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于是想到了自荐，他向京都的一些侯爵官邸都递交了自己的作品，但大多直接被守门之人试作草纸，随意践踏。
偶尔也有被礼貌的收走他的自荐作品的，但最后犹如石沉大海，没有半点回响。
他也想过前往学子们聚集的轩逸茶楼，与大家一较高下。可到了地方他才知道，寒门之子如果没有足够的银两，进入轩逸茶楼的唯一方式就是那层学子的身份。
他什么也没有，他什么也做不了。
最后，他只能如同一个乞儿一般，在一个角落里卖画、写对联等为生。在他心中，这是何其耻辱的无奈选择，他唯一庆幸的是，家族里那些素来瞧不起他、嘲笑他的人看不到他当时的卑微。
陈龙后来为什么会进入五城兵马司，纯属一个意外。
那天他心情不爽，刚好看到有个小偷在他面前偷他人的钱财，他冲了上去，名正言顺的就将这小偷猛揍了一顿，发泄心中的郁气。
没想到，这次被偷的人竟是个官儿，他感谢陈龙的仗义相助，又看到了陈龙的作品，就说要报答他。
被偷的人正是罗敬。
报答他的方式，就是给他开了个后门，让他进了五城兵马司。
陈龙觉得可笑又可悲。
他费劲心思努力而不可得的东西，到了罗敬那，只是张张嘴皮就行。
相似的年龄，他还一无所有为生计发愁，罗敬却已经高居指挥使之位，意气风发，挥斥方遒。
但他当时还是很感谢罗敬，毕竟，他给了他一个往上爬的机会。
他相信，凭着他的能力，一定可以在五城兵马司脱颖而出。
在诉说这些的时候，陈龙有时候很冷静，有时候又忍不住很激动、很愤慨。
不过，他倒没有了原先那些小动作，也不知道是因为畏惧了陆凌瑶她们的神通手段，还是因为难得有人能够聊一聊这些他藏在心底的心理话。
应该是后者，因为陈龙突然说了一句：“没想到，我会在这样的场景下，和你们说这些。但奇怪的是，说出来我心里还舒服多了。”
陆凌瑶没有对陈龙的经历给予任何评价。
或许，陈龙也并不需要她们的任何评价，安静的倾听，才会激发他继续诉说的欲望。
陈龙继续开始他对后面发生的事的讲述。
到了五城兵马司以后，陈龙对生活有了更加美好的期待。
可惜，他身在其中，才发现自己的格格不入。
整个五城兵马司从上到下，感觉就都是关系户，似乎全京都各个豪门世家里那些没本事的二代三代们，都被送到了这里来混日子。
罗敬总是对陈龙说：“你很棒”，“我很看好你”，“我会培养你”……
陈龙一开始很感动，渐渐的才发现事情的真相：五城兵马司里，其他人都是有背景的不好指使，只有他这个傻瓜，说两句好听的，就会不管不顾的为罗敬卖命。
这样也就算了。
陈龙能忍。
他想着，没背景就多干点，说不定哪天就能被人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可是，结果与他所想的完全不一样。
他做得越多，就越被排挤和嘲弄。他告诉罗敬，罗敬斥责那些同僚，结果。就是更加严重的排挤与嘲弄。而罗敬自己，除了刚开始站在他的角度考虑，渐渐的话风也变了：
“你不能总靠着我！”
“你惹出的事情就是比较多！”
“说了多少次，你得有眼色一点，会来事一点。”
“你总是说他们嘲弄你，他们为什么不嘲弄我呢？你有没有想过可能是你自己的问题。”
“你太懦弱了！”
罗敬对他越来越不耐烦，指责也越来越多。
陈龙在五城兵马司里的每一天都变成了煎熬，原本的感恩，也逐渐的变成了怨恨。
在这些难熬的日子里，他越来越怀疑母亲曾经教过的一切道理，他在自己借银两买的房子底下开始挖建，弄出了现在这间地下室。
感到郁闷的日子，他就养蛊为乐。每一个蛊虫都是他的朋友，他的家人，它们不会嘲弄他，会听从他的一切召唤，消化他的负面情绪。
