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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山风雪(蓬莱客)


李霓裳看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瑟瑟正在匆匆入内。
她立刻揩去眼角的残泪印痕,迅速坐起身,转面向内。
“公主!”
瑟瑟终于看到她的背影,松了口气,叫了一声。
李霓裳慢慢转面,向着瑟瑟,唇露浅浅笑意。
瑟瑟有些惊疑地看着她。
方才他一直等在外,忽然看见裴世瑜面含隐怒地走了出来,后面跟着一头豹子,看去似要连夜离开的样子,发现了她,冷声道了句公主还在里面,叫她入内,接着,人便走了。
瑟瑟此刻找来,看公主的模样,仿佛如常,但联想到裴家那位二郎君离去时的神气,总觉出了什么事情。然而此刻看公主的样子,便是问她,她应也不会告诉自己。
李霓裳从坐床上起身,向着瑟瑟点了点头,朝外走去。瑟瑟知她是要回了,无奈,只好压下心中疑虑,跟了和上去。
晨光熹微,李霓裳回到了城中。
仿佛什么事也不曾发生过,当天,她按照计划,登上马车,悄然地离开府城,沿着汾水河畔,向着她来的地方归去。
她离去时,只有裴氏君侯夫妇二人相送。
这是李霓裳自己再三恳求的。她不愿惊动任何旁人。
裴世瑜再也没有现身。
傍晚,马车终于走出了府城的范围。
薄暮冥冥。在前方路边的野地里,停着一队人马。
崔重晏在此已等了有些时候,终于看到马车从远处驶来,立刻催马,上去迎接。

崔重晏在此等候已有数日, 此刻终于接到人,两边汇拢在了一起。
他与迎来的瑟瑟说着话,询问路上的情况, 注意力却始终落在一旁的马车上。
她人就在车内。然而, 从到后,便一直隐面未露。窗后始终静悄,不闻半点声息,更不见她开窗哪怕是显出半面相见。
瑟瑟掩了掩嘴,笑道:“公主一切安好, 崔将军放心。”
崔重晏一顿, 知自己心思应已被瑟瑟察觉,自是不愿在人前显露过多。抑下心内泛动着的微澜,收目,望了眼渐昏的暮色, 对着瑟瑟说道:“路上辛苦了,想必你们人也乏倦,前面便有落脚处, 到了,今晚早些歇下。”
前方一二十里的地方是个集镇, 镇口有一驿舍, 驿丞一直在路边翘首张望,远远看见一行车马接近,立刻上前询问:“敢问, 可是瑟瑟娘子一行人到了?”
瑟瑟在马车里听见, 开窗探面出来。驿丞忙向她行礼:“卑职今日收到君侯夫人之命,道娘子一行人可能路过,若需打尖, 命卑职奉迎伺候。”
瑟瑟略感意外,没想到那位君侯夫人想得如此周到,看向身旁的公主。
上路后,她便如此闭目半卧,不叫她,她自己是一动也不会动的,整个人看去是没有半点精气神了。驿舍过夜休息的条件,自比别地要好,便点头应下:“如此最好不过。那就有劳了。”
驿丞忙说不敢,立刻唤人出来相迎。
瑟瑟转向李霓裳,轻轻推了推她,唤道:“公主,君侯夫人安排咱们今晚在驿舍过夜,我替你应下了。”见她懒洋洋睁目,便替她戴上顶幂篱,扶下马车。
崔重晏还骑在马上,并未下,看去似乎无意入内。
驿丞此时也招呼崔重晏和他身后的几名随人:“这位郎君不知如何称呼,也请一并入内。敝处虽然简陋,但住人的地方却是管够。”
崔重晏看着瑟瑟扶了公主现身,便道:“劳烦姑姑了,今晚陪公主在此歇息吧。我叫他们也随姑姑一道,有事方便叫。我另有事,就不同住了。”
说罢,转头吩咐崔交也带人同入。崔交应是,领人下马预备落脚。
驿舍是裴家人的安排,崔重晏避了不受人情,瑟瑟怎会不懂,也不多言,经过崔重晏身前时,只笑了笑,向他点了点头,在他注目之下,扶了李霓裳径自走了进去。
月落屋梁。瑟瑟服侍李霓裳沐浴出来,换上衣裳,坐下拭干长发,披晾在驿丞送来的一只火笼上。火笼颇大,通体覆锦,既可烘发,人也可靠在上面,暖洋洋甚是舒适。
安顿好公主,见还早,瑟瑟自己也坐在一旁陪着,思索回去后,当如何与崔重晏提早通好口风,以应对来自齐王或是长公主的盘问。
这一次的联姻之计,可以说是一败涂地。当中有些事,是不能叫人知晓的,这一点,她自然清楚。前些天与崔重晏恢复联络后,她也自他那里知道了些青州如今的状况。
