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几人?都不见了?”
下面的人沉声点了头,“是来了两人,身法极其凌厉,中了我等三箭,还遁没在了夜幕中。”
这群细作捉了十多年,来回交手多次,永定军都未能占到上风。
今日可巧来了四拨人——
顺义县令,兖王派来的长史,李太医与蒋氏的人,还有锦衣卫。
今夜前来灭口的,必在这四拨前来探路的人当中。
到底是谁呢?值得细品。
不过陆慎如与魏琮也未思量着,立刻就能定定将人拿住,将幕后的主子扯出来。
他将细作接头的记号交给了魏琮细查,“看看到底是哪个部落。”
接着脚步往漆黑阴湿的大牢里走去,“那汉人细作无事吧?”
崇平道无碍,“照着侯爷的吩咐,提前将此人藏了起来。”
他在前引路,直到藏匿那汉人细作的牢前。
火把挑起,那人浸在黑暗中的双眼忽的被刺得一痛。
他四肢皆被绑住,此刻缓缓抬头看向眼前来人。
是那永定侯陆慎如。
男人身形高挺英武,火光照着他半张脸上,打在他瞳色深邃的眼睛里。
“还是不说?”他问,“那两个鞑靼人已被灭口。”
汉人细作眸色微微颤了颤,但这是意料之中的事。
落在陆慎如手上,不管是陆慎如,还是他们的主子,都不会让他们活下去。
那两个鞑靼人一死,他也快了。
身上严刑拷打的伤势痛到神经发麻,连痛意都在麻木中散去几分。
他在想可惜前来灭口的人没把他也杀了,不然就能解脱了。
但陆侯倏然开口,让人给他解了绑。
“不必再用刑了。”
汉人细作一怔,警惕地向他看去,却见火光轻颤着,陆侯眸色缓缓。
“我知道你晓得很多事,知道得越多,越不会轻易开口。重刑也不会让你开口。”
他道,“我不会让人给你用刑,当然也不会放了你,可是也不会让你死。”
他本就低哑的嗓音,此刻越发低缓。
“我会让你活着,你每活一天,就有再多活一日的希望。每一日的希望累加,你只会更想活下去。你只要肯开口,我便让你一直活着。”
他的话音字字传在他耳中,细作怔然向他看去。
他见男人微微闭了闭眼睛,又倏然睁开,火光聚在他眼眸中。
“一个有活下去的希望的人,我想他早晚会愿意开口。”
“尤其,他是个汉人。”
汉人细作指尖颤了又颤,却见陆侯已转过了身,缓步而去。
四人在山房又逗留了一晚。
陆侯连日未上朝,堆积的案牍和信函数都数不过来,朝中那些文臣又少不得骂他假意称病,实则逍遥快活,骂他越发奸佞做派,让皇上万不可再纵容下去。
陆侯爷听了这些话,只是让人在回京前的这晚,多烤一只羊腿来。
年嘉嘀嘀咕咕,“他们这些西北行兵打仗的人,怎么这么喜欢吃烤羊,不腻吗?”
她在西北可将肉吃够了,看见滴着油的羊腿就胃中发晕。
她端了酒,拉着杜泠静往上风口去,“我连闻都不想闻。”
偏陆侯给他的娘子亲手割了一盘炙羊肉,让人端过来。
杜泠静见年嘉眼白都翻上了天,见杜泠静还真给他面子地,捏了一块吃了,不禁道。
“你与他倒是不见外,你们不也才成婚大半年而已?”
这话要怎么回答?杜泠静没回,反而把问题抛给了她。
“那郡主呢?都成婚三载了,还和世子如此见外?”
话音落地,酒气便从年嘉杯中散了出来,她脸色被酒气熏染的酡红一片。
“我跟你实话说吧,但我说了你不能笑话我,得帮我出主意。还不能让太妃和我母妃知道,不然她们二人要打死我!”
“这么严重?”杜泠静挑眉,又眨了眼睛,“那我还是别听了。”
杜泠静说着还真要走。
年嘉气得跺了脚,“你要走就别回来!我把你当好人,你怎么变得跟陆慎如一样坏?”
杜泠静才没变得似某人一样。
她只是在逗年嘉,这会抿唇轻笑,见年嘉不似方才那般紧绷了,拉了她在树边坐下。
“你和世子到底怎么了?”
