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家虽手握重兵,世代公卿,然而,除应得的食邑和来自历代皇家的赏赐累积,并无别的积财。
无论河西官邸还是河东的祖宅,每一件藏物,皆有来源可采,阖家日常饮食起居节制,因长年周济故旧与亲族,那些来自皇家的赐物又不能动,一度乃至可用清寒来形容,与长安达官贵人的奢靡生活完全不能相比。这一点,在皇帝从前派去刺探过的密探那里,是得到过证明的。
倘若裴家祖上真有如此一笔藏宝留下,也不至于清寒至此地步。当时皇帝审问得知内情后,认为是个无稽之谈,将那太监处死。
长公主当年也是不以为意,然而如今,想法却是不同。
裴家长子无所凭托,竟能在如此的乱世里,在艰难中领家族崛起,而当年,他才不过十岁。
长公主不得不怀疑,或许那个传言是真,裴家后人确实手握一笔藏宝,只是,或是隐藏过深,瞒过世人,也瞒过了皇帝。
世宗实录里曾载,世宗有女,先封簪星郡主,后封寿昌公主,殊爱无二,降驸马裴萧元。
能叫史官在正史里也以“殊爱”落笔,可见,倘若此事是真,当年那一笔赐予,绝非小数。若能得手,对光复大业,自是大有裨益。
照长公主原本的打算,崔蕙娘嫁入裴家,瑟瑟也以陪嫁为名一同过去服侍,伺机探查此事。却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
仿佛从接回霓裳开始,一切的计划,便都开始偏离了她的预想。至此,更是长公主先前不曾料过的大变。
她以手托额,闭目良久,终于,睁目道:“老贼欺定我如今无所凭靠,有恃无恐罢了。寄人篱下,如今也只能暂先忍下,先照计划,立国方为第一要事。故国复立,才方便广纳人才,从中筛用,否则,一切都是空谈。至于别的,往后伺机而动。”
“终有一日,我要叫这老贼尝得苦果!”末了,长公主切齿,一字一字说道。
瑟瑟垂目应是。稍顷,她悄窥一眼长公主,略迟疑了下,试探道:“那么裴家之人……”
长公主起初宛若未闻,依旧以腕支额,闭目不动,半晌,就在瑟瑟以为她不应时,只听她道:“怎的,你于心不忍?”
瑟瑟抬眼,见她是已睁目,正冷冷看着自己,忙道:“奴婢不敢。只是,因了裴家人在,河西这么多年,方能始终不失……”她停住了。
“我问你,裴家人忠的,是国,还是我李姓之君?”
瑟瑟一怔,应不出来。
长公主淡淡道:“他们这些所谓的清流大夫,我再清楚不过了,自命直臣和忠臣,张口闭口,天下万民,什么出仕是为天下,非为君,是为万民,非为一姓。裴家人犹其如此。从他们那位老祖宗裴冀开始,眼内便无君主。此前的那位裴大将军如此,如今的裴家兄弟,料也是如此!他们与崔重晏不一样,我一清二楚!我本无意如此行事,奈何今日遇上,当是天命,合该如此!”
瑟瑟低了头,应是。
长公主再细思片刻,又道:“我听闻,孙荣当初夺河东后,曾下令毁裴家祖屋,掘裴家祖坟,要将裴家先人扬骨荒野。当地一个大户为保裴家祖地,主动出来,引孙荣之人去毁了自家的屋坟。你去告诉崔昆,我有条件!”
“裴家对我圣朝毕竟有功。如今我迫不得已如此行事,事若成,不许孙荣再有如此叫人发指之恶行!我要裴家在河东的祖宅坟茔,将那地改作寺院,为裴家人超度,叫他们世代享受香火,如此,也算是尽了一份我李家人的心力!”
