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惟许侯夫人(法采)


当头的妇人头戴双凤金钗,满身雍容华贵,杜泠静看去,她亦看了过来。
竟是保国夫人陆氏。
她身后跟着五六位夫人,其中最是近在她身侧的,不想恰是那万老夫人。
自然她二妹杜润青也在旁。
年嘉这会也转过了身来,她刚同魏玦倏然相遇,没想到转眼又迎面遇上了保国夫人。
杜泠静见保国夫人微微皱了眉,而年嘉则暗暗攥了手中绣帕。
彼时年嘉与魏玦,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但却最终分道扬镳,内里的事恐怕不简单。
而保国夫人已是带了人往水榭走来,自是没有给小辈让道的道理。
杜泠静连忙同年嘉道了一句,“裕王妃是不是寻你来着,别耽搁了,快去吧。”
今日年嘉的母妃裕王妃也来了靖安侯府,杜泠静现寻了借口,支了年嘉离开。
年嘉立时反应了过来,显然保国夫人亦不想与她多言,年嘉匆促给她见礼,她随意点了头,年嘉便要离去。
只是年嘉一步迈出去,又想到杜泠静还在,转身正要把她一起带走,不想保国夫人这次却先开了口,就叫了杜泠静。
“陆侯夫人也在。”
她这意思,是要留杜泠静说话的意思了,杜泠静见走不脱,只能给年嘉使了眼色,让她先去。
然而年嘉走出水榭,脚步又顿了下来。
她不禁又回头看了一眼,见保国夫人身侧几位,都是平素不太好相与的夫人,她们虽然没有杜泠静位高,但却长了辈分,尤其保国夫人近旁就坐着那万老夫人。
万老夫人彼时要把静娘嫁给邵伯举,后又闹出姐妹换家的事情,明摆了欺负静娘是孤女的事情,她可都听说了。
这会年嘉见杜泠静被这群夫人留了下来,不禁皱眉,立刻叫了婢女上前。
“你去告诉陆侯,说他夫人被留在水榭里了。”
婢女听令,快步离去。
杜泠静先上前给保国夫人行了礼。
保国夫人虽道不必如此客气,但却也让她把这礼数正儿八经行完,才让她落了座。
保国夫人是永定侯府陆氏出身,杜泠静当叫她一声姑母。她更是皇上的舅母,没人敢在她脸前托大。
而厅中其他贵夫人,除了万老夫人她颇为了解之外,其他几人只照过面而已。
这会她二妹杜润青自是不同她多言,跟她见礼就坐了回去。
杜泠静落坐众人之间,莫名地似被隔在了周遭是浪的孤岛上。
窗外的荷香不再吹送近来,水榭气氛微凝。
保国夫人陆氏上下打量了这位堂侄媳两眼。
她原本是有意将小女儿嫁给陆惟石,两人差着年岁其实没什么,但陆氏姐弟完全没有这般意思,她还以为是她的小女尚未及笄,贵妃和陆侯不好提及,不想眼看着女儿要及笄了,陆惟石却娶了这杜家女。
她对这杜氏女,确实谈不上什么喜欢。
不过更紧要的是,她如今与万老夫人走得近了,还有些难办的事情要依靠万老夫人。先前中秋赐婚的事,陆惟石也好,杜氏也罢,可是让万老夫人十足地没脸。
这会,万老夫人就坐在她身边,她少不得要替人家找补些脸面回来。
她见杜泠静安静坐着,还算规矩,自也不过分为难她,只道。
“陆侯夫人平日在家中颇为忙碌?除了宫宴和靖安侯夫人这寿宴,各家的花宴、茶宴、寻常喜宴,可都不见你露面。”
她这话一出,水榭里的众人都不言语了,只看向杜泠静。
京中人都晓得,陆侯为他的新夫人开了那建了六年的高楼藏书,取名归林楼,陆侯夫人时常出城往藏书楼中去。
杜泠静自己当然心知肚明,除了近来她出不去门之外,之前的宴请她确实兴致不大,反而时常奔忙书楼。
但这话她不好回,只能微微低头,听见那位保国夫人又开口,果然提及书楼。
“藏书自是功在后人的事,但却也是读书的男人最该上心的事。你既做了我陆氏的侯夫人,还是把心思放到侯府与外的宴请应酬上来才好。”
这话在京城贵夫人圈子中,还真就挑不出毛病。
杜泠静无可反驳。
可保国夫人却没简单放过了她,这会目光自眼角扫过万老夫人,道了句。
“这做女子最紧要的,便是恭顺不可孤傲。书读多了,人便不免清高自高,以为同圣贤比肩,便高寻常人一等了。殊不知,那诗书只是平白为人添了孤傲之气,尤其是女子,又不能做官讲学,只会徒惹长辈不喜罢了。”
她这些话,可都是万老夫人最喜欢说的话,此刻就照着万老夫人的原话说了杜泠静。
“少读些书,在对长辈面前要恭顺听训,这才是为女之道。你没有婆母在上,少不得我这做姑母地交代你两句,你可听懂了?”