年嘉把最后的酒都喝了,把脑袋低在杜泠静的肩头上。
“就是……我跟他大婚的那晚,不、不太顺遂……”
她说魏家的人,她只认识魏玦。而魏琮长在西北,只来过京城几次,年嘉与他仅有过几面之缘。
“我对他一点印象都没有,两家定婚的时候,他亦不在京城。直到成婚前他才刚刚下了战场,从西北匆促赶来。”
年嘉小声在杜泠静身前。
“我晓得自己要嫁给他,他来做我的仪宾,我二人应当为魏氏,也为我裕王府,繁衍子嗣后代。但我对他实在是太陌生了,盖头掀开,我连他的脸都没看清,就入了洞房。”
她说她母妃之前特意教导过她,又让嬷嬷来跟她细细说过,大婚那晚更是指派了宫人在门外候着。
“越是这样,我越是紧张。尤其看到世子身形过于魁梧,他做到床边,床都在颤……”
杜泠静忽的想到自己刚嫁到侯府的那晚,情形虽有不同,但完全未能准备好的心绪却是一样的。
她见年嘉说起此事,面色果然紧绷到不行,她不由替她道。
“是彼时未能成事?还是世子他……”
世子用强吗?杜泠静觉得魏琮不像是那样的人。
她见年嘉俱都摇了头,把连藏在杜泠静肩膀后面,她只能看到她半边窘迫的脸。
“都不是……彼时世子见我太过紧张,便道之后再说,但我却觉等来等去,还不如赶紧办了算了。到底我也是天家郡主,怎能行事畏畏缩缩?”
她主动解了衣裳,主动把欲去睡榻的魏仪宾叫了回来,主动行了房。
但魏琮的陌生,令她实在是太过紧绷。
中途魏琮见她难耐又道先罢了,还摸了摸她的头发,可她却咬牙拉了他的手,没让他走……
“反正就是,最初我甚是威猛!我强行把房圆了,心想算是交差了,谁料后面,世子反客为主,我就……”
她说着都快哭了。
后来她一看见世子靠近床榻,就两腿发抖,连带着看见他就怕。
尤其刚成婚那年,多看魏琮一眼就脚底发汗。
年嘉没脸说了,都怪她霸王硬上弓,把自己的弦绷断了。
怎么会如此?
杜泠静愕然,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年嘉却闹心地不行。
“怎么办?”
这话她万万不敢跟她母妃和太妃说。
之前三年,西北战事频繁,魏琮不得空闲来西安寻她,两人分居两地,见面不易。但眼下双双回了京城。
年嘉把藏在心里的话,一口气说出来,反倒放松了些许。
她说起自己这桩婚事的由来。
“我同魏玦分道扬镳之后,婚事反而艰难起来。”
作为裕王府的郡主,她身份不低,可裕王早已过世,空荡的王府又配不上她郡主的身份。
但凡实权在握的京门子弟,看不上她,而看得上她的,都是些要么门庭寥落,要么子弟纨绔的。
先还有几家来说亲,年嘉心气高,心里又同魏玦赌气,不甘心这样草草下嫁,将来说媒的通通拒了出去。
谁想惹了不少人闲言碎语,越发地说裕王府什么都不是,难怪魏玦不肯娶她,所谓郡主,根本就是空的。
他们将她郡主的尊荣都踩在了脚下。
“我不知道世子是怎么听到了这些话。”
她说魏琮。
杜泠静低头看过去,见年嘉低声道。
“他从西北遥遥传了话到京城,他说,他要给我这个尊荣。”
他要娶她,就在旁人都说年嘉郡主和裕王府只是空架子的时候。
而他是忠庆伯府的世子,是西北军中掌权的将领,是赫赫战功在身的将军。
他要给她顶上这尊荣。
杜泠静愣住,不禁回头向魏琮看了过去,恰魏琮的目光,正就落在她怀里的人身上。
年嘉显然也察觉了他的目光,却红着脸没有抬起头来。
树下的风吹散年嘉身上的酒气,杜泠静听见她道。
她说她真没想过世子会愿意娶她,“我也想与世子熟络起来,其实自他受伤以后,我与他也熟悉了许多,但是……”
但是在那件事上,她还是满心的无措。
脚软腿颤是她能控制的吗?
