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负了世上曾经待她最好的一个人。往后,再也不会有了。
她慢慢地垂下了眼眸。
突然,就在她还懵然无觉之际,在她的耳边,响起了一道极为突兀的拔剑之声。
她应声抬目,骇然发现竟是他毫无征兆地从剑鞘里抽出佩剑,挥臂猛地落下。
一道寒光闪过,不过一个眨眼,那日光镜已被他用利剑重重地斜劈开来,瞬间分作两爿,掉落在地。
劈出了这一剑,他才仿佛终于泄出几分胸间的愤懑。伴着又一道长剑归鞘之声,他迈步,头也不回地继续朝外走去,恰在新房门口遇到了几名前来服侍的婢女,婢女们早被方才撞见的这一幕唬得魂飞魄散,见他出来,登时战战兢兢地跪了一地。
“服侍她好好休息,明日一早上路!”他冷声吩咐了一句,扬长而去。
李霓裳终于从愣定中醒神,看见那几名婢女束手站在一旁,一动也不敢动。
她压下胸间正在剧烈翻腾的情绪,极力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拂手示意婢女退出。待人都退走,剩她自己,定神走到梳妆案前,拾起散落在地上的两片断镜,慢慢地坐在了矮床之上。
她用眉黛写在镜面上的几个字,被劈作了两半。翻过来,镜后的八字铭文,亦是如此。
“见日之光。”“相思勿忘。”
一左一右,分作两截。
李霓裳握着膝上的两片镜面,独自坐着,坐了不知多久,忽然,一阵夜风自新房不知何处的缝隙里吹入,吹得她面颊丝丝发凉,她抬手,摸了一下,才发觉自己的面上,已是布满了湿痕。
眼泪还在一滴滴地淌到镜上。那几个她以眉黛写在镜上的字,早也被她眼泪浸得模糊不清。
侵晨出发。此时天仍未白,古行宫里亮起了点点的灯火,人全都起身了。
少主早便准备完毕,人已来到行宫门外。他沐浴更衣过了,高坐在马背之上,看去神清气朗。至于姚思安等人,更是不会迟于少主到来。
若是平日,一行人早便出发上路了。然而今日,却仍不能动身。
其实也并未等多久,但裴曾知小郎君性急,何况挂念君侯,看出他已经焦躁,忙出声安抚:“我去瞧瞧,公主应当就要出来了!”转身待要入内,一喜,指着宫门说道:“公主出来了!”
李霓裳昨夜后来,又哭了许久。
那铭镜砍便砍了,只要他能泄愤,便是砍她人都无妨,何况一面镜子。再说,镜子与她又有何干?可笑她却非要为此流泪!她无数遍命令自己止泪,偏偏眼泪不肯听从她命。再哭到后来,或许就连她自己,也是不知自己到底是在为了何事而哭了。
如此任性的后果,便是早上醒来,双目肿得如桃,人更是头痛如裂,下榻的时候,只觉双脚仿佛踩在云堆里,险些一头栽倒在地。给她梳头的婢女惊呼她额头滚烫,要去告知裴曾,被李霓裳阻止,只让拿一顶幂篱过来。
肿目已是不知敷了几遍冷水,依然无法消下半分。她这个样子,无论如何也是不能出去见人的。并且,她多少也是有些察觉了,裴世瑜是个性急的人,唯恐叫他久等,恐更被视为累赘。
偏偏如此不巧,此地因只临时用作大婚,如幂篱这种女子外出所需的日常衣物,准备或不周全,婢女还要往衣库去寻找,迟迟不见回来。
李霓裳看着窗外远处隐隐跳动的火杖光,知裴世瑜必在等着自己了,愈发着急起来,总算过了一会儿,婢女飞快奔回,手里拿来一顶幂篱,她急忙接过戴上,极力打起精神,匆匆奔了出去。
裴世瑜顺着裴曾所指望了一眼,果然看见一道面覆幂篱的身影出现在了宫门之后,便示意虎贲给她牵去坐骑。
一早她曾叫裴曾传话,说她也会骑马,请他给她准备坐骑便可。
她既如此要求,他自是照办,叫姚思安给她选一匹性子温顺的骟马。
他又不是非要和她一起骑马不可!
李霓裳从前虽极少出来,但确实学过骑马。她接了马缰,抓牢,一脚踩上马镫。
如此之后,只要发力,人便能上去了。然而此刻,她的腿实在绵软,没有力气,坐骑也高,试了两次,竟都无法上去。
裴世瑜原本在旁冷眼瞧着,见状,实在忍不住了,驱马来到她的近旁。
“你到底会不会?”