讫丹人那夜非但没得到便宜,反而损失不轻,那位自称天册可汗的首领安木岱气势汹汹逼迫孙荣赔偿,开口便要银十万两,绢二十万匹,茶二万斤,以充作此次出兵所耗的军资。
孙荣明知对方狮子大开口在勒索,然而两国边境相交,如今他首要是应对宇文纵,若是不从,万一北边举兵南下,他根本没法同时应对,无奈答应,转而将怒气发向崔昆,要他人马立刻退出徐宿两地,并赔偿自己的损失。
崔昆怎会答应,咬定宇文纵从中蓄意破坏,并非己过,且自己此次损失最为惨重,公主被扣不说,连义子崔重晏都还遭着宇文纵人马的追杀,至今无法归来。
他一面劝孙荣相互体谅,与其这就翻脸为敌,不如想想此次失败之后,如何继续合作,以应对后面更大的困局,一面则暗中紧张排兵布阵,以应对随时可能爆发的来自孙荣或是宇文纵的攻击。
局势照此下去,若是不出意外,很快,宇文纵、孙荣与崔昆三方都将又有战事。只是不知,是宇文纵趁机攻孙荣和崔昆,还是孙荣与崔昆互攻,或是三方同时混战。
她正皱眉思事,忽然听到外面传来通报之声,道是右将军来了,求见公主。
瑟瑟望向李霓裳,见她还是那样斜身倚在火笼之上,雪腕支颊,闭目不动,略一沉吟,正要出声打发掉,不料她动了一下,慢慢睁目望来,微微颔首。
瑟瑟顿时想起那夜在汾河边帐幕内自己遇见的事。显然,那夜公主与崔重晏之间应是发生了些她不能问,但多少也可猜知大概的隐秘之事。二人关系既然不是一般,此刻公主自己也点头了,她自然不好开口再说什么。
公主自己坐起了身。
瑟瑟传话稍候,取了件厚些的长衣,加在公主身上的薄衣外,再将她长发绾作一只简髻,从头到脚都遮严实,再摆了幅文房,将砚台放得最近,低声道:“我就在外头不远,公主若是有事不便,将这砚推地上便可,我听见声就进。”
叮嘱毕,她走出去,果然看见崔重晏独立在走廊尽处,便行去,到了近前,笑吟吟道:“公主在等了。崔郎君进去吧。”
崔重晏向她作了个揖,迈步行到那面虚掩的门前,停了一停,转面望一眼来的方向。
瑟瑟身影迅速闪走,必是隐在了附近的哪个地方。
他作不知,收目举手,待要叩门,看着门内漏出的一片灯色,想到她此刻就在屋内,忽然,心里略略紧张了起来,依稀竟仿佛有种小的时候上学,即将面对名士提问考察似的那种感觉。
他定了定神,轻轻叩门数下,知她无法回应,等待了片刻,便伸手,慢慢推开,走了进去,转过一面屏风,看见她坐在屋内坐床的中央,果然是在等着自己了。
烛影缱绻,映照出一段身影,静婉似水,幽娴如兰。他情不自禁于屏风旁默默驻足,凝望这道丽影片刻,方继续入内,最后,停在她的面前,看着她,向她慢慢地行了一礼。
李霓裳微垂螓首,继续坐了片刻,微抬起手,示意他入座。
崔重晏盘膝坐入一张设在她侧旁的供访客用的坐床。李霓裳这时转向他,直起身,向他深深弯腰,行谢礼。
崔重晏急要起身欲待阻止,见她已抬起面,唇边露出一缕微笑,向着自己摇了摇头。
他顿了一顿,慢慢坐下,她已执笔落字。
“多谢将军。”
崔重晏自然明白她的所指。
“公主不必如此。我不敢自称磊落,但应承之事,岂能言而无信。”
她未立刻回应,仿佛陷入凝思。崔重晏亦不去扰她,只在一旁静待。片刻后,她继续落笔,崔重晏看见她慢慢书道:“此次归去,于我亦是情势所致,并非有意不守前言——”
不待她写完,崔重晏忽然探臂过来,双指拈住笔杆,阻停了她。
李霓裳抬眸,见他微微倾身靠来,双目看着自己,将笔从她指中慢慢抽走,放了下去,随即坐了回去。
“公主不必再将此前之事放在心上了。”他平静地道。
“公主叫我知晓藏宝一事,便就足够。我自己有人,可以去做此事。即便公主此次不回,留在那里,也无须去为这种事情涉险。”
李霓裳一怔。
“至于另外一事……”
崔重晏踌躇了下,终还是说道:“事我已做下了,便也无须遮掩不提。这些时日,我甚是懊悔。”
他凝视着身畔烛火光下的女郎。
“我心仪于公主,这也不是不能说的事。但那夜,确是我太过鲁莽无礼,对公主冒犯过甚。”
“那样情状之下,如同逼迫公主从我。倘若今日,我仍是昔日的崔家子弟,做出那样的事,与禽兽何异?”