“为了那点怨恨，就要用蛊虫对付曾经的恩人吗？”陆凌瑶不解，她想到了刚来京都时陷害陆凌燕的那个女孩，为什么总会有这种把别人的好视作理所当然，还要埋怨对方对自己不够好的人呢？
陈龙摇了摇头，道，“是他一直在逼我。”
原来，前一段时间，他的父亲来到了京都。
父亲是被人花钱请到京都来的，数百两的黄金，希望的只是让他用蛊虫杀一个人。
他想着来京都可以顺便看看陈龙，就答应了。
父亲在京都看到陈龙卑躬屈膝的样子，生气极了，觉得他丢了整个家族的脸。
他强制性的要求陈龙跟他回去，陈龙没有同意，如果就这样灰溜溜的回去，他一辈子都会在同辈人已经父母面前抬不起头来。
即使父亲将他打得满身伤痕，他也选择了留下来，选择了相信罗敬总有一天，会回报他的付出。
可是结果呢？
协查任务，罗敬把他派去了人流最复杂的轩逸茶楼。
每次陈龙遇到问题去找罗敬，不是找不到他人，就是被一脸嫌弃，把陈龙当作干不好事的累赘。可是，那明明就是那些人仗势欺人啊，和五城兵马司里的那些人一样，就因为他陈龙没有出身权贵，就不把他当一回事。
这就算了，罗敬还让靳武他们来顶替自己，明明知道平时嘲笑和欺辱他最多的就是这两个人。
罗敬完全不知道，陈龙因为对他的信任承担了多少痛苦。
“就这样，他竟然还不相信我，竟然还把我当作坏人一般的怀疑和质问。”陈龙说，“既然如此，我就索性当个真正的坏人给他看看”。
罗敬还是迷迷糊糊，对陈龙的怨恨一无所知。
也不知道如果他听到了会是何种感想，会不会后悔当年为了报答陈龙，将他招入了五城兵马司。
而陈龙，对自己的选择并无任何悔意。
他看向葛谧，问道，“这位仙师，我什么都跟你说了。我从小就是一个被欺辱的人，长大了也是如此。……你说，难道老实人就只能被欺凌吗？我就不能够反抗吗？”
他又看向罗敬所在的方向，说道，“我给过他很多次机会了，我之前从来没想过要对他怎么样，是他自己，一次又一次的在欺我、逼我。”
如果没有女鬼的事，陆凌瑶她们或许还会相信陈龙两分。
可是，现在女鬼的魂体还呆呆的站在自己的尸身前痛苦着呢，她可是不止枉死，甚至还残忍的被剥夺了一部分的魂魄……因此，对于陈龙的这种受害者理论，陆凌瑶实在是没法共情。
“那她呢？她又是什么人？她的死。也是她逼你的吗？”
已经到了这份上，陆凌瑶也不跟陈龙打什么马虎眼，直接的用曾经帮助过董容霖的见鬼符，让陈龙见到了地下室里存在的众鬼们，包括那个身份不明的女鬼。
第98章
“你们……”陈龙原本以为自己面对的不过两人，结果见鬼符一生效，才发现周围还围了一圈的鬼，……
“你们……”
陈龙原本以为自己面对的不过两人, 结果见鬼符一生效，才发现周围还围了一圈的鬼，角落里有一个赫然还是自己害死的, 他整个惊呆的话都不会说了。
好一会，陈龙才吞了吞口水, 掩饰了一下自己的心慌，说道, “仙师, 你们是有真本事的人, 小人也不敢瞒着你们。这个女的是谁，小人其实并不知道。”
虽然陆凌瑶早就判断陈龙这样的人应该和女鬼生前没有什么交集, 但真的听到他这么回答, 还是忍不住有些怒气：“不认识。既然都不认识，你为什么要杀她？”
此前陈龙一直小瞧陆凌瑶的存在，甚至因为她的质问有些不忿。但随着陆凌瑶不断施展神通，以及她表现出的主导局面的感觉, 陈龙已经不敢不把陆凌瑶当回事。
在陈龙看来, 即使陆凌瑶本身不是仙师大佬, 那也定然是仙师大佬宠爱的弟子，不是她能冒犯的。
识时务者为俊杰。
陈龙小心翼翼的措辞，看着葛谧回答着陆凌瑶的提问：“小人当时也是一时冲动，这个臭……哦，这个女人欺人太甚, 我没忍住。”
原来, 这个女人其实死亡时间还挺短的, 也就几天前。
当时，陈龙刚刚被父亲伤害身体, 然后又被罗敬派到轩逸茶楼排查命案嫌疑人。
