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霓裳顾不得别的,先察看小金蛇,喂它水食,将它放在暖和的床褥里,安顿好它,开始脱自己的靴袜,这才发现双足肿胀,足跟处更是磨破几道伤口,只是之前近乎冻僵,没有痛感,此刻渐渐回暖,便火辣辣地痛了起来。
想到那人莫名转变的冷淡态度,她自然不会再去麻烦,忍痛自己胡乱处理了下,便和衣躺下,睡睡醒醒,等待天亮。
次日的整个白天,她都在屋中度过。心里想问那人是否已经帮她打听消息了,然而不好发问,毕竟对方也不欠她。救下她,便已是莫大之德。
傍晚永安给她送来晚食。因足掌实在不适,休息一天,非但没有恢复,看去反而比昨夜愈发肿胀,落地更是钻心疼痛,故坐在榻上未动。永安将饭食放下,问她是否还有别需,若有少的,可写下来交给他。
显然他已知晓自己不能说话。并且,霓裳疑他应也已受了某种教训,今日对着她时,规规矩矩,低眉顺眼,多看她一眼都不敢,早没了昨夜初见时的殷勤活泼。她迟疑了下,正想写问他家少主人今日是否有派人出去寻人,这时,小金蛇大约也是好奇生人,竟自她身后的褥角里钻出半截脑袋,恰落入永安的眼。
这永安生平最怕便是蛇了,望见,双目暴睁变得滚圆,惊叫一声,如见鬼一般,当场便一蹦三尺高,随即掉头,不要命地朝外逃窜。
他发出的惊叫声撕心裂肺,几乎响彻整个客栈。他才冲出,伴着一阵疾飒的靴履之声,一道身影已是疾奔而至。正是今日一个白天都不见人的那位少主人。
“郎君救命!救命!小娘子的榻上有毒虫!毒虫!你快去救她!”
永安抬眼看见少主到了,如见救星,一面继续跳着脚地躲到他的身后,一面指着里头,嘶声力竭地嚷。
那人迅速到了李霓裳的身前,将她自榻上一把拉起,先掩在自己身后,随即抖开被衾,空无一物。
李霓裳也是没想到会有如此一幕,自是不愿叫人发现小金蛇的存在,就在方才永安转身逃窜之时,她便已迅速将惹了祸的小金蛇收好。
那人再将枕也挪开,依旧不见异常,转面望向她。
李霓裳摇头,表示自己并未看到。
永安自是死活不肯承认是自己看花眼,一口咬定:“有!分明有!竟是金色的!脑袋上还顶了个红帽子!我的娘诶!这若咬上一口,不得立刻升天!”
他家的少主人不语,只又仔细将整间屋子全部检查一遍,包括床榻之底,箱柜之后,连屋顶房梁也未遗漏,最后终于确定,应当没有异常。
他眉头微皱,看了眼永安,显是有些不悦。
永安此时也变得不确信起来,揉了揉目,哭丧着脸,喃喃地道:“莫非真的是我看岔了眼?活见鬼了!”
李霓裳正想坐回去,却见那人又转向自己:“不管有无,你换间屋。此处不好住了。”
她忙摇头,表示不必。他却不与她多说了,拔步便朝外去,吩咐永安叫此间主人立刻替她另外收拾一间干净屋子出来。
李霓裳一时忘记足伤,上去便要阻拦,不料太过疼痛,忍不住轻轻嘶了一声,伸手一把扶住榻角,方稳住身子。
少年转面望了一眼,目光便迅速落到了她的脚上,很快,他似顿悟,快步走回到她面前,俯身下去,探手便除去了她的靴。李霓裳躲避不开,只得任他又轻轻褪下了袜。
他的目光在她显露的伤足上停留了片刻,慢慢抬头,问:“肿得这么厉害,为何不叫我知道?”语气竟带几分责备似的。
李霓裳此时也镇定了下来,望着他,只微微一笑。
他仿佛有所领悟了,眼内掠过一缕懊恼之色,未再追问,顿了一下,吩咐永安去将伤药取来。
永安应一声,转身飞快去了。他则背身对她,面向着雪庭,等在门后。
李霓裳悄偷地看着这道忽然好似变得沉静而耐心的背影,不知为何,心也莫名变得安宁了起来。片刻后,听他说道:“我一早便叫人去打听了,你勿心焦。”
她一怔。
昨夜后来看他那样的态度,她本已不敢报太大指望。却没想到,原来他并未忘记她的事。
“若你说的人当真已来,必能找到。最多你再等几日罢!放心便是。”
他转面向她,安慰道。
“郎君!郎君!”这时,永安的声音响了起来,人也跟着跑了回来,手上却是空的。
这少主看一眼,皱眉正要训斥,却听永安禀道:“方才我伯父说,找的那个人来了!此刻就在外面!”