她问杜泠静,“静娘你说怎么办?我就靠你了!”
杜泠静:“……”
左肩担着裕王府的血脉,右肩挑着忠庆伯的子嗣,她肩上的责任忽然变得极其重大。
她回想自己,虽然也波折了一下,但之后就顺了起来,某位侯爷于此一道,实在是不用她操心。
一时间她脑袋也僵住了。
她只能安慰年嘉先不要着急,“世子身子还没养好,且先等等,你们二人再相处些日子,或许就有了契机。”
“只能这样了吗?”
年嘉靠在了杜泠静身上,杜泠静把她抱在了怀里,树叶飘落在两人的长发上。
她道,“别急,你容我先想想。”
不远处的男人皆转头看来。
魏琮眸色和软着落在他的郡主身上。
陆侯却瞧着他娘子放松的神色,连从眼角扫见他,也没有立刻转过头去,反而多看了他一眼,才缓缓收了目光。
这趟真是没白出来……
星空降落在入夜的草地上,飘落的树叶如同绿色的蝴蝶翩然飞舞,风吹绿草如浪,呼吸间尽是空旷天地间的清新。
人世间的惬意,总是短暂如流沙,握在手中的瞬间,便是流失的开始。
京城总是要回去的。
次日上晌,四人上路往京城折返,还没能远远望见京门,不想就与另一路上转来的马车遇了个正着。
是保国夫人和万老夫人的马车。
众人停下相互见礼。
保国夫人没再同杜泠静多言什么,自然也没与年嘉说话,她只跟魏琮和陆慎如问了两句。
倒是杜泠静讶然看到万老夫人身侧,带了她二妹杜润青。
万老夫人和保国夫人是到京外寺庙上香去了,万老夫人带着外孙女一道不稀奇,但两次都带了杜润青跟在保国夫人身边。
杜泠静心下暗暗觉得不太对。
保国夫人膝下有两个儿子,但次子已经成婚,未成婚的只有魏玦。
可魏玦似乎并不想成亲。
若他不愿,这婚事又当以何种方式促成?
她皱眉暗猜,但当着年嘉的面,不好多说什么。
她不禁多看了杜润青两眼,二妹眼观鼻鼻观心地不理会她。
杜泠静回到了侯府之后,便叫了菖蒲,“你去顾家门外打听打听,二夫人和二姑娘的状况。”
菖蒲领命这就去了。
她又叫了阮恭,“让文伯把澄清坊西路收拾出来,过两日你与文伯亲自登顾家的门,看看能不能把二夫人和二姑娘接回杜家。”
万老夫人可不是一般人,之前二妹和婶娘在京外住也就罢了,如今住到了万老夫人眼前。
沧大哥才刚刚中第,若是在京闹出什么怪事来,整个青州杜氏只怕都要跟着损了名声。
京城, 黄华坊顾府。
自去岁中秋之后,顾府门庭冷落,从前进出往来的人, 似被秋风一扫而净,半个身影都不见了。
今日难得的有人上了门来, 可惜进府不久, 就被送了出来。
来人被顾府的大门关在外面。
府内,万老夫人的荣语堂中,她问了身前的女孩儿。
“青儿怎么垂着眉眼?难不成真想跟你大姐的人回杜家?”
方才进门又被扫地出门的人,不巧正是阮恭和文伯。
二人领了杜泠静的令, 来接二夫人和二姑娘回澄清坊住,但万老夫人不同意, 杜润青也不想回去。
那宅子不是他们二房的了,侯爷亲自为姐姐讨了回去,父亲只能双手奉上,侯爷还为姐姐又扩了东路出来。她去住做什么?
这会儿外祖母问来, 杜润青尽力提了提自己低垂的眉眼。
她说并无回杜家的念头, “青儿只是没想到, 他们会来接我。”
大姐姐之前确实让人递了话,说她想回去随时可以, 她没理会。不想大姐姐还真就让人来接了她。
难道大姐姐真的愿意接母亲和她回去住?
