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再叫他逃走,想追,那便是难上加难。
“怎么办?”孟贺利有些焦急。
昨夜因了疏忽,眼睁睁看那小子从他把控的关卡逃走,愧疚不已。
“不如放火!”
一直紧随的宇文敬咬牙说道。
“他就在这山头里,咱们围起来,三面放火,留下一个出口。不信他不出来,到时候瓮中捉鳖!”
“不可!”谢隐山想都没想,断然拒绝。
这个季节,正是山中母兽与百禽的孕季,如此烧山,有违天德。况且这一带,山林绵延不绝,山火万一蔓延不灭,也会影响附近山民。
宇文敬悻悻作罢。
“继续追!”
谢隐山眺望一眼前方。
“前面出口,我也已布了人。到时两头合围,想要抓他,也是不难!”
二人沿溪流方向再行片刻, 穿过一片丛林,只见近畔林木渐稀,知应快接近出口了。
这时, 前方忽然林鸟惊飞。裴世瑜环顾左右, 看见附近有座小岗,立刻跃身下马,引龙子迅速转了过去。
山岗地狭,后方便是一道陡坡,堪堪只能容下二人一马, 好在岗前生有浓密树丛, 是个可以藏身的所在。
他的判断无误,谢隐山果然在这方向也布了人。藏好后,没片刻,只见一队人马窸窸窣窣地自树林对面现身。这座山中随处可见的土岗, 并未引发注意,那队人马从前经过,走了过去。
李霓裳看着队伍渐远, 屏住的呼吸这才慢慢松出。不料这时,竟又发生意外。
春时转暖, 岗土解冻, 前几日又一直下雨,岗顶土质渐软,而龙子体重颇巨, 后蹄踩中一块嵌入岗缘的石头之上, 将那石头踩松,掉落了下去。
裴世瑜来不及抢救,便见岗缘土石跟着已坍下一片, 泥土夹杂着石块,骨碌碌地沿着陡坡掉落下去。
响声发在寂静的山林里,听起来分外清晰,顿时惊动了前方那些本已走过去的人。
领队停步,回头疑虑地看了一眼发声的方向,立刻命人返回查看究竟。
裴世瑜一把抓起李霓裳手,拉着她便沿陡坡下了土岗,将她推到岗下一处只能容她的隐蔽石缝里,低声飞快地道:“你待这里!外头无论何事,你都不要出来!”
他顿了一下,凝视着她。
“你若是等不到我回来接你,那应是我一时还脱不开身,也不用过于害怕。记住,你只管待在此地,一定不要出去!”
“我在走过的路上留了联络记号,你这里也留了。我枯松师父必定很快就能找到,就是那个大和尚,咱们婚礼那夜你见过的,到时你跟他走便可!”
嘱咐完毕,他从身上拔出一柄匕首,塞到她的手里,用力将她按了下去,转身便去。
李霓裳眼睁睁地看着他疾冲上了陡坡,立在岗顶之上,一跃,身影消失不见。接着很快,另头传来一道高呼之声:“人在这里!快去通知信王!要抓的人已经找到了!就在这里——”
呼声很快便被淹没在一阵突然迸发的人喧马嘶和刀剑相交的杂声里,杂声远去,想是他引着那群人,离开了此地。
周围彻底地安静了下去。
渐渐地,附近被惊走的山鸟陆续飞了回来。
任她再如何侧耳细听,鸟鸣和着溪流,成为了她耳中唯一能听到的声音。
她一个人在石缝下枯坐着。
他在离开前,再三叮嘱,不许她出去,让她等待人来。
但她怎么可能安得下心?