李霓裳心一跳,抬眼,与这少年投来的目光恰撞到了一起。
他很快收目,一言不发,转头走了出去。
外面那登门之人,正是李霓裳预料的崔重晏。
那日,在发现戴厚处心积虑周密准备,却把公主当做崔蕙娘劫走后,崔重晏的第一件事,便是判断戴厚到底会将人送去哪里,这亦表示,他将带着这件投名状,去投奔哪一方势力。
而今天下,可逐鹿者,除齐王之外,惟余孙荣、河西裴氏,以及横海天王宇文纵,其余那些前朝遗留下来的大小节度使,充其量不过是占据一地,或求自保,或相互混战而已,掀不起什么大浪。
裴氏第一个排除,原因无须多说。剩下孙荣与横海天王,皆是齐王对头,都有可能是戴厚的目标。然而孙荣虽已立号称帝,看似力压四方,潼关一战,他却眼看是要顶不住了,关内若是落入宇文之手,则宇文从此背靠蜀地汉中,盘踞关中,东出再无任何阻碍,隐然已有昔年始皇帝征伐六国之相,更不必说宇文纵其人,除了当年年少之时惨败于裴大将军,此后再未有过相当的对手。他若自认枭雄第二,则天下再无人敢称第一。
可以说,目下四家之中,唯他最具一统天下的雄霸之气。戴厚既要另外投人,不去他那里,会去哪里。
公主金躯,何等贵重。崔重晏作出判断,便深信不疑,毫不犹豫立刻往西向着潼关赶来。他晓行夜宿,路上跑死了几匹马,终于到了潼关附近。迎接他的,便是宇文纵攻下了潼关的消息。紧接着,他又知宇文纵来到天生城。他推断公主应也在天生城内,便在附近刺探多时,然而城寨地势险峻,防守更是严密,连他也寻不到任何可以混入的机会。正在束手无策焦躁之际,遇宇文纵离开,并未看到他身边携带女子,恰此时,他遇到一群流兵,当即策划了一个计谋,将宇文纵的得力干将谢隐山调开,随即自己趁乱终于潜入营寨,并未费多大周折,便找到了尚留在寨内的戴厚。
戴厚突然看见他如鬼魅般现身,惊惧不已,又怎是他的对手,很快便被制住。崔重晏也从他的口中得知人已被离奇劫走了。
当时他惊异万分。
以他起初的设想,宇文纵凭空得到如此一个“见面之礼”,哪怕不知她真实身份,当她就是崔昆之女,也有利用价值。
崔重晏原本计划,在探清公主如今实际状况后,能救最好,他自尽力去救,若是实在无法救出,他便出面去与宇文纵谈判。
只要公主真实身份不被人所知,以他的应变,加上相当的利益,宇文纵没有理由不放区区一个崔昆之女。想当年,汉高祖宁可坐视老父遭到烹杀,也不肯低头。齐王更不是放不下一个女儿的人。至于与裴家的联姻,只要两家有心合力,所谓的联姻,也不过是一个做给世人看的表象罢了。
他万万也没想到,宇文纵竟不按常理行事,果然如传言那样,我行我素,邪行逆道,直接便下令诛杀了。万幸,她当时被人救走。
然而,那个救走公主的人又是什么来历,怀了何等的目的?