瑟瑟起初一怔,随即,便领悟了。
长公主此举,或确是不欲做得太过,其次,应也是她疑心裴家人最有可能将那笔巨财隐匿于祖地。若能要来圈作寺院,叫人过去直接寻找线索,反而比原本让她打探来得更为方便。
她再次应是。
长公主点了点头:“此事齐王必会用崔重晏的。他很快便会知晓。你去和他说,公主还是他的。除非他如今有把握能立刻反杀齐王,还能同时应对孙荣和宇文纵,否则,那便不要乱动。”
“若是连这也忍不下,如何能成大事。我料他也不是如此之人。”
“阿娇那里,我去和她讲。”
长公主面露浓重倦色,转头望一眼隔窗渐渐透入的晨曦,揉了揉额,最后说道。
李霓裳举腕,等着血一滴滴落聚起来。小金蛇餍足后,静静蜷卧在她的膝上。
腕上的第一道旧伤才落了痂,剩一道淡红痕印,第二道已接至而来。
饲血毕,她了无睡意,随手用块素帕压着伤口坐着,思绪仍被今夜刚得知的又一个消息所占。
崔蕙娘突染重疾,无法履行婚约,裴崔的联盟却不能因此而断。
所以,她得嫁给裴家的那位少年郎。
从被接出到此,短短才一个多月的时日,她先后被配给了三个男子。
今夜刚听此话从姑母口中讲出之时,她竟不觉任何意外,有那么短暂一刻,只想笑。
不是因为欢喜,而是可笑。
夜风掠得烛火摇曳不停。她冥思片刻,待腕伤止血,将小金蛇收起,跟着起身,走了出去。
“公主要去哪里?”婢女适时便跟了上来。
李霓裳迈步往蕙娘居所走去。
蕙娘的住处从外看去漆黑一片,白天来过几拨探病的人后,院门便深锁不开了。她拍门许久,方开启一道小缝,露出一个仆妇的头,道小娘子需静养,郎中说,不宜再多探病打扰了。
李霓裳推开门,径自来到蕙娘寝堂。
屋内乳母独自伴坐,眼皮红肿,神情呆怔,也不知在想甚,被李霓裳突然开门而入的声音惊了一下,猛跳起来,扭头看见是她,慌忙走来见礼,也知她来的目的,自是探望蕙娘,不敢阻拦,看她行至病榻。
崔蕙娘容颜苍白,双目紧闭,昏睡不醒。
李霓裳在病榻前立了片刻,坐下,伸手入被,找到她一只冰冷的手,握住了。乳母在旁低声解释,蕙娘平日身子便弱,此次发了如此重病,郎中说是邪风侵体,应是日积月累所致,一时也无别策,只能对症下药,慢慢调养。
忽然,蕙娘眼皮微微翕动了下,被下的手也跟着动了一动,仿佛挣扎着正要努力醒来,然而,病情太过沉重了,她终还是抵不住,很快,再次陷入深沉的昏睡。
李霓裳压下心中涌出的伤感,略掀起被,想将她手放好,目光掠过她手背时,顿了一下,接着,慢慢推高她衣袖,盯着她手臂内侧皮肤上的一片针尖状的红痕看了片刻,再看另臂,又检查耳后,最后她靠近蕙娘,闭目,细嗅那一点残留在她唇角的业已干涸的药汁气味。
她嗅到了一缕犹如腐鱼的腥味,虽然气味极淡,但还是叫她捕捉到了。
一时间,她的心跳加快。
“小娘子怎来了?不早了!快去歇息吧!”
身后传来一道声音,李霓裳回头,见曹女官匆匆赶到,停在她的身后,不住催促。
看起来,她似也来了此处,在一道服侍蕙娘。
李霓裳又看一眼依旧闭着双目的崔蕙娘,缓缓起身,转面,朝外走去。
起初她的脚步极慢,渐渐地,在她确信不会弄错之后,她开始加快脚步,越走越快,经过自己住处的门前,步伐依旧不停。
“公主,到了!”
曹女官在身后叫,她恍若未闻,继续转向姑母寝堂,一口气赶到,闯了进去。曹女官紧紧尾随,朝那开门的婆子使了个眼色,二人齐力,要将她抱抬出去。
这二人皆是体格强壮之人,捉她便如捉小鸡般容易。李霓裳被制,半点也动弹不得,愤怒地一口重重咬在曹女官的手上。老女官痛得惨叫一声,急忙甩手,方挣脱开,那手却已被霓裳的尖牙咬得冒血。另个婆子见她一改往日温顺之态,双目圆睁,神情凶恶,不禁也被吓住,慌忙撒手,后退了几步。
李霓裳重重吐出口里血沫,从地上爬起,掉头便再往里去。曹女官见状,顾不得痛,又上来,此次不敢用强了,只不住说长公主已歇,白天人也不舒服,央她先回。
“叫公主进吧!”瑟瑟此时走了出来,说道。
曹女官看一眼门窗,灯已亮起,只得应是。李霓裳推门跨入。
长公主应确是已歇下了。发髻解落,披件帔衣,半卧半靠地倚在一只铺罩了厚织锦罩的火笼上,扭脸看见闯入的李霓裳,上下打量她两眼,道:“怎的了?何事将你气成这样?”