对方那么多人,群犬也可能卷土重来。他却单枪匹马,身上还带着伤。
从他身影消失在岗后的那一刻起,她便惶遽无比,恨不能立刻出去,察看他到底怎样了。
然而她怎不知,她即便出去,也是帮不到他任何忙,相反,或倒会成为他的拖累。
她什么都不能做,唯一能做的,就是听他的话,等在这道石缝之下,等人来带走自己。
日头渐渐升高,光从她头顶的石缝里射入,照在她的身上。
天气分明不热,昨夜睡梦里的她,还冷得直往他的怀里钻,然而此刻,这阳光却照得她浑身出汗。她只觉自己燥热无比,汗不停地流。
就在又一滴汗水沿她饱满的额流入眼,刺激得她眼泪都要出来的时候,她再也忍不住了,起身,从石缝里钻了出来。
她要出去看一下。
她曾经一个人奔走在路,渡过黄河,知道怎么保护自己。
她一定会很小心,保证不会给他添任何的麻烦。她只想知道,他此刻究竟怎样了。
李霓裳抓住长在陡坡上的杂木,费力地爬了上来,回到了之前他们曾停留过的那片土岗上,看见地上布满踩踏出来的凌乱的马蹄印与脚印。
她循着印记一路追去,不时看到地上的乱草丛里有溅落的血迹,也不知是他身上流的,还是谢隐山那些人的,正心惊肉跳,侧旁忽然窜出一匹骏马,定睛一看,竟是他的坐骑。
她的心猛地一跳,立刻四顾,却看不到他的身影,猜知应是和主人散开,或是被他放走的。
那坐骑似认出她,奔到她的身旁,亲热地跳跃了几下,又主动地屈起两条前腿,矮身下去,等待她上背。
李霓裳忍住眼睛发酸的感觉,爬上马背,继续一路追寻,穿过林子,又翻过一道山岗,终于,在前方的一个山谷口,她听到随风传出来的一阵打斗的喧声。
她将龙子放了,驱走,免得它引起那些人的注意,自己继续悄然寻到山谷入口的附近,奔向一片茂盛的杂木,不顾当中蒺藜刺身,猫腰藏起来后,小心翼翼地看了出去,随即便被映入眼帘的一幕惊得心跳都当场停滞。
就在谷口不远之外左边的前方,一面高耸的崖壁腰上,凌空横生出一道十来丈长的天然石梁,突兀地挑出半空,连接起了对面的一片山塬,然而宽度却极为狭窄,勘勘只容二三人并排站立而已,远远望去,似是一道空中石桥。
李霓裳看见裴世瑜和那个当日在太华山天生城里要杀她的汉子就悬空停在这条石梁中央,正在恶斗。
下方是道裂谷,河水奔腾而过,从下爬上这里不大可能,看去,应是这两个人从山顶跃下,落足在了石梁之上。
李霓裳推测,或是他被追到此地,率先跃下,想涉险走石梁抵达对面塬顶,从而甩开追兵,那个谢隐山却跟着跳下,这才会有如此局面。
这道石梁不但狭窄,是个风口,因了下方长年的水汽蒸腾,表面更是生满青苔与藤蔓,极是滑腻,与上方的距离也是不近,约有三四丈,跃下稍不小心,必会失足,滑落到下面那波涛汹涌的深渊里。
非胆大艺高之人,怎敢轻易冒险。
也是因此缘故,谢隐山带的人虽多,但除他之外,此刻一时尚无别人胆敢一道跃下。那些人此刻有的聚在山顶之上,向下焦急张望,大声呼喝,有的则留在距李霓裳不远的谷口附近,应是奉命在守出入口。
正午阳光当空直照,在刺目的强光晕影里,李霓裳的双目干涩得几乎流泪,却又似浑然不觉,始终紧紧地盯着石梁上的那道身影,不敢有分毫的分神。她揪心不停盼望,希望他能立刻摆脱谢隐山的纠缠,顺利渡到对面去,甩开追兵,但那姓谢的却如蛭附骨,几次分明看着他已落了下风,就要被甩开,很快却又缠上,继续挡着他的去路。
就在李霓裳看得焦心如焚,恨不能自己也冲上去助他一臂之力之时,祸不单行,此时,竟又发生了一个叫她加倍悬心的意外。
她看见昨夜那个狙击不成的太保,也出现在了山头之上,此刻竟手持铁弩,瞄准了他的后背,突然,向他发射弩箭。
而他此刻,正与谢隐山恶斗。
在这电光火石的瞬间,她肝心若裂,双目发红。
“当心!”
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除了这两个字。
她用尽全力,扯嗓,尖叫着,喊出了声。
几乎同一时刻,不顾一切,她又从自己藏身的荆棘树丛后猛然站了起来。
“裴世瑜!当心后面!”
她又冲着石梁上的那道身影继续放声大呼。
在她接连发声的这一刻,她自己仍是浑然未觉,直到看到石梁上的裴世瑜猛地转面,并且,不止是他,连那个方偷袭了他的太保以及谷口附近的人,也全都扭头看了过来,这时,她方意识到,方才响在她耳边的那一道全然来自陌生嗓音的惊呼之声,竟是发自她自己的喉咙!