李霓裳咬牙待要再次发力,手臂一沉,转面透过面绢,见他已是俯身靠来,伸手握住她的一臂,轻轻一抬,助她上马。
有他借力,她上了马背,喘了几口气,终于坐定。
裴世瑜却是微怔。方握她臂时,掌心触感滚烫。看她上马的样子,也是软绵绵的,仿佛没有力气。
他忍不住又看她一眼。天仍未亮透,隔着面绢,朦朦胧胧,他看不清她的脸。
“掀开!我看看你!”
迟疑了下,他开口道。言罢,见她非但不从,竟将脸转了过去,好叫他手够不到,当场便举起还卷在一起的马鞭梢,一掀,将那一张面绢挑了起来。
李霓裳未料到他如此行事,躲避不及,仓促回面,登时和他四目相对。见他目光落在自己那丑得不能见人的一双肿目之上,一急,立刻要将面绢再放下去。
裴世瑜却怎容她如此行事,手掌已是强行摸到她的额前,停了一停,顿时变了脸色,转面便朝裴曾厉声喝道:“阿伯!她烧得跟火似的,昨夜那么多人服侍,都是死人吗?连这也不知道!都是做什么用的!”
众人未料他突然发怒至此地步,皆是吃惊,看向公主,不敢作声。
裴曾反应过来,忙大声呼人问话。
李霓裳被他吓了一大跳。原本也只是浑身绵软没有力气,此刻耳中全是他的声音,只觉嗡嗡不停,反倒头晕眼花起来,人在马上也坐不住了,晃了一下,被他一把扶住。
她透了口气出来,立刻便攥住他的衣袖,用力摇头。
两人四目相交,他似立刻领会了她的意思,知是她不叫人说的,顿了一顿,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将她也举起抱下,转身快步朝里走去,又将她送回到新房里,这一次,轻轻地将她放在了枕上。
此时婢女们慌慌张张已全都跟入,盖被的盖被,倒水的倒水,忙作一堆。裴曾也派人去请郎中。
李霓裳知他记挂他长兄的伤势,见他还站在一旁,待要起身,被他伸手压了下去。
“你歇吧!”
他顿了一下。
“今日若是来得及,我便回来。”
他说完,不再停留,转身离去。
裴世瑜再无停留, 一路纵马狂奔,往府城赶去。
原本大半日的马程,他在晌午不到的时分, 便就走完。前方府城的门墙已是遥遥在望。就在他欲待再次催马一口气入城时, 忽然,野地的风中传来一阵隐隐的哭泣之声。他不由地放缓马速,转面望去。
不远之外,在那绕城而过的汾水河畔,挑起了一道道的白幡, 白幡沿着河岸蜿蜒而下, 望去竟达数十座众多。白幡之下,青烟缭绕。哭声便是传自那个方向。
他的心一跳,停马定望片刻,忽然下马, 朝那方向走去。
姚思安已猜知这是何故了。当地自古有沿袭至今的风俗,家中有人死去,当来此处水边, 设幡焚香,为亡灵祭祀, 以求早日去往极乐世界, 转世投胎。
什么样的情境,才会一下便在此地立起多达数十座的白幡?