陈龙每天站在茶楼外，看着出出进进的达官贵人，听着楼里人的高谈阔论、一掷千金，越想越觉得气愤，越想越觉得世道不公。
再想到自己的父亲，靠着蛊术，轻轻松松的，就赚到了比自己几年还多的钱，他有些开始怀疑自己的选择。
女人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她带着幂篱，要进入轩逸茶楼。虽然看身形就知道女人是犯罪嫌疑人的可能性很小，但陈龙还是尽忠职守的挡住了她。
陈龙也没有为难这个女人，只是小声的请她摘掉幂篱，验明身份，排除嫌疑就可以放行。
偏偏这个女人，对陈龙的请求置若罔闻，看都不看陈龙一眼。
陈龙继续请求，她倒好，也不知道从哪里抽出一根鞭子，对着陈龙就是一鞭，让陈龙滚远一点。
女人那一鞭子，直接抽在了陈龙原本就没有愈合的伤口上，疼得陈龙就是一哆嗦。
陈龙忍着痛，按照罗敬教的，报上自己五城兵马司的身份，同时说了一句，“如果不配合公务，五城兵马司有权带走协助调查。”
结果，女人根本不把他说的当一回事，还又甩了他两鞭子，然后嗤笑了一声，就径直的走进了茶楼内。
陈龙说，“我真的是被她给气到了。就用了一个迷踪蛊，追踪了她的位置。后来，趁她一个人的时候，我把她迷晕给带了过来。”
再后面的事，就不言而喻，陈龙没有再详细描述。
“真的，不是被逼到极致，我是万万不会用蛊虫来伤人的。”陈龙说完他的经历以后，一脸颓唐的说道，“如果我打算用蛊术来出人投地的话，又怎么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这其实也是陆凌瑶有些不理解的，少数民族的蛊术，连几个鬼祖宗都不擅长，算是一大绝技。陈龙既然想要“龙傲九天”，为什么不借蛊术去做一些交易，或者帮助一些人呢？
陆凌瑶这么想着，也这么问了出来。
陈龙用哀伤的眼神，看向自己身旁的瓶瓶罐罐以及里面的蛊虫，好一会才答道，“母亲说过，巫蛊之术过于阴毒，是皇城中的大忌讳。要想正大光明的走在阳光下，让我就不要跟任何人说我会这些阴毒的东西。”
“所以你养蛊都选择挖一个地下室？”陆凌瑶问道。
陈龙一怔，他自己或许都没意识到自己这个决定背后的原因，但仔细回想之后，陈龙点了点头。
“但你现在杀人了，而且还有一个杀人未遂。”陆凌瑶道，“你想过这样之后，你还能走在阳光下吗？”
陆凌瑶的这个问题，像一把穿心之箭一般，直直的刺中了陈龙的内心。
陈龙蹲在了地上，他的手包住了自己的头，“是他们逼我的，是他们逼我的……我这么努力，我比他们任何人都努力……凭什么，凭什么我永远是被欺负的那个？……”
他喃喃自语之后，又猛的抬起头看向了葛谧，问道：
“仙师，难道你不觉得悲哀吗？为什么这个世道有本事的好人就要忍气吞声，那些没本事，除了会投胎一无是处的人就可以张扬跋扈、为所欲为？”
“你们难道不想改变这样的世界吗？”
“修仙不是讲因果吗？有他们欺辱之因，才结出了我的杀戮之果，我这难道就不算是替天行道？”
陈龙的质问是面向葛谧的，这一次，陆凌瑶没有再开口，她知道，这个问题，在葛谧的心中有一杆秤。
葛谧心中也必须有这样一杆秤，因为，作为玄楼未来的主事之人，她是否有杆秤，决定了玄楼是否能够始终走一条对的路上。
而不出陆凌瑶所料，葛谧毫不犹豫的就回答了陈龙的问题：“你打的是替天行道的幌子，行的却不过是私仇而已。……我且问你，你觉得杀了他俩，这世道就能变好了吗？不，你知道不会，因为当人人都动辄喊打喊杀，正是乱世的根源！……我再问你，你真的觉得他们要为他们的行为付出死亡的代价吗？不，当你从小时候的经历开始向我们介绍你的过往、你的可怜之处开始，你的潜意识其实就说出了答案，他们承担的不是他们行为的果，而是你那些积攒的自卑和不甘的果，是你跃跃欲试想要突破自我行为约束的果……他人逼你只是表象，实际上是你自己在选择一条你觉得更轻松的道而已。”