这怎么可能?
她下意识地抬手,摸住自己的咽喉,惊呆了。
裴世瑜反手一刀,劈飞宇文敬从后射来的弩箭,随即遥遥望向发声的方向,当望见显现在谷口外的那道身影,认出是她发声在提醒自己,惊骇得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
“快跑!”
他立刻冲着那道身影,厉声高呼 。
李霓裳被裴世瑜朝她发的这道咆哮似的厉吼声惊醒,整个人一颤,醒神过来,转身撒腿就逃。
然而已是来不及了,谷口那些人纷纷朝她追了上来,几只箭也射来,一支恰好将她一片裙裾钉在地上。
她被绊倒,扑跌在地。
“不许放箭!不许放箭!”
隔着如此远的距离,宇文敬也是认出了人,竟是昨夜那个与裴世瑜同乘的的他惊鸿一瞥的月下美人,双目顿时放光,在山顶上高声下令,惜距离太远,无人听从,幸好最后见她似未受大伤,这才松出一口气。
“是你?”
追上来的一个孟贺利手下的头目认出她,急忙命手下将她控制住,自己冲回到谷口,隔空向石梁上的谢隐山报告这个好消息:“禀告信王!与裴二一道的女子抓住了!”
这声音随风传送到了石梁之上,裴世瑜登时目呲欲裂,咬紧牙关,一刀猛地劈向谢隐山。
这一刀,力若万钧,迅如闪电。
谢隐山一个分神,反应只慢半拍,手中那把他握了半辈子的刀竟被对面的少年人斩断。
在一声刺耳的断刀声中,裴世瑜又狠狠踹向谢隐山,正中他的胸腹。
霎时,他胸腹内翻江倒海。
剧痛之下,谢隐山站立不稳,一连后退七八步,脚下一滑,人歪倒,栽出了石梁。
万幸,谢隐山功夫了得,临危不惧,一把攥住了附生在石梁下的老藤,身体凌空随风晃荡,这才没有跌落下去。
这一幕,将山头和谷口的全部人都惊住。
“信王!”
上面的孟贺利骇得魂飞魄散,大吼一声。
方才他在山顶之上,本也想要伺机放箭,然而,一是风大距离远,二是信王与此子斗得难分难解,唯恐误伤,加上天王又有活捉命令,万一射到了要害,无法交差,故始终不敢叫人放箭。不想太保贸然一箭,竟引出这一连窜的意外。
此刻他也顾不上恐惧,亦纵身跃下石梁,摇摇晃晃勉强站定后,冲了上来,俯身救人,终于助他重新爬上石梁。
这时再看那裴二,人早已疾奔下了石梁,身影消失在对面的山塬之中,想是要绕去谷口救那女子了。
“信王你怎样了,你没事吧?”见谢隐山脸色发白,问道。
方才那裴家子突然状若疯虎,变得凶猛无比,他受的一脚,实在不轻,当时虽已及时卸力,免去肋断,但胸腹内似腑脏移位,血气翻涌,此刻喉头仍感微甜,怕是已出血了。
谢隐山暗暗调息片刻,摆了摆手。
孟贺利望向谷口。
这裴家子的悍勇,当真是有几分骇人。信王与他领着如此多的人,围追他这么久,人手伤了不少,竟始终难以得手,叫他且杀且走,此刻非但依然没有抓到,反而险些令信王丧命于此。
“可恨!”
从昨夜一直追捕到此刻,就算是身经百战的他,也觉困顿无比了,何况方才又经历如此一番惊魂,恨恨骂了一句。
“他若去救那女子,咱们正好以逸待劳,用她作诱饵,将他抓住,应当会容易一些!”
谢隐山不及回答,对面石梁上方的山顶之上,传来斥候的通报之声:“禀告信王!附近来了一拨人马,正往这方向赶来!”
“是什么人?”孟贺利立刻问。
“身份不明,但领头的,看起来是个大和尚!”
孟贺利一怔,望向谢隐山,见他神色略微古怪,似想起了什么旧事似的,也不说话。
孟贺利自然不敢多问,只在旁等待。
谢隐山沉吟了下,慢慢道:“那些应当是裴家君侯派来接应他兄弟的人马。那个大和尚,早年我随天王,与他打过交道……”
他顿了一下,停住不说了,只环顾一圈,见人马皆已疲倦,忍下自己胸中的不适之感,很快便做了决定。
“罢了,既叫他又逃了,便先撤吧!将那女子带走!”