他一时无法理清,当时只能先按捺下去。既已入寨,自也不能空走,顺手便取了戴厚头颅,以儆效尤,随即迅速撤出。
公主到底被人又劫去了何方?根据戴厚的说法,对方似是一位极其年轻的少年。然而除此之外,便毫无别的讯息了。
线索就此中断,不知公主如今安在,人身是否无碍。崔重晏的焦虑程度可想而知。今日他勉强定下心绪,想着先派个人赶回青州,看那劫走公主的少年或者背后之人是否会利用手上之人向齐王索取好处。这是他最期望的结果,至少这说明公主人身是安全的。
随后,他将剩余的人马分成几路,搜索天生城的附近以及周围的山林,希望能发现有用的线索。然而天不助人,雪太大了,落在积雪地里的任何足迹,不过片刻,便被遮掩得无影无踪。
便是如此,在他生平第一次因巨大的挫败和担忧而陷入沮丧之时,转机到来。
就在方才,他的一名手下匆匆来报,附近集镇里,有人在关帝庙和街市拐角的墙上刻下“崔君速见”的字样,印痕应为新留,抱着试试念头,便在近旁等待。果然不久,有人上来搭讪,确定身份后,说有位崔女正在客栈之中等待归家。
崔重晏起初不敢相信,第一反应便是谁人设的陷阱,然而事已至此,哪怕虎穴龙潭,他也必将探一究竟。为防万一,他在周围设好埋伏,随后独自入内。
一个年约半百面容和气看着像是大管事的老者已在等待,确定他的身份之后,笑容满面地引他入内,随后请他停在一个院落之外,道先去通报少主。
然而不知何故,老者去后,迟迟不见出来,也不知和那“少主”到底讲甚。就在崔重晏疑虑重重之际,伴着一阵脚步之声,方才的老者终于又露面,笑着赔罪,说让久等,随后便道:“崔郎君请来,那位小娘子就在里面,郎君看下,是否便是要寻之人。”
崔重晏早便等得焦心万分,立刻大步入内,才到门口,抬目,一道身影便跃入了眼帘。
竟真是公主。
她静静坐在门内一张榻上,槛里站了个十来岁的衣着光鲜的半大小子,应是高门豪奴,正在为她守门,此外别无他人。
就在看到这一道身影的那一刹那,连崔重晏自己也不曾料到,他的胸廓内陡然血潮阵阵,一时激动得几乎难以自持。原本不该如此。
那日被她约出,一个转念间,他改了原本的主意,决定接纳她,或者说,她背后的长公主的示好。毕竟,旧朝嫡族也非毫无价值,只看如何利用。何况她本身是如此一位绝色。很难相信,她那般主动投怀,世上会有男子肯狠心拒绝。
此时他一面骇异于这位公主向自己施加的超乎他原本想象的影响力,一面再无别念,疾奔而入,停在了她的面前。
她也早看到他,睁眸静静望他。
崔重晏顿了一顿,稍稍压住激动之情,正待扶她起身,却听身后那小子道:“当心!小娘子脚伤了,不可落地!”
崔重晏看一眼那掩在她裙下的露了半只靴头的足,想也未想,索性上去一步,俯身便探臂过去,一下将她整个人从榻沿上打横抱起。
此情此景,莫说永安这半大小子看得睁大双眼,便是李霓裳,也是毫无防备。待她醒神,人已落入崔重晏的双臂里。
李霓裳登时挣扎起来,示意他放下自己,然而崔重晏却似浑然无觉,非但不肯遵从,反而因她挣扎,似怕她跌落,愈发收紧臂抱。与此同时,他也已转身,迈步朝外行去。
李霓裳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那日邀他登山相见,最后遭他意外抽走她那写字发簪的一幕。
迟早将遵姑母之意,与这男子行敦伦之事。她名为前朝公主,实则与娼门有何不同。如今又何必惺惺作态,纠结于这种小事。
思及此,浑身手足刹那似被当场抽筋剔骨,只剩了一副绵软皮囊。
她垂额,微微侧面向里,停止了挣扎,任他照他心意而行。
崔重晏抱她走了几步,方看见那位老管事也来了,立在门畔,脚步一顿,顿时醒悟了过来。
方才骤见到她,安然无恙,实是太过欣喜,一时竟然忘情,连这最基本的礼数也不顾了。便将怀中的公主又小心地放坐回原地,低声嘱她勿动,随即整了下衣,向着对方行了一礼。
“敢问老丈如何称呼?方才崔某一时失礼,还望海涵。”
他看一眼前方,并不见别的人现身。
“可是老丈家主救下了她?可否也请贵人赐面,崔某当面言谢!”