这话真是不客气。
正因着对杜泠静不客气,才算是给万老夫人找补回来些许面子。
在座众人无不心明似镜,没人帮杜泠静出言解围,反而明里暗里提及自家的儿媳侄媳,说起书读得多了,人就不恭顺的话。
保国夫人正是起了头,由着她们“补充”的意思,而她瞧了一眼身侧的万老夫人,果见万老夫人眉目舒展许多。
杜润青看向自己的姐姐,她更不会替大姐出头,此时只是瞧着姐姐被众人的言语围困在中间,忽觉外祖母所言确实有理。
大姐只顾着书山学海、古今文章,侯爷娶她回家,她却连各家的花宴都不为侯爷去,不得夫人们喜欢,反倒还要侯爷为她开楼、出书、为她寻人、又捧着拂党人在朝中复立……
保国夫人突然点了她的名。
“青姑娘,我说你大姐姐的话,可说错了?”
杜润青连忙起了身,她看了杜泠静一眼,就立时收了回来。
“润青没读过什么书,不敢指摘姐姐,但夫人所言,润青深以为然。”
没人帮衬杜泠静,连她自家的妹妹都这般说。
周围众人暗里的话都翻到了明面上来,就算不对她指名道姓,也无不是说给她听。
万老夫人这才缓缓笑了笑。
杜泠静倒也不恼怒,她会做什么事,要做什么事,并不会因为这些人的指摘而改变。
她跟秋霖默默使了眼色,准备让秋霖给她找个由头离开。
不想就在这时,她熟悉的沉而重的脚步声,忽的踏在了水榭外面。
杜泠静向外看去,杜润青也有所察觉地向外瞧去,一眼瞧见了大步走来的侯爷。
她只见侯爷身后带了魏指挥使,沉着脸色,一步跨入了水榭当中。
他进到水榭,当先向姐姐看了过去,目光上下打量着姐姐无恙,这才转向上首的保国夫人。
保国夫人被他吓了一跳。
“侯爷怎么来了?此间都是女眷。”
保国夫人看见侄儿这张冷脸,心下就跳了一跳,赶紧提醒他来此不妥,最好离开。
但若一句话就能令他离去,他也不会这般闯进来了。
杜泠静不知他怎么突然来了,却见他仿佛根本没听见保国夫人的话,不退不避,反而目光将整个水榭扫了一遍。
方才还明里暗里说杜泠静的人,此刻全都闭上了嘴巴。
杜泠静耳根立刻清静下来,但男人冷沉的目光却未就此停下。
房中气氛压了下来,无有半分荷香飘入,众人皆莫名紧张。
她们不敢去瞧陆侯,也不敢去看陆侯夫人,只能偷偷打量上首的保国夫人和万老夫人。
保国夫人板着脸不再言语,而一旁的万老夫人脸色却白了三分。
众人莫名间都倏忽想起去岁陆侯娶妻的事。
当时有传闻倒是万老夫人想要用自己的外孙女,去换眼前这位陆侯夫人。
谁想此举引得陆侯直接将万老夫人的儿子提了去,人从顺天府提到锦衣卫,待放出来的时候,差点被打死!
