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给我听好了,留你命,回去后,将我的话,一字不漏传回给他!”就在此时,裴世瑜忽然再次开口。
“勿再枉费心机了,更不要以为,他能以谁人来拿捏我!”
“从前我没杀他,便已是对他最大的体谅了!”
言罢,“当”一声,那一柄染血的刀,已被掷回在了孟贺利的脚前。
孟贺利心彻底凉透,绝望不已,只能哽咽道:“多谢不杀之恩。”
他捡起刀,蹒跚而去。
暗夜下,裴世瑜的背影一时僵立如柱,李霓裳亦默立无言,只剩边野寒风,从二人身边飒飒掠过。
他方才说的那话,极重,极重。
话里的“谁人”是谁,李霓裳心中更是了然。
她终于平复下心绪,望向身前那道背影,慢慢又道:“我非故意来此窥探,方才出来,是想再问你一声,明日之事,你是否真的方便?但凡有任何不便之处,你尽管和我说。”
他继续立片刻,缓转向她,道:“你不必再去那里住了!”
“好。”
李霓裳眼也未眨一下,立刻应道,语气极为恭和。
“如此,我便不打扰了。”
她说完,未再停留,向他行过一礼,垂落一双羽睫,微微低头,迈步待转身回去,耳边又响起他的话声:“明日你若是要回,我便送你出去!”
李霓裳一怔,抬目望他。
“你自己去问孟贺利那厮!”
他冷冷说完,便不再发话,凝神似谛听起来自旷野的什么声音,很快,丢下她自顾去了。
李霓裳怔望他背影,蹙眉思索片刻,不得其解,返身去寻孟贺利。
孟贺利并未走远,颈伤也不顾,人就在烽燧台畔等待着,见李霓裳回来,慌忙走出去下拜,谢她方才救命之恩,听到李霓裳问事,此时怎还敢隐瞒,含愧说出,更自知理亏,又叩首恳求宽宥。
李霓裳这才领悟裴世瑜方才那话的意思。
回到这里后,除去必要的出屋,这几日,她早晚闭门不出,连吃食也是那仆妇送入的,除借机休养,缓解前段时日因赶路而带来的满身疲乏,也确实感到不便,故傍晚永安找了过来,说了去往哨屋的事,她思量一番,没有理由不应,便点了头。
今夜方才, 同宿的仆妇已经熟睡,她却辗转难眠,又胡思乱想起来, 就在方才, 听到屋畔有人踩过雪地所发的步履之声,直觉是他,忍不住起身,到窗后看了一眼,见果然如此, 随后, 又许久不闻他回屋的动静,心中便不安起来,愈发感觉此次安排她去哨屋一事,他心中应当很是不愿。
倘若没有天王最初要她做的那件荒唐之事, 她或也厚颜便过去了,联想起来后,心中总是无法释然, 想来想去,决定还是寻他当面问个清楚, 免得叫他过分为难, 这才穿衣出来,却没想到,叫她遇见了这一幕。
记得当时离开武节的时候, 崔重晏被天王压制, 已经退了兵。究竟后来又出了何事,怎的姑母会落入他的手中?
他到底意欲为何?
起初一阵夹杂着心急如焚的惊怒过后,想到崔重晏此举必定是有所图, 自己没回去前,姑母不至于会有过多危险,她终于定下神来,见孟贺利还跪在地上,伤颈处兀自在汩汩渗血,便忍气,皱眉叫他先去裹伤,这时,身后传来一阵脚步之声,李忠节也匆匆奔来。
此事也没必要瞒他,李霓裳说了,李忠节大怒,骂崔重晏无耻,更是恨不能立刻插翅回去,偏偏道路又被冰雪阻塞。
“公主,怎么办?咱们若是等道路通了再走,会不会来不及救人?”