杜润青思虑繁杂起来,但诸多思绪刚冒了头, 就被她外祖母万老夫人几句话压住。
“你大姐若是真的诚心来接母亲与你,那她就该亲自过来。”
万老夫人说杜润青的母亲是杜泠静的婶娘, “要接回自己卧病在床的婶娘,她难道不应该亲自来吗?只指派两个仆从算怎么回事?别说她出不了侯府的门。”
杜润青被外祖母说得一愣,万老夫人抬手招了她上前来。
杜润青顺从着坐到她身边, 万老夫人低头看着外孙女,同女儿年少时真是相像,可惜女儿嫁去杜家,她原想着杜致礼是个能人,杜致祁也不会差。
不想老二杜致祁完全拎不清,如此也就罢了,连杜致礼都不提携。女儿嫁去没享受什么荣华富贵,反而出了意外,得了这疯病癔症。
她叹息着摸了摸外孙女的肩头。
“你娘前些日从床上掉下来,摔了头越发不好,哪日不得需要那些贵重药材源源不断?外祖母自是疼你娘,也疼你,但舅家的情形你也看到了。”
那舅舅顾大老爷顾扬嗣被陆侯一顿打,险些丧命,钱流水似地花出去,才保住了命,却瘸了一条腿,更是丧了名声,无人找他办事,也就没了大半的进项。
顾家只能靠着旧产过日子,这会还要养疯病变重的女儿。
“就你爹留下的那些钱,怎么能够?”
万老夫人说着,捏了捏外孙女的肩头。
“所以青儿你得尽快嫁人。只有你嫁去一处不愁钱财的人家,才能反过来养好你娘。”
相反,“若是你无法尽快嫁去那高门之中,你娘一旦没了,没人护着你不说,婚事也要往后推三年,那时你可就不小了,又没了娘,爹也不得用,还有什么好亲事等你?这辈子也就坏了。外祖母是怎么教你的,女子在这世道里,最紧要的是嫁去一个不愁吃穿的富贵门庭。”
人只要钱够,能解决身边九成九的糟心事,这是人世间的通识。
杜润青不敢反驳。
万老夫人见她“乖顺”,继续道。
“外祖母也上了年纪,谁知还能活几年。此番我给你找的,便是外祖母尽最大心力,为你寻到的最好的一门亲事了。”
国舅母保国夫人的长子,锦衣卫指挥使魏玦。
年轻高位的锦衣卫指挥使谁不想嫁,侯爷之下,也就是他了。
但杜润青还是觉得这事处处都是不妥。
魏指挥使并不想娶妻,可他母亲却急于要为他定下亲事。
她稍稍目露疑惑,便听见外叔祖母道。
“魏指挥使你也见了,一表人才不说,还是那等平和温润的性子,同传闻里的锦衣卫再不一样。他或许心里还放不下前人,但你只要嫁了他,他必不会亏待你。至于此事能不能成……?”
万老夫人先也有些犯愁,这些日却见保国夫人耐不住了。
年嘉郡主回京,不知何时才能走,魏玦的亲事一年一年拖着,再拖就变成怪事了。
现在京中就有传言那魏指挥使不能行人事,只是碍于他是锦衣卫,无人敢大声罢了。但再过几载还不去娶妻,就说不过去了。
所以保国夫人为儿子犯愁,而照着万老夫人自己的想法——
这次那忠庆伯世子魏琮受了重伤,还留下一命来。若是改日他又上战场,且死在了战场上呢?年嘉郡主膝下无子,成了寡妇,保不齐兜兜转转又同魏玦在一处。
届时堂堂信云伯、锦衣卫指挥使,就只能娶个寡妇过门了。
反正不管怎样,保国夫人急于为魏玦娶妻,但又得不到魏玦点头。此事不能走寻常嫁娶之仪来办,就只能想些不同寻常的办法。
正儿八经的高门贵女,怎么肯走旁的路子?但青儿就不一样了,毕竟身份比京门贵女要差上一些。但好在她是杜家人,魏玦又最是敬仰杜氏。
至于成事的办法,她前几日接京外庙里住持的口,给保国夫人提了。保国夫人还不晓得是她的意思,转回来又借住持的口问她行不行。
到底这办法阴私了些。
可只要能成事,难堪点也无妨,莫要让外人知晓就是了。
但万老夫人并没立时告诉外孙女,怕她到底是在杜家读过书的,怕她不肯。
这会儿只道,“外祖母心有成章,此事你只管全然听了外祖母的意思来办,必然不会出错。”
杜润青莫名觉得这话有些耳熟,似乎外祖母让她与大姐换嫁,嫁给侯爷的时候,也说过类似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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