陆侯,可从来都不是好惹的人……
水榭中无人敢出一声。
反倒是陆慎如,这会才似刚听到了方才保国夫人的话。
他淡淡“哦”了一声,“多谢保国夫人提醒。”
他不叫姑母,只叫保国夫人。
保国夫人不禁出了汗,但觉得自己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不就是说了他媳妇两句。
她不由开口想给自己找补些什么,可话还没说,就被自己儿子魏玦一个目光止了回去。
魏玦跟她皱眉摇头。
保国夫人的话被生生止住,陆慎如却开了口。
他淡淡笑了笑。
“诸位夫人请内子在水榭吃茶小坐,陆某先替她道谢了。”
他道,“只不过内子性子内敛沉静,我总怕她在外面受了人欺负,回家也不肯告诉我。”
这话引得杜泠静,抬头看了他一眼。
他则继续道。
“诸位夫人想来也都是爱惜小辈的人,内子性子如此,烦请各位日后替我瞧着些,没得她在外被人欺负了,也不跟我说,没得她半分错处也无,却无端被人指摘吃了亏。”
他笑问众人,“可好?”
杜泠静脸都有些热了。
今后可再没人敢说她半句……
而众夫人对眼下这情况也都明了起来,见陆侯如此,晓得他还算给众人留了面子,没令人太过难堪,不得不纷纷出声道好。
上首的保国夫人却脸都青了。
万老夫人则低眸不语。陆慎如扫了她一眼,收回了目光。
倒是杜润青愣愣看着侯爷和她姐姐。
侯爷,竟就这般直接为姐姐出头?
一口一个“内子性子沉静内敛”……
杜润青恍惚。
杜泠静亦不由看向她家中这位侯爷。
男人也低头瞧了她。
正这时,外面有人传话,道是裕王妃派人过来,“请陆侯夫人前去小叙。”
裕王妃正是年嘉的母亲。
如此,杜泠静顺势起了身,某人替她与众人告辞,目光接她离开了水榭。
两步迈出水榭,外面的风都轻快起来。
杜泠静浅浅叹出一气。
路边无人,唯有近旁的一片栀子花香气四溢。
男人低头,细细打量她神色,嗓音低了下来。
“不快了?”
他问来,杜泠静才发觉他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她,一直看向她眼睛,看到到底有几分不高兴。
杜泠静其实觉得没什么,这些人与她并不相干,说了什么她也不放在心上。
但她却见他英眉蹙着,明明她未有表现不快,他脸上却隐有焦虑与低沉,一直看着她。
园中忽有风飞旋而来,旋在两人之间。
杜泠静眼前莫名浮现出她在保定山里寻人的那一日。
她给他留了信离开,他却紧跟着奔马追了来。
隔着一片无法一步跨越的山涧,他一眼看住远处的她,便急急唤了她。
“过来!”
声音传不到,她亦无有不妥,但彼时他的神色同眼下甚是相像,他面上是焦虑与低沉,怕她不妥、不安,怕她不快……
“若你不适,我们这就回家。”他道。
宴席还没开始,怎能这就回家?况保国夫人也没能把她怎样。
她摇摇头,说裕王妃请了她过去。
“我去与王妃和年嘉她们一道坐着,你也回去待宴吧。”
她不由跟他软了声。
但他还问,“行么?”
似乎只要她说不行,那么他立刻带她走。
杜泠静可没那么娇气,她可是好不容易出来“放风”的。
但她没拿这话气他,只柔声道。
“行的。我走了。你也去吧。”
她说完跟着裕王妃派来的人转了身,一路往远处去,但却能感觉到身后,有人目光一直紧紧跟着她的脚步,走一步跟一步,直到将她送到转弯处,树丛遮住了他的目光。
保国夫人道累了,起身往后而去。
此间气氛尴尬,众人自不多言什么,唯有魏玦同他母亲去了外面湖边。
湖边无人,荷叶随波摇动。
“母亲缘何要为难静娘?”魏玦问去。
保国夫人深吸一气吐出来,才道。
“怎么了?我是姑母,她是侄媳,我说她两句,一个两个还都不让了。”
保国夫人说着,想到方才她那堂侄的态度,“陆惟石也是越发对我不敬!”
她还挑剔起了陆慎如,魏玦重重叹气,劝道。
“您就不该惹他。贵妃娘娘都管不了他。”
能治得了他的只怕唯有静娘。
他亦不晓得惟石与静娘从前都发生过什么,但显然静娘可不是皇上圣旨随便指给陆惟石的妻。
他母亲倒好,把静娘留下来训斥。
魏玦不好一味指责自己的寡母,反倒是保国夫人恼了起来。
“那你呢?你也替人家出头。不会是因为杜氏与年嘉是旧识,你心里还放不下年嘉?!”