李霓裳忽然想起裴世瑜离去前的话,出神了片刻,叫他召集齐人手,先做好随时预备动身的准备。
李忠节不明所以,但此时也是无计可施,只得回去准备。
这个夜晚,终于在混乱中煎熬过去。
黎明的旷野深处,一声虎啸遥遥传来,惊醒昨夜其余的睡梦中人。
众人在未明的惊恐中纷纷挟起兵器,仓促奔出,以应对猛兽来袭,却被眼前的一幕惊住了。
残月沉霜。
微茫的晨曦里,一道孤影寒衾覆霜,正跋涉行来。
在他身后的雪地里,敛爪随行一头斑斓大虎。
渐渐走得近了,他命身后的大虎停步,自己继续行来。
众人终于看清,来人便是裴世瑜。
许多人都曾听闻,裴家那位君侯少时便曾有伏虎之名,但却很少有人亲眼目睹,直到此刻,见此情景,方知传言非虚。
想必这头大虎,应当便就是当年之虎。
众人敛声屏气,看着他行到近前,和见状奔上去的永安说话。
李霓裳早也闻声而出,停在屋门之外,远远看着虎影,顿时想起当年红叶寺里的一番旧事,物是人非,发怔时,永安转身飞奔来到面前说道:“少主说,他知道一条路,可以出去,公主若是不怕路险,可随他同行,他送公主出去。”
裴世瑜所说的路,起点便在哨屋附近,越过一道绝岭,便可绕道借赤骊部转上通往郡治的路。只是,绝岭那一带的路极不好走,稍行差踏错,便有可能坠入雪渊,粉身碎骨。
做好全部准备之后,将随行马匹的蹄也裹上防滑粗布,李霓裳一行人便随裴世瑜上了路。
那头名叫金奴的大虎也一路同行。
她倒还好,认出大虎,并无恐惧之感,但同行的其余人,乃至孟贺利、李忠节等人,起初对它无不忌惮,马匹更为恐惧,只要金奴靠近,便四腿发抖无法迈蹄。裴世瑜对此也无半句解释,只白天领路,夜间另在远处独自支一小帐,与金奴一同过夜。
进入绝岭,李霓裳明白了他带金奴的用意。
雪峰下暗藏冰隙、隐裂,以及一旦踩上便会坍塌的虚雪壳——与这些不知何时便会降临的危险相比,她前几日的那一番遭遇,几乎算是微不足道了。她猜测这条通道,最早或曾是金奴走过的虎径。
便如此,大虎在前探路,一行人跟随在后,越过雪岭最为凶险的一段路,于数日后,有惊无险地抵达赤骊附近的一处谷地之中。
虽都疲惫不堪,但知已走出险地,明日便可转上主道,众人无不精神提振,将今夜宿营地选在一条冻溪旁后,孟贺利李忠节等便各领人扎营,破冰取水,生火煮食。
李霓裳入了供她休息的一顶小帐,掩合门帘,剩自己一人之后,原本平稳的步伐便消失了。
她略带蹒跚地走到帐内的一口小暖炉前,慢慢坐到褥垫之上,将肿胀的双足困难地从裹着冰壳的靴中拔出,这才发现,潮袜已与双脚冻连在了一起,稍扯,便觉撕皮般痛楚。
她不敢强行脱袜,抬着双脚靠近火炉,想烤化冰,这时,那名一路随她同行的健妇端着热水跟入,看见了,赶忙摆手,匆匆走来,将她双足从火旁挪开。
妇人似已预料到了她脚的状况,坐到她的身旁后,便将带来的一块翻毛皮置在火旁烤,待皮子变得暖烘烘,将她双脚裹了进去,如此捂了片刻,待冰融化,才帮她脱去了湿袜,接着,隔皮轻柔地为她揉搓起脚。
渐渐地,李霓裳那一双原本麻木而冷痛的双足热了起来。妇人继续轻轻揉搓,直到她的双脚恢复柔软与红润,方浸入热水濯净,用布巾拭干,取出来一支不知为何的油膏,仔细抹在她的脚上,最后又为她套上一双干净的袜。
安置毕,妇人将用过的油膏留下,随即出去,取来吃食。
热气腾腾的一碗肉汤下腹,李霓裳觉得自己终于活了过来似的。
这妇人是郡守临时指派来的,汉话不大会说,李霓裳只能和她进行简单的日常交流,但妇人对她的照料,却很是用心,兼身体强壮,体力不输壮汉。