数日之前,雁门与天门两地同时遭到讫丹重兵突袭。万幸, 两关将士在发现敌情后, 应对得当,更是将勇兵雄,虽兵力相差悬殊, 却无一人畏死后退,终于各自等到君侯与少主领兵到来,更是军心大振。
讫丹人怎不知关城难打,本指望田敬伏杀成功,从而一举破关,不料事与愿违,陆陆续续攻了两天之后,收到消息,田敬那夜非但没有达成目的,反而全军覆没。据说是他提早撤退,在亲兵的保护下杀出重围才逃了出去,其余人马,不是杀或降,便是在随后的追索中尽数遭灭。计划既然失败,讫丹人自然也就无心攻打,当即退兵而去。
想来,这一道道白幡送走的,便是在数日前的两关战斗中阵亡的将士。
他迅速下马,追上试图阻拦:“少主不必看了!还是快些入城吧——”
裴世瑜恍若未闻,穿过野地,继续往那一片水边走去。越靠近,道道的哭声便越清晰,他的脚步也随之迈得越来越是凝涩。
终于,他停在一道白幡之后。一个妇人领着个六七岁大的孩童,披麻跪在水边,哀哀痛哭。
河边的这些戴孝之人,皆是阵亡将士家属,当中自然有人见过他。发现是他来了,哭声渐渐地低了下去。再一会儿,许多人一面拭泪,一面走来,远远地向他行礼、下拜。
裴世瑜定立了片刻,慢慢地,提起衣摆,双膝跪地,向着前方的白幡行叩首之礼。
他这举动显是惊呆那妇人,妇人慌忙摆手制止,见少主未停,仓皇间,自己便也携着小孩朝他下跪还拜。
裴世瑜叩首完毕,又转向他面前那一道道戴孝的身影,亦是行过一个深深的跪拜之礼,接着,转了身,快步离去。
小郎君的举动,将姚思安看得既吃惊,又觉几分感慨。
生逢如此乱世,死人本是件再寻常不过的事,何况还是他们这些整日刀头舐血的军人。只要不是刚入行伍的,但凡历过几次战事,人人便都会做好随时送走身边伙伴或是自己被伙伴送走的准备,故此军中才多浪荡儿,不及时行乐,谁知明天头颅是否还能连在颈上。在姚思安看来,这次如此血战,最后送走数十人,其实已算是极好的结果了。
“少主……”
他本想说几句,然而张开口,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见少主已翻身上马,只得闭口,跟了上去。
数日前,为迎少主大婚,府城的城门和附近街道不但洒水除尘,许多临街商铺和民居的门窗之上,也纷纷张挂喜笼,满城皆是欢庆景象。然而今日气氛早已大变,坊间到处可闻痛骂崔昆之声,人人义愤填膺,都恨不能立刻发兵过去踏平青州,如此方可平心头之恨。
裴世瑜默默入了节度使府,裴曾的老妻童大娘来迎。
裴世瑜一面疾步往里走去,一面问兄长。
童大娘道:“小郎君勿过于担心,君侯已无大碍,昨夜夫人陪伴一夜,君侯早上好多了。怕你老叔祖他们空担心,还叫夫人不要将他的事说出去,夫人只好听他的。只是还没休息好呢,方才你老叔祖他们就来了,君侯便在议事堂内见他们。你阿嫂不放心,也陪君侯一道过去了。”
原来裴世瑛少年时,曾意外中过仇敌所射的毒箭,位置靠近肺腑,毒又罕见,伤得极重,当时几乎就是靠他坚忍的意志熬了过去,才从鬼门关前回来。后来他结识夫人,夫人为他寻医访药,遍请天下名医,费心照料,这才终于渐渐养好身体,然而隐疾其实至今并未彻底消去。平日如常,若是过于劳瘁,有时便会复发。
此次情况紧急,他亲自去往雁门督战,这便罢了,到了那里,又身先士卒上阵对敌,战罢回来的路上,便呕了些血,本还不想叫妻子知道的,只如何瞒得住,一回来,他身边的人就把事情告诉了白氏。
裴世瑜转身便向议事堂去。到了那里,命庭中的执戟勿惊动旁人,自己匆匆奔上台阶,正待入内,忽然,迟疑了下,步履渐缓,最后,悄然停在了走廊之上。
议事堂内,此刻座无虚席。靖北侯裴世瑛和夫人白氏姝君,裴家的老叔祖裴隗、大和尚韩枯松、领军将军刘丛、族叔裴忠恕、边关守将杜杰、王彦昇等十几位如今在河东的重要家臣和府将都在。除此,如顾朴谦、夏衡这样的河东本地豪族族长也在。
裴世瑛正在说着话,他的声音透过虚掩的槅门,清晰地传到了走廊之上。
“……阵亡将士的抚恤,除按惯例施行,另外,夫人也将额外赠以钱十万,米十石。此外,孤儿寡母者,白氏商社以双倍市价收其纺织布匹,此约终身作数。妇女若是再嫁,夫人也将赠备嫁奁。”
雁门和天门关的将军们纷纷起身拜谢:“末将代那些子弟多谢君侯!多谢君侯夫人!逝者已往,生者能得君侯与夫人如此厚待,感恩不尽!”
裴世瑛摆了摆手。
“此次与青州联姻一事,罪全在我!”
“怪我,因了宇文纵近来异军突起,深恐遭其威胁,急于求成,只想着如何与崔昆结盟,以震慑宇文,便叫二郎去往青州议婚。我犯如此大错,累我子弟死难,如今再如何做,也是晚了,枉为君侯,愧汗无地!”