葛谧的声音一点都不尖锐，语气也丝毫不激动。可是，“他”的每一个问题和每一个答案，都仿佛对着陈龙的心在提问。
是的，陈龙其实一直知道，自己的所有恨意，都是源自他自己的期望，他自己的不甘。
所以，他才会解释那么多。
如果真是替天行道，他只用说一句，“他/她是坏人，他们做了天怒人怨的坏事，我不替天行道，世道将崩坏。”如此简单就够了。
“没有替天行道，只有私仇私怨。”葛谧的话捅破了这个真相。
陈龙无奈的垂下了头。
“要杀要剐，你们动手吧。”陈龙已经知道自己不是眼前两人四鬼的对手，完全放弃了抵抗。
这次，还是陆凌瑶开口了，“我们和你无冤无仇，杀你做什么……你先把他俩的蛊给解了，冤有头债有主，你的结果听他们的吧。”
陈龙有些意外，他以为面前的仙师无所不能，却没想到连最简单的迷魂蛊和控魂蛊都不能解。
他却不知道，他的蛊术，对于京都人而言，确实是禁忌，而之所以被列为禁忌，最根本的原因就是未知。如果不是本地人，其实蛊术真的没有多少人能够了解和处理，即使是陆凌瑶这种集玄术之大成者也一样。
意外之余，陈龙心念微动。
“不要耍花招！我们对付不了蛊术，但对付你和你的小宝贝，却绰绰有余。”看出陈龙的心思，陆凌瑶旋即警告。
陈龙老实了。
他先将一只蛊虫放到了女鬼尸身的旁边，只见那只蛊虫牢牢咬住了女鬼的手指，不一会儿，只见从尸身的手掌中心，破皮而出的，爬出来一只与原蛊虫长得很相似的蛊虫。
“这就是控魂虫，它能将人的一魂三魄压制在体内。控蛊虫能够让尸身即使在干涸的情况下，也听从我的吩咐。”
而随着蛊虫爬出女鬼尸身，女鬼的魂体突然就像注入了一丝生气，原本那呆滞的眼睛突然就灵活了起来。
只是她似乎一时还没想起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魂体有些狐疑的看着面前的众人和众鬼。
“你们是谁？”女鬼问道，“这是哪里？我怎么会在这里？你们想对我干什么？”边问着，女鬼边习惯性的往自己的腰间摸了过去。
魂体状态没有实体，这一摸，自然摸了个空。
而这一摸空，女鬼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我死了？对，我死了！我死了！”
然后，女鬼恶狠狠的朝着地下室的众人众鬼看了一圈，最后她将眼神锁定在了陈龙的身上：“是你对不对？就是你害死了我。你这个下贱的东西……你知道我是谁吗？你就敢这样对我。……你等着，我爹我娘知道了，一定会将你碎尸万段的，一定会的。……你个贱骨头，你死定了！”
说着，她还冲着陈龙冲了过去，似乎要把陈龙给撕裂了开来。
而原本已经都有些自暴自弃了的陈龙，听到女鬼一声一声的“下贱”、“贱骨头”，突然也怒了。
“够了！”陈龙大吼道。
与此同时，陈龙手里已经收了回来的控魂蛊，被他顺手就是一扬，竟是气愤不过，想要将蛊虫重新扔回到女鬼的尸身上。
第99章
说实话，陆凌瑶也对这即使死亡也不改其张扬跋扈的女鬼也有些无语。但是，冤有头债有主，女鬼再是嘴贱和高高在上，……
说实话, 陆凌瑶也对这即使死亡也不改其张扬跋扈的女鬼也有些无语。但是，冤有头债有主，女鬼再是嘴贱和高高在上, 到底命不至死，这件事到底还是陈龙报复过了头。
所以, 陆凌瑶伸出了手。
与此同时，陈龙那已经扬出的蛊虫抽搐着掉在了地下。
女鬼也看到了地下蠕动着的蛊虫, 这一刻, 她似乎想起了自己被蛊虫折磨的记忆, 也隐约记起了自己无知无识跟在陈龙身后的日子……一时终于闭上了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