李霓裳的手还在微抖。
倘若她判断没错,蕙娘是被下了一种名为血根蕈的毒物。此物晒干研作粉末,少量使用,还只是令人致幻。
早年,幻术风靡宫廷之时,幻术师为欺人耳目,往往会于现场暗中喷洒,在场的那些达官贵人吸入,便能随其表演进入幻境,体验平日无法想象的光怪陆离的各种场景。但若过量,则将导致昏迷,最后便是死亡。
此毒并不常见,知者寥寥。看蕙娘的状态,摄入已是不少,只要再加几分,必死无疑。
十年来,这应是她第一次痛恨自己不能发声,以致于无法完全地表达出她此刻的愤怒。她快步冲到案前,抄起笔,在长公主的注视下,急速落字。
“为何要毒杀蕙娘?”
“仅是为了我去代替?”
“你们到底有何谋算!”
写完,她掷开还洒墨的笔,冷眼看着瑟瑟上来,将她话呈到姑母的面前,那曹女官也匆匆跟入,捂着只方被咬伤的手,附在她姑母耳边嘀咕说了几句话,想是说她方才去了蕙娘那里的事。
倘若说,今夜在方听到姑母开口要她嫁给裴家二郎的时候,她还只觉此事荒唐可笑的话,那么此刻,在知道蕙娘遭到投毒后,她已经可以断定,这个决定的背后,必定另有一个不可告人的阴谋。
她太了解自己的姑母了。
长公主接过,瞥一眼,随手放下,瑟瑟与曹女官便退了出去。
“先前姑母便听人说,你在那边整日跟在那老奴身边种草切药。他可不是个什么好路数的人。我原先派过去,也只是要他给你治病而已。没想到,你病未治愈,倒是学了些那老奴的东西。”
她不紧不慢地道,从榻上坐起,略略整理了下身前垂落下来的一片卷皱的披帔,随即抬起眼。
“不错,蕙娘不是病倒,是被下了药。不过,你若以为是我下的手,那便错了。我虽是后母,也不喜那丫头终日畏畏缩缩,看去像只小老鼠,见我更是跟见了鬼似的,倒也不至于要到除掉她的地步。下药不让她开口的,是她的父亲,与我无关。”
李霓裳脑海里浮出齐王那看起来正派而威严的一张面孔,不由倒抽一口凉气。
“虎毒不食子。可是有时候,没办法。”长公主悠悠地叹了口气,神情微微伤感,仿佛这叫她也想起什么久远的旧事。
“总之,此事你不必多问。你听姑母的话,回去安心待嫁。这也是为了你好。”她最后劝道。
李霓裳一动未动,足底生根,只盯着对面自己的姑母。
长公主与她对望片刻,轻轻摇了一下头。
“你既执意要问,那便叫你知道!如此也好,你心里有底,到时不至于毫无准备,万一若是因此出了岔子,反倒不好。”
长公主沉吟,斟酌如何开口。
“齐王之所以如此,是因情势。情势变,不得不变。”
她将崔蕙娘误听秘事的经过讲出。
“……他做梦都在想着南下,怎肯放过如此一个送到面前的机会。蕙娘是万万不能用了,只能是你。”
片刻前的愤怒消失了,取而代之,一股彻骨的阴冷之意,自李霓裳的足底升起。
她的眼前掠过一道仗剑恃险领她走在绝地里的身影。雪松之下,傩面之后,一张飞扬的少年的面容。
他们这些人,怎就敢如此笃定,那少年肯踏入他们设下的这个陷阱?
仿佛知她心中此刻是何念头,长公主接道:“此事,你这里自是无须担心。裴家那里,他们本就答应了婚事……”
她看一眼霓裳。
“我也问过瑟瑟,那少年人对你应当颇有好感。至于他裴家与先帝的那点事,本就是个误会,早便澄清,先帝后来也已尽力弥补过了,天人可鉴,以裴家祖训,又怎会执着与一点旧事,罔顾河西与青州之民的愿望?况且,你乃圣朝嫡出的公主,素有美名,下嫁裴家,当是他裴家的荣耀……”
李霓裳已听不见姑母在说甚了,她盯着对面那两片不停闭合的红唇,打了个寒噤,猝然间,转身拔腿便走。
“你这是何意?难道你也和那蕙娘一样,不肯从命?”