“我若所料没错,她身份非同一般。带回去,交给天王,由天王发落吧。”
谢隐山说道。
第58章
天王此次的伤情, 堪称是他这半辈子戎马生涯里受过的最为严重的一次,经不起长途跋涉。
位于太华山麓的那座天生城,无论距离或是城势, 都适合送天王过去养伤, 何况谢隐山吸取前次教训,不但将裴家子当日走的那条密道封死,剩下的唯一一个出入口,更是重兵把守。这回称是固若金汤,绝非夸大。
龙门撤军后, 天王便去了此地养伤。
谢隐山既无意再与河东来的那个大和尚起正面冲突, 自然不会再给裴家子任何可以中途救人的机会,命手下将少女投入一辆临时弄来的马车里,套上双辕,由自己亲自看着, 立刻便踏上返程,连夜行路,于次日傍晚回到潼关, 抵达了天生城。
城门打开,吊桥放下, 谢隐山骑马率众入内之后, 第一件事,便是吩咐孟贺利先将人看管起来。
“找间好点的屋。她要甚,若是可以, 都给她送去, 你自己斟酌着办,看好人最为要紧!”
说完,他转身匆匆离去。
孟贺利正待执行, 忽然看见上司又停步,抬头眺向某个方向,循他目光望去,发现他在看振威太保。
太保一反常态。
平日无论何事,他绝不会与信王同行,昨日返程的路上,他却紧紧跟随在旁,也是少见。此刻人也已是下了马,却未立刻入内,而是站在附近,与闻讯赶出来迎他的陈长生等人说着话,目光却似时不时地瞟向附近那辆封得严严实实的马车。
很快,他听到上司稍稍压低些声,又吩咐:“你亲自看管,勿假手于人!太保若是私下来向你要人,无论是何理由,你勿答应。他若强要,你告知我便是!”
上司如此吩咐,个中缘由,孟贺利自然知晓。
太保喜好女色,此事人尽皆知,而此女色殊,难得一见,想是他已看上了人。昨日返程之时,便曾对信王开口,称可将押人这等小事交给他,叫信王有事自去。信王当时以俘虏随时可能引来路上攻击颇为危险为由,加以婉拒。
此刻到了地方,又不忘这样的安排,看来此女身份应当确实非同一般。
孟贺利应是:“信王放心,我必会看紧人!”
谢隐山这才离去,径直转往天王居处。
他行至庭外,向守卫询问天王这两日的情况,被告知天王都在按时进药,医士亦时刻侍诊在旁,只是天王嫌人碍眼赶走了,贴身只剩个服侍了他多年的老仆。
谢隐山正待入内,却听守卫又道:“方才义王、平南大将军等也到了,正在拜望天王。”
前些时日,在做出夜渡龙门袭击晋州的最终决策后,陈永年与四大将军之一的平南大将军刘良才并未随同出征,而是被天王派去关中经营。二人是今早才赶到的。
谢隐山略一踌躇,正待避开,等他们走后再来,庭中传出一阵脚步声,抬目看见陈永年几人正从里面走了出来,两边碰面,一番客气寒暄。
陈永年神情见愁,道天王此番伤得不轻,自己进献了些名药珍材,但愿天王能早日康健,以安众心。
“怎的我听说,天王那夜竟是被裴家一个小儿单枪匹马闯入大帐所伤?”刘良才语带不平,“我方听消息之时,实是不敢相信。天王酒醉,难道身旁众将济济,那夜竟无一个能护天王?”
谢隐山沉默不言。
提及此事,他至今也仍觉后怕,故明知刘良才暗在指责自己,却也不予争辩。
那夜裴家子固然神勇惊人,但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人,也确实是大意了,难辞其咎。
这时,与二人同行的扬威太保何尚义依着份位,向他行过一礼,随即关心地发问:“听闻信王亲自率人去捉那裴家小儿了,但不知此行结果如何?”
“未成。”谢隐山简单应道。
何尚义叹了口气:“我看信王脸色也不大好,想是乏累。天王已经受伤,这边还要信王理事,信王可千万不要累到了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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