他眼前不由浮现出傍晚接到人时,那面始终紧闭的车窗。
“更请不必对我避若蛇蝎。”
他轻轻一顿。
“往后,只要名分一日未定,我便一日也不敢再勉强公主了。”
说心中毫无波动,自是不实。
崔重晏当日遵诺而行,如今这样,她反而恨当夜自己身体未能配合。
当时若是成了,如今对着他,也就不必有太多的人情深欠之感,更不用时刻绷紧精神,等着他下次不知何时又开口要她履约。
实话讲,虽然她区区一具凡躯而已,何足金贵,但时过境迁,心境也与那夜完全不同了,如今他若平白再要她履约,她恐怕自己无论如何也是无法再去接受那样的事了。
她却没有想到,崔重晏今夜到来,竟会和她说出这样的话。
见她睁大一双美眸怔望了过来,难掩诧色,崔重晏心中忽然莫名感到一阵愉悦,面上不禁也显出笑意。
“这便是我今夜求见公主,想叫公主知道的事。”
李霓裳醒神,心情一时繁杂无比。暗松气之余,也有几分感动。然而很快,她又警觉起来。
以她所知的崔重晏,何以如此贴心。难说不是为了别的什么交换。
她神情变化细微,却也没能逃过崔重晏的眼。
他缓缓又道:“我知裴家人对你不错,前些天你在那边,应也是有所经历。只是我并非是来探究这些的。公主放心吧!”
李霓裳见被他说中所想,便也不否认了。静默片刻,再次直起身,行了一礼,接着,向他含笑微微点头,以表谢意。
崔重晏望着面前女郎所露的他从未见过的笑靥,心中涌出了一阵连他自己亦是说不明白的复杂的情感。
他何以忽然如此怜香惜玉,不愿她再受任何委屈,他自己亦是不知。倘若非要深究,或许要从那日傍晚,他立在人群之后,在漫天的火烧云下,看着她穿着美丽礼衣,却被别的男子带着,一步步踏入礼堂开始。
她又转面,特意望向了他。然而,却不是任何别的缘由,只是担心他不能守约,希望他记住他曾经许诺的事。
除去暗暗的遗憾,嫉妒,不得不说,他在心里,亦是对她生出几分前所未有的敬重与怜惜。
他第一次感到,她确是一位公主,这个天下曾经有过的真正的公主。
天之骄女,高贵之躯。
汾水河边的那一夜,倘若不是他,换做世上任何一个人,只要能帮到,为她去阻止那一场因她而起的涂炭之灾,她恐怕都会答应吧?