“我告诉你,阿娇,崔蕙娘可以不从,你却不能不从!”
身后,姑母的声音冷冷响起。
“你竟无知无觉吗?你已足够幸运了!我在你这年纪的时候,已去侍奉一个老得可以做我祖父的男人了!你以为我便愿意?你是圣朝公主,我也是!怎的,你天生便要比我来得高贵?”
足上如被钉连住了利箭,李霓裳顿住。
“当时我也不愿嫁那老男人。我恨不能死去。可惜我死不了,我连死的资格都没,只因我是公主。阿娇,要怪,就怪我们运道不好,没有生在从前的圣朝里。如今我不过是要你走个过场,事毕,崔重晏依然对你忠心耿耿,你还有何不满?姑母哪里对不住你了?”
“当日不是我弃了我的儿,你能活到今日?不是我护住你,你会是如何的下场?这么多年,我寄人篱下,委屈求全,好不容易,眼见便要有些希望了。此事,已到如此地步,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你若不从,崔昆岂肯干休?圣朝又如何复立?姑母为圣朝,为你,所受过的全部屈辱和痛苦,便如此白白地付诸东流?”
“霓裳!姑母本以为,你不是一个如此不明事理的人!”
寝堂内静悄了下去。
片刻之后,长公主的声音再次响在耳边。
“阿娇,你看看,是谁来了?”她的言语又变得温软许多。
李霓裳慢慢抬眼。
瑟瑟领着一位少年,不知何时入的寝堂,停在一处角落内。少年看去十四五岁,容貌清秀,十分瘦弱,正用他怯怯的目光,在偷偷地看过来。当发现霓裳望去时,他迟疑着,终于,仿佛鼓足了勇气,用细若蚊蚋的声音唤她:“阿姐……”
霓裳定住了。
“他便是你的阿弟,珑儿啊!”长公主柔声道。
“几日前他便到了,因旧年受过太多的苦楚,身体极是虚弱,就先休养了几日。你也是,刚回,也需休息。姑母原本就打算这两日便叫你姐弟见面的。”
李霓裳朝他一步步走去。李珑睁大眼睛看着,忽然,挣脱开瑟瑟,朝她扑来,跪在她的脚前,抱了她的腿。
“阿姐!当年我们从焚台下来,又遇流兵,我和阿姐散了,我本以为,往后我再也见不到阿姐的面了!”
李珑仰面伤心哭了起来,忽然,他记起什么似的,一面擦泪,一面撩开袍角,卷了一段裤管,露出腿胫,指着皮上留的一片看去已是有些年头的旧日伤痕:“阿姐你为何不说话?你不相信吗?你看,当日那火已烧到我的身上了。”
李霓裳低头看着李珑,终于,伸臂慢慢搂住了他的头,眼泪跟着落了下来。
在她的一段小腿肌肤上,亦是留有一片相同的灼痕。
瑟瑟始终悄然立在角落间,怔怔看着李霓裳和那少年,眼圈忽然暗红了起来。
次日午后,裴世瑜收到田敬之邀,请他过府赴宴。
此人在青州,也是重要人物。裴世瑜虽懒怠应酬,经不住裴曾劝说,终还是一道赴宴。
田敬极是热情,设下盛筵,请来诸多青州官员与名士陪坐,席间传杯弄盏,歌舞不绝,十分热闹。宾主寒暄毕,各自落座后,裴曾开口先问了齐王爱女的病情,听到田敬说她暂无起色,心中不禁忧虑,哪里还有心思宴饮,但自己是客,须得随主,也只能耐住性子坐下。席间他家少主依然高冷,言语不多,裴曾怕场面冷落,令主家扫脸,自也是代替少主极力应酬,终于临近宴毕,田敬起身更衣,请他一道过去。
这应是主家另有事情单独要议,裴曾岂会不知,于是随田敬转至偏厅。田敬先为外甥女的事向他致歉,说齐王极是负疚。
“我家蕙娘,应是无这福分了。”
裴曾低声叹了口气,叫他劝好齐王,千万勿因此事而过度伤悲。
“两家本就世代交好,如今又逢乱世,自当相濡,联姻固然锦上添花,不成,也无大碍。”
田敬十分感激,举袖拭了下眼,道:“话虽如此,这般乱世,豺狼当道,联姻之事,绝非我两姓私事,而是系载河西与青州两地万民的大事。齐王如今另有一法,不但能维系婚姻,更能彰显裴氏荣光,此事若成,必为当世佳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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