他话音落下,堂内众人立刻便摇头,异口同声,全部都在痛骂崔昆老奸巨猾,里通外敌。
河东顾家族长顾朴谦骂得最为激愤:“那崔昆平日里素有大善之名,听闻两家祖上又是姻亲,谁能知道,这崔昆实际竟是个欺世盗名的奸恶之徒?此事与君侯又有何干?君侯与少主命世之英,为我河东百姓福祉,终日席不暇暖,寝不遑安,出了这样的事,也是天高听卑,知我等之心,才叫崔昆奸计未能得逞!我等对君侯与少主,只有满心感恩!恳请君侯收回此话,莫寒了我等之心!”
他说完,一旁的夏衡等人纷纷附和。
裴隗也道:“世瑛,此事唯一罪魁,便是青州之贼,你勿自责。你若因此怪罪自己,岂不是在打我这老叔祖的脸?枉活七十,如今除去食饭,半分也不能为你分忧!”
裴隗是裴家兄弟的族叔祖,当年裴父为朝廷四处奔走镇压叛乱之时,他受委托,留在河西继续守边。后来裴世瑛迁回河西,这位族叔祖也给予了他莫大的支持。如今他年事已高,在整个裴氏和君侯府里,以他德高望重,裴世瑛对其更是敬重,凡有重大之事,必先问他。
他都如此开口,众人更是颔首不已。
“好在如今虎瞳长大,越发出息了。往后有他作你助力,我也放心。”
“叔父说的极是!”
族叔裴忠恕对裴世瑜视若己出,他性情又极暴烈,猛地拍案而起。
“全是青州那帮狗东西的错!夹腿走路没卵蛋的崔昆!还有那个狗屁的长公主!敢如此算计我的虎瞳儿!”
他忽然想了起来,转向韩枯松:“对了,大和尚!那个公主是不是在你手里跑掉的?虎瞳是不是过去抓她了?”
韩枯松因在自己手里丢了人一事,直到此刻还是有些抬不起头,见裴忠恕如此怒气冲天,羞惭不语。
顾朴谦道:“听闻那公主有祥瑞之名。没想到,竟会惹出如此祸事。”
裴忠恕被他一言点醒,越想越气:“什么祥瑞!我看就是祸包!我家虎瞳是娶了个要人命的大祸包!等抓到了,给她三尺白绫,已经算是好了!待我虎瞳出了这口恶气,咱们立刻发兵,踏平青州!”
“是!是!裴将军说得在理!”顾朴谦推了下站身旁的夏衡。
他两家都是河东豪族,也是姻亲。夏家的祖父,便是当年引石荣兵马毁自家祖坟的人。如今夏家祖父虽已去世,裴世瑛记念恩情,对夏家的后人极是礼重。顾朴谦有一女,亦即夏衡外甥女,想嫁给裴二郎,此前曾托夏衡说媒,因裴家二郎当时无意成婚,事便不成。
夏衡看一眼顾朴谦,只好点头称是。
剩下的几个将军里,杜杰、王彦昇皆因此次事变,手下各有所损。尤其杜杰,长兄受伤,此刻人还卧床,自然对那公主满是恶感。众人虽口未言,神情却纷纷露出怫色。
“虎瞳呢?虎瞳回了没?”裴忠恕欲差人去问。
君侯夫人白氏见场面有些失控,看了眼夫君,略一思忖,正待出声转了话题,忽然此时,外面有人疾奔上前,禀道:“君侯!夫人!少主回来了!”
裴忠恕面露喜色:“太好了!他人呢?”
“禀将军,少主人在后祠里!”
裴家的祖堂一直立在祖先冢地之畔,长年有专人守护。为祭祀和怀思,在河西和此府邸之中,也设了祠堂,请来祖先牌位,是为后祠。
裴世瑛与白氏对望一眼,两人立刻起身,向着后祠走去。其余人也纷纷跟了上来。很快来到后祠,远远便见大门开着,一道背影笔跪在祖先的莲位之前,再走近,只见地上还放了一条刑鞭。
跪在祠堂里的人,正是裴家的二郎君裴世瑜。
不待裴世瑛与白氏开口, 裴忠恕已一步跨入祠堂走上去。
“虎瞳!你在这里跪祖宗作甚?快起来!我们方才正说你的事呢!那个公主抓到没?人在哪里?”
“二叔,公主我是暂时接回来了,但是, 人恐怕不能交给你。”
相似小说推荐
-
温水煮风暴(曲三宝) [BG同人] 《(HP同人)[HP]温水煮风暴》作者:曲三宝【完结+番外】晋江2022-06-25完结非v章节章均点击数:9594 总...
-
裙钗之下(石阿措) [古装迷情] 《裙钗之下》作者:石阿措【完结+番外】晋江VIP2024-5-31完结总书评数:1149 当前被收藏数:14085 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