也不会交给他。
不但这段地形适合埋设伏兵,这诡异的寂静,更是令他警觉地嗅到一缕不同寻常的危险气氛。
片刻之后,派出的人陆续回来,称并无可疑。
他此行带出的人手皆身经百战,经验老到,堪称精锐中的精锐。
群鸟伴着风声,鸣叫着飞过谷口,陆续停歇在了附近山峦的树梢之上。
确定无事之后,他引着人马,继续前行。
瑟瑟也收回目光,闭合车窗,在李霓裳的膝上轻轻压了条毡毯,以抵御渐渐袭来的夜间寒气。
行程虽然紧凑,但一路的接待,异常周致。李霓裳乘坐的马车,外观普通,内里的装饰却极为奢华。香木的车壁,以蜀锦贴饰,身下铺满数重的驼绒软垫。车内冰鉴与暖炉皆备,以应对这季节的午炎与夜凉。车窗是用连片的云母薄片镶嵌,关闭之后,既挡风沙,又存天光。每停一地,无论是驿居,还是露宿在外,前头必都有专人提早做好落脚的准备,褥必锦,食必精。
故上路后,除因长久乘坐马车带来的倦怠,其余倒也不算难捱。
大半个月后,这一日,又抵达一地,似是一处集镇。
李霓裳有些昏沉,正斜靠在位置上,闭着双目,忽然,她的耳中似听到河水卷岸哗哗而过的声音,中间夹杂着远处响起的隐隐的号子之声。
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之感,骤然涌上心头。
她的眼睫微微动了一下。
瑟瑟看她一眼,凑到窗前,推开一角,朝外看了出去。
一股水腥从开启的车窗角中猛然涌入,掠过李霓裳的鬓边,钻入她五官七窍,令她周身的毛孔陡然一张。
她想起了一个地方。
“风陵镇到了。”耳边响起瑟瑟的轻声。
越近渡口,车外便越是人声鼎沸。搬运工的号声混着茶摊的窃语:“信王在南疆以德服人,连莽山的三十六寨都献了金银铜矿,最近天天有船送到,好家伙,船吃水到底,船头船尾,全是军士在押解……"
又有赤膊正聚在路边小歇的船夫议论声传来:"……听说僚子部的首领也被信王收服,将那逆首杀了,头颅割下,用石灰腌渍,昨日快马送去天王那里了。我亲眼看见,头挑得高高,就从我身旁经过!”
“信王盖世之功!真英雄也!”
“是啊!是啊!他应也快回来了吧……”
李霓裳悄然睁开眼眸,望了眼瑟瑟。
她早已关闭车窗退回,低头垂颈,在静静地为自己揉着膝腿。
“你这算什么!前几日我们还拉了一条大船!你们猜,船里装的是何物?”忽然,又有几名纤工的声音响起。
“好家伙!舱底竟锁着南疆深林里捕来的战象!每头都用铁甲覆盖,发出嘶鸣,震得船舱都似破裂,我们更是险些立不住脚!听说是要转往新都永昌城,好为天王的登基大典助兴。”
马车没有停顿,沿着青石码头继续前行,穿过集镇,渐渐将各种忽高忽低的杂声留在了后方。
深夜,马车终于再次停下。李霓裳听到孟贺利的声音在车外响起。
“到了。请公主下车。”
车门开启,瑟瑟先行下车。
她微微弯腰,迈出车门,抬头望向前方。
当夜空下那漆黑的高耸峰影映入眼帘之时,她的身形微微一顿。
和她白天的预感一样,这一趟的终点,是阔别已久的天生城。
她再熟悉不过的一个地方。
第129章
眼前的天生城, 依旧是李霓裳记忆中的旧地,山阶、马道、连片的营房,就连从前群马撞破门墙修缮后留的痕迹也依稀可辨, 并无任何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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