这管事赶忙还礼,礼毕,笑呵呵地道:“老朽贱名,何足挂齿。我少主有事,便不见了,命我转告崔君,些须小事,不过是桩顺手之举罢了。这位小娘子应当受惊不小,既寻到了家人,再好不过,崔郎君还是早些将她送回家中,方为正事。”
崔重晏不禁意外。世上有如此之人,救下齐王之女,却这般随手将人还出?听这老管事方才的回复,竟连姓名也不愿透漏,如此举动,匪夷所思。若不是公主此刻就活生生地坐在面前,崔重晏几乎就要怀疑对方此举,是否暗藏图谋。
他踌躇了下,很快笑道:“多谢尊主,高义希古,叫崔某自愧不如。尊主若是此刻不便相见,崔某也不敢勉强。只是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如此大恩?崔某感恩怀德,不敢不报,待崔某将小娘子送回家中之后,再来重谢!”
他再次行礼,完毕,便如方才那样,复将公主抱起朝外走去,不料,待跨出门槛,看见庭院的积雪地里,多了一道少年身影。
少年年纪不及弱冠,面容俊美,气派华贵,立在雪地之中,身姿便如青松,应便是老管事口中的“少主”,那位救下公主的人。
知道对方年轻,却没想到会如此年轻。
崔重晏不禁略感意外,又见少年一身雪氅,手掌缠握一道马鞭,似待出门,却又折道而归的样子,不偏不倚,就停在庭院中央,满不经意地随手把玩着手中的马鞭,恰好挡了去路。
他迟疑了下,正待开口,此时,见少年偏面过来,淡淡瞥他一眼,道:“口口声声定要重谢。我便问你,你做得了主吗?”
这一句话,轻描淡写,然则实是诛心。
崔重晏眼底蓦地掠过一缕暗影,然而望向这个显在挑衅的少年,面不改色:“你便是救了人的那位小郎君吧?不知尊姓大名?”
少年神情冷漠。
“崔右将军,我本想你接走人便算了,但你定要谢我,倒是提醒了我,施恩岂能不求回报?我改主意了。”
他那两道目光扫过仍在崔重晏怀抱中的女郎,抬了一臂,将手中皮鞭一指:“今日你领不走人了。放下罢!待我亲自将她送还齐王,再向齐王要个谢礼,岂不更好?”
这突变的一幕,不但令李霓裳始料未及,也叫那老管事讶异无比。
管事名叫裴曾,祖上起便在河西裴家生下了根,至今六代下来,开枝散叶,后裔各有前程,但他这一支长房嫡系,却始终不曾变过,无论外面如何富贵,也是不曾离开过裴家,世代皆为裴府掌事。到他这一代,已是第六辈了。永安则是他的侄儿,其父早年战死,他的年纪尚小,如今自然跟在裴曾身边。而他口里的那位“少主”,则正是河西裴家的二郎君裴世瑜,小名虎瞳的,要到三个月后,才正满二十岁。
至于他们这一趟出来的目的,说起来话便长了,需从早年裴世瑜尚未出生之时讲起。那时裴大将军曾受崔昆之恩,许下诺言,将来若需他裴家报恩,无论何事,只要裴家之人能够做到,无所不应。后来大将军不幸英年早逝,夫人亦去,家中只留下十岁的长子世瑛和方来人世不久的世瑜。二十年的时间里,裴世瑛如父如兄,不但将裴家重新撑了起来,对这个幼弟,更倾尽所有,无比关爱,兄弟感情极好。
就在数年之前,裴家重新夺回河东太原府,这些年往来本已稀落的崔家渐也恢复交通。大约次年,崔昆来信,首次试探联姻之事,不过那时,裴世瑛二十五六岁了,已经娶妻,自不可行,崔昆属意裴家幼子。世瑜想都没想,断然拒绝,称他若也遵从祖训,一生只得娶一人,则将来之妻,非烈祖母那样的人物不可,最次,亦要有阿嫂的风范。
这话惹得全家都笑。笑过之后,裴世瑛考虑到弟弟还是莽撞的年纪,对男女之事尚无开蒙,而崔女年纪匹配,听闻性情温良,崔昆声望也是不错,以仁义著称,且有恩于父亲,父亲也确曾放过那样的话,当时便没有一口回绝,只以弟弟年纪尚小为由,将话题暂时搁了下去,想着等他大些,再看他想法,或者,崔女之后若是另遇姻缘,事情就这样过去,亦无不可。
接着便是去年,崔昆再次谈及联姻,原来他对此事依旧念念不忘。当时世瑜已是十八岁了,裴世瑛再向弟弟问询,他依旧摇头,这回称他不愿因娶妻而受束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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