这几日翻越雪岭,裴世瑜一直在前紧随金奴探路。为防马匹打滑失蹄,他下了严令,不可骑马,因而大部分的路段里,马只起到装载重物的作用,人要靠双脚跋涉。她自然也不例外。虽然前后有永安和李忠节跟着,但却是这妇人时刻紧贴在她身旁,在她有需要时及时扶持,助她顺利走完了这一段最为艰难的路。
不过,即便如此,几日下来,到方才扎营之前,她的双脚早也已僵痛异常,只是不愿多事,在人前一直强行忍着,未曾表露出来而已。
李霓裳本就很是感激,更不用说,这妇人心细如发,竟看出她双脚不适,及时跟入。
倘若没有她方才的一番处置,明日她双脚的冻伤只怕更加严重。
她知当地妇人喜爱金银饰物,富户不必多说,贫家但有余钱,妇人张口,往往也能见到一二颗用金银所镶的牙,想到行囊中恰还有随身携的一点散金,便取出,全部递了过去。
妇人正在收着碗箸,明白她的意图,赶忙推辞。
“你收下无妨,只是我的一点心意,也不多。这一路多谢你,我的脚也好多了。”李霓裳微笑道。
妇人应是明白了她的意思,继续摆手,又指着油膏,回头再朝帐外指了指,说了一串话,大意说是照永安吩咐行事,自己不敢私受财物。
妇人说完,朝她躬身行了一礼,随即退了出去。
李霓裳独在小帐内又定坐片刻,忽然间,记起一件事,小金蛇还在大虎的身上,没有收回。
此事说来也是匪夷所思。在雪岭过夜的第一个晚上,大虎卧在离她小帐不远的地方,次日清早待她醒来,发现小金蛇不见了,焦急找了一番,才发现它藏身在了大虎脖颈的一圈皮毛里。原来应是小金蛇怕冷,半夜不知怎的,找到大虎那里去,躲在它丰厚的皮毛里取暖,又或是小金蛇也能替金奴止住瘙痒,大虎竟没有抗拒。
就这样,曾互为敌对的一虎一蛇似结成奇妙默契,这几天大部分时间里,小金蛇都是在大虎的身上过来的。
李霓裳坐起,走到帐口,掀开些门帘,朝外看了出去。
天色已是黑透,左右附近燃着几堆篝火。
接连几日的辛苦跋涉,令人人都是疲惫不堪。胡乱饱餐过后,众人大多已各去歇了,此刻只剩下几道身影还散坐在火堆前烤火。
他尚未休息,正独自蹲在不远外的冰溪之畔,看去似在洗手。
在他身后的一片雪地里,金奴趴卧的庞躯,在夜色中若隐若现。
比起靠她体温取暖,大虎冬日里的丰厚皮毛对于小金蛇来说,应当更为舒适,所以这几个夜晚,除去喂食,小家伙几乎整夜都是和大虎在一起度过的。
就在李霓裳犹豫着,要不要去将小金蛇收回,忽然,一道身影朝着这边快步走来。
是永安来找她了。
她走出去,停在帐外。
永安告诉她,裴世瑜已派人去往赤骊部传消息了,明早便应会有车来接,有人会给她带路,再将她送到郡治,到了那里,她便可回去了。
“等公主明早上路,郎君与我也就走了,不再送公主啦。公主多加保重!”
永安的声音里,透出几分惆怅。
李霓裳一时不知该说何话,默然之时,耳边又响起永安的声音:“公主,你脚好些了吗?后头还有些路,若是脚冷,记得睡前自己用油膏擦,可以活血解乏。脚冻伤了,可不能立时便用火烤,那是大忌,搞不好会出岔子的。”
妇人方才显是向他提及她的情况了。
“我记下了,脚也好多了。多谢你有心!”李霓裳诚挚地道谢。
“是郎君看出你脚或冻到了,吩咐我的。公主无事便最好不过,也请早些休息吧,我不扰了。”
永安朝她行了一礼,去了。
李霓裳在原地继续立了片刻,终于下定决心,朝冻溪的方向走去。
金奴正半眯着眼,神情显得十分惬意,似正享受着皮毛下看不见的止痒的快感,听到她靠近的细碎脚步声,立刻警觉地竖起耳朵,转过来一颗硕大虎头,认出是她,便又懒洋洋地将脑袋继续耷在自己的两只蜷爪上,一动不动。
他仍蹲在冰溪畔那破开的冰洞旁,俯身正用双手捧起冰水,在哗啦啦地濯洗着面颈,忽然,他仿佛有所察觉,停了下来,转过一张湿淋淋的面庞,朝着身后看了一眼,缓缓站了身,转向了她。
“何事?”