便是在那一刻,他自心中生出一种迫不及待的感觉,恨自己,不能立刻便有能力,可以将她完全护在羽翼之下。从此往后,天下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将她从他这里夺走。
回顾此次行动,他最后悔的一件事,便是婚礼当夜没有亲自护送她离去,这才叫她落入裴家那小儿的手里,导致了后面如此多的波折。
也不知为何,婚礼的那个傍晚,当他看到她转面寻望自己,而在她的身畔,裴家的少年郎却特意停下静静等她的那一幕时,他忽然生出一种仿佛就此真的便要失去她的感觉。
不过,好在事情都过去了。如今她已回来。
“公主不必与我客气。”
崔重晏望着终于对着自己露出笑颜的李霓裳,思忖了下,再次开口。
“我还有一事,想与公主商议。”
李霓裳看他。
“公主这次一旦回去,青州那边必有很多麻烦等着。裴氏夫妇送走公主,此事他们并未公开,所知者不多。我的想法,公主这次不必立刻回青州,我另外为公主安排一个安全的地方,公主暂时安心落脚下来。等青州的事解决了,我再接公主回去。”
见李霓裳面露讶色,崔重晏立刻接道:“只要公主点头,瑟瑟那里,我等下便和她说。回去有些事,还要瑟瑟相帮。自然了,此事我也不会瞒长公主,公主有任何话,我帮你转到长公主的面前,料她不会不允。”
李霓裳终于从诧异中醒神,不禁暗自心惊。
他的意思,难道是……
崔重晏的面容平静,眼底却掠过一缕残酷的暗芒。
“公主放心,不会叫公主委屈太久的。事我已筹谋许久,只是少个机会。这次事情失败,孙荣宇文纵等都搅了进去。我若所料没错,很快就是乱局,乱局也是变局,于我,或许是个好的契机。”
“公主不用回,一来避开可能的危险,二来,也可少去烦扰。只要公主答应,我便投书给裴家夫妇,请他二人暂时再保守你离去的消息。料他们不会不应。”
“此事,于公主应当也是有利无弊。不知公主意下如何?”
这个提议太过突然了,李霓裳毫无准备。
照崔重晏的去做,她自然可以免去接下来将要遇到的重重考验:齐王的质疑、姑母的愤怒,需要给她的交待,以及,那还悬在一边没有下文的她和崔栩的婚约。
所有这些,没有一件是她容易应对的。崔重晏将会为她解决。
但是答应的代价,也是显而易见。
这一次,与第一次她约他青州城外相见或是不久前汾水河边帐幕里的事,都是截然不同的。
前两次还可算是相互利益交换,这一次,她却是单方面享受好处的人。
她若是点头,便也意味着答应做他的女人。
不再是迫于外力的任何虚与委蛇,而是她自己做的抉择,明明白白:从此以后,跟从他,接受他的庇护,心甘情愿做他崔重晏的女人。
他将是她一切,心之所属。
她不再有任何后悔或是掉头的权力。哪怕是在心里起念,那将也是背叛,真正可耻的背叛。
在近畔男子那带了期许的凝眸里,李霓裳慢慢闭了闭目,待睁开眼眸,没有任何犹豫,摇头。
崔重晏沉默了片刻,道:“我的本意,确是考虑公主此次回去,境况恐怕不会容易,并无别求,公主负担不必过重。回去还有些天,公主不妨再仔细考虑一番,不必急着今夜便做决定。”
“公主想必乏了,先好好休息,我先去了。”
他从座上下来,向着李霓裳恭敬作了一揖,随即轻轻走了出去,行到门后,他停了一停,忽然打开门,贴在门外窃听的瑟瑟躲避不及,疾走两步,停了下来,索性转面干笑:“崔将军的建议甚好,我自然是赞同的!换成是我,一百个也应了!崔将军放心,我会劝公主好好考虑!”
崔重晏冷冷望她一眼,也未多言,径自迈步而去。

第45章
次日上路之后, 一切如常。崔重晏未再在李霓裳的面前提半句昨夜他曾言及之事,接下来的几日,亦是如此, 便仿佛从未有过此事一样。
他或还在等着李霓裳的“考虑”, 但李霓裳自己无比清楚,此事,她不会再有任何考虑的余地。
人若无欲,便无所惧。对于接下来或者回青州后可能发生的任何事,她没有半分紧张或是担忧之感。
与她相比, 瑟瑟便显得紧张了许多。起初在裴氏所控的太原府和晋州境内还好, 在出晋州后,她便明显紧张起来,连晚上睡觉,也不敢有半点放松, 紧紧傍着李霓裳,半步不离。
不止瑟瑟,李霓裳知崔重晏亦极是警惕。事实上, 从返程第一天起,他便鞍不离马背, 日夜警戒, 路上有任何风吹草动,必原地停下,派人先勘察一番, 在确定无事之后, 才会继续前行。
起初她不清楚是在防备何事。几日后,一行人路遇一伙劫道蟊贼。崔重晏身边的同行不多,总共十余人, 但都是强手,这一伙人怎是对手,撞上来送人头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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