魏玦怔了一怔。
湖边的清波哒哒拍在岸边的青石上。
保国夫人看向儿子,见他淡淡笑了笑。
“她已嫁给了琮从兄……请娘不要再提旧事,乱了如今的关系。”
他不欲多言,转身要走,但保国夫人却急道。
“那你娶妻行不行?陆惟石都娶妻了……”
但魏玦只是摇了摇头,抬脚离开了湖边。
杜泠静之后便跟在了裕王妃身边,又见了兖王妃。
兖王是宗人令,是皇叔,兖王妃自然辈分高,她对杜泠静颇为喜爱,留在身边说了会话。
但年嘉后面宴席心绪明显低落,不怎么说话,直到宴席结束,才叫了杜泠静。
“保国夫人为难你,可能也是我连累了你。”
杜泠静跟她摆了手,年嘉却道,“过几日我再去你府上找你。”
杜泠静道好,安慰了她几句,寿宴结束,宾客陆陆续续离去。
杜泠静到自家马车旁时,某人早早在旁等着她了。
有人围着他说话,他远远看见她过来,便三言两语将围着他的人都打发了去。
他走到她身前来,又上上下下地打量她,见她一根头发丝都没丢,松了口气。
杜泠静走到了马车旁边,他伸手递来。
崇安在旁一眼看见侯爷又伸了手,心里就打鼓。
夫人多半还是不给侯爷这面子的,那么还得他哥去扶夫人上车。
若是一来一回,夫人扶了他哥的手两次,哥的手还要不要了?
崇安偷偷盯着马车旁边的情形。
谁料这次,夫人伸手搭在了侯爷的手上。
崇安张大嘴巴。
马车边,杜泠静没驳某人面子,轻轻搭在了他手上。
男人一怔,低眸看了过来。
下一息,他顿时将她的手,紧紧握在了掌心中。

杜泠静要上马车, 不是要下马车,他握着她的手不放算怎么回事?
没有这样扶人上车的,杜泠静回头瞥他, 他却扬眉而笑,干脆弃了马, 跟她一起上了车。
到了车上, 他也没松开她的手,杜泠静已经开始后悔搭他了,早知还是崇平……
马车刚行出了靖安侯府的巷口,他忽的吩咐转道, 往东城去。
杜泠静微微挑眉,他则转身同她柔声道。
“近来枕月楼有祭拜花神的歌舞, 编排得似这么回事,我们过去瞧瞧。”
他先前就提及过带她去枕月楼,她同他不对付,不欲跟他出门, 不想他想要办成的事, 就是绕上十八圈, 也要找到契机。
马车绕过皇城往东城而去,不时停在了枕月楼门前。
他们到的时机是如此的“恰好”, 刚落座在三楼的雅间上,大堂里的鼓乐声便咚咚地响了起来。
杜泠静看了某人一眼, 他明显心绪极佳,不再摆着先前的冷脸, 也去了面上的闷声,接过崇安递来的一碟子茶点,放到了杜泠静手边。
“泉泉尝一尝, 云南那边的做法。”
他道枕月楼的掌柜从云南请了两位茶点师父,“还是沐王府里出来的,同京里的味道不甚相同。”
杜泠静在游记里看见过,却还真没亲尝过,反正都跟他来了枕月楼,没得跟点心过不去,便伸手捏了一个,凑在鼻尖闻了闻,咬了一小口。
他眸色越发和悦起来,他轻声问。
“可口么?”
香不熏人,甜不腻口,杜泠静点了点头,“若配上花酿只怕更好。”
她只是随口道了这一句,他便笑道,“是这个道理。”
话音刚落,外间枕月楼的大掌柜就亲自将温好的一壶花酿送了进来。
大掌柜连番同侯爷与夫人行礼,杜泠静跟人家点头,男人倒是习以为常,随便说了两句,便打发人家掌柜去了。
他只同她说话,“你若觉这花酿不错,我让人带些回府。”
他问她,杜泠静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只是突然想起了年前宫宴吃酒的事情。
彼时在太液池旁,她多吃了一壶竹叶青,是宫人上来的,她也确实有意多吃些酒。
只是待走的时候,他让她在梅林等他。
星光洒在湖面,他快步从拱桥上而来,甫一问道她身上竹酒的气息,便皱了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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