他抬起一臂,随意抹了把脸,掌心带去了面脸上的冰水,随即发问,声音如他此刻的神情,客气又不失疏离,也一如这几日他充当领队时对着她的态度。
今夜雪晴,寒月如昆仑冷玉挂在雪山之巅。如纱的朦胧光中,李霓裳看见他眉睫湿凝,尚未抹净的一层冰水残留在他线条分明的一侧颌面之上,闪烁着幽微的碎光。
“我来收回朱翅,省得它顽皮,打扰你与金奴休息。”
李霓裳微微垂目,盯着他足前的雪地应道。
他扭面,瞥了一眼金奴:“它若愿意,我是无妨。”
“随你意吧!”
顿了一下,他紧接着又如此应了一句,说完,没多做半点停留,转身,迈步便待去。
“多谢你的油膏,还有,这回给我带路,帮了我极大的忙。”
李霓裳朝着他的背影说道,见他身影停了下来,便鼓足勇气,继续说道:“永安方才和我都说了,我明日便可上路回去。这次如此顺利,有劳你了。”
李霓裳知他不会接受来自自己的谢意,多话,只怕会惹出他更多的嫌恶。
但无论他如何做想,她这边该表达的谢意,还是要说。
“公主不必如此。这回你之所以会来此被困住,究其根源,与我也算是脱不了干系。把你送回去,本就是我本分。”
“你去休息吧,明早赤骊部的人就会来接你。”
言罢,他径自去了。
李霓裳被留在了冰溪之畔。
前方身影渐远消失,她慢慢转头,望向大虎,在它紧密厚实的皮毛下,隐隐看见小金蛇探出半个小脑袋,正在静静地望着她。
她迟疑了一下,决定容它继续和大虎一道过夜,明早离去前再收。
夜渐深,小帐外篝火燃烧所发的轻微噼啪声消失,耳边彻底陷入寂静。
不知夜已过去多久,静卧中的她睁开眼睛。
远处隐隐似传来一阵马蹄之声。
那声音甚为急促,渐渐到了近前,方向似是来自赤骊部。
难道是接她的人已到了?
她飞快爬了起来,裹上衣裳,匆匆钻出小帐。
月光下,几道骑影已至近前,她认了出来,当先一人,正是当日曾替她引路入寨的那位赤骊部的人,同行的另一骑者,看服侍装扮,似来自郡治。
“我是郡守派来的信使!李二郎君可在?有急事!”
那人来不及下马,看见冰溪旁的营地,便放声呼唤,声音透出掩饰不住的焦急。
整个营地的人都被惊动。永安很快奔上, 问是何事。
那人从马背上翻了下来,和他说了几句话。距离有些远,李霓裳听不到, 只见永安闻言大惊, 顿了一下脚,失声:“怎会出这样的事!他在的!前半夜都在守夜,就片刻前才去歇息。我这就去叫!”
他匆匆转身,正待去唤人,迎面撞见一道身影已快步走来, 急忙迎上, 喊道:“少主,郡守那边来了一个君侯的急讯,派人找你,却遇大雪封道, 知你与赤骊部的人交好,昨夜便找了过去,恰好得知少主人在这里, 信使便连夜赶了过来!”
他冲到裴世瑜的面前,低声转述。
李霓裳距他二人最近, 却也隐隐只听到他说的一句夫人万分焦急, 也已在赶来的路上,除此之外,并不能听到什么, 只看见裴世瑜听完后, 脸容瞬间转为凝重。
很快,他回头,朝她的方向看了一眼, 应是在示意永安,永安会意,奔来作揖:“公主,实在对不住,出了点急事,少主与我立刻便要走了。明日一早,请公主照原定计划上路便可!”
他闭口不提何事,显是不方便外露。
李霓裳纵然心中同感担忧,却也不会开口多问,只立刻点头:“我知道了,你们自管去吧。”
她匆匆来到大虎的身边,将还贪恋皮毛温暖的小金蛇收回。
裴世瑜已翻身上马,欲待去了。
“喂!究竟出了何事?”
这时,伴着一阵骚动,身后传来喊话之声。
李霓裳转面,见李忠节手执火杖追了上来,冲着马上之人的背影喊话。
“莫非是你们的北境又起乱子?若是需要帮手,说一声,我也可以叫我祖父发兵相助!先前我们武节遭人攻打,你们发兵来过,虽最后没用上,这个恩,我们也是要认的!有恩必报,我们武节,从来不愿欠下人情!”
那人应声回首,目光在身后少年的身上停了一停。
也不知是真的,还是李霓裳错看,她只觉他的两道目光似又掠过自己,接着,朝还停在她脚边的金奴低低地叱了一声:“走!”随即再无别话,掉头策马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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