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出城已是傍晚,徐碧城跟了大半日,周幼海前前后后换了三趟车,终于在近郊的一个小村落停下。
落日余晖此时已被厚云遮盖,前几日的大雨似有卷土重来之势,徐碧城倒是不害怕,还隐隐有种兴奋。周幼海这小子估计又是按耐不住了,不知道又要往哪里出逃。这次定要想办法抓住他,再送还给周佛海。
村落外面有一条青石小道,趁大雨还未落下,三两村民想着再卖一些货出去,叫卖得格外热闹,周幼海拐进一处矮屋,徐碧城便就在外面候着,顺便打听了一下周围的情况。
这一打听才知这村子后面有一座昆山,翻过昆山就是千灯浦河,跨过千灯浦河在往西边走几里,就是苏州地界了。
徐碧城又问:“这里好像没有城防军的关卡?”
跟徐碧城搭话的中年男人笑道:“昆山西面道路陡峭,人迹罕至,还用设什么关卡。”
原来周幼海打得是这个如意算盘,徐碧城抬手看了看时间,发觉不对劲,塞给那男人几角钱也钻到屋子里面去了,到了里屋才发现这家店前后打通,后面再走两里地就是昆山脚下。天色越发阴沉,这昆山虽不高,但仍有雨雾缭绕在半山腰间,看着让人生怖,周幼海走的飞快,不一会儿就没进青黑色的树林深处。徐碧城怕跟丢了人就再难找到这样的好机会,索性掰断皮鞋的高跟,尾随周幼海进了林子。
好在昆山并不是什么野山,去年市政府开发了一番,铺上了小石子路,每一段便有个小凉亭。并不荒凉,只是山雨欲来,白日上去游玩的人都纷纷往下面跑,偏只有周幼海和徐碧城往山上走,约莫一个钟点后,雨滴搭在树叶上,白日气温高徐碧城只穿了件短袖旗袍,现在却冷的直哆嗦。
雨势渐大,徐碧城手袋遮不住头顶,前方周幼海的影子越来越模糊,她正着急时,深山中不知何处骤然发出几声枪响,她整个人愣在原地。周幼海猛回头,便看到了山坡下跟着自己的徐碧城。
“唐太太...”周幼海着实吓了一跳,“你在干什么?”
徐碧城抿了抿嘴唇,突然看到周幼海背后闪出一道人影,她在心中大呼不好,周幼海经验不足,压根没反应过来,便被人用枪抵住了脑袋。
“别动!”
周幼海下意识竖起了双手,徐碧城手脚并用爬上矮坡,看清劫持周幼海的人竟然是朱徽茵。
此时山下大片大片电灯筒照上来,光影在黑色的夜幕中撕开口子,朱徽茵的手臂小腿额头都是伤痕,定是从枪林弹雨中仓皇逃到山中来的,万万没想到世间之事竟然如此巧合,竟然让徐碧城撞个正着。
“别动!”朱徽茵又重复了一遍,她□□上膛又用力了几分。
“不行。”徐碧城叫住她,“别带着他。”
她说:“西面下山趟过千灯浦河就是苏州地界,你带着他不好走。”
朱徽茵看了徐碧城一眼,拉着周幼海往西边走,徐碧城跟着,不远处又是一阵枪响。
不光是枪响还伴着电闪雷鸣,朱徽茵拖着一条腿,劫持周幼海奔在前路未知的山道中,衣服边角被风吹得翻起。徐碧城陡然觉得十分苍凉,搜山的人越来越近,朱徽茵已是穷途末路。
“你...”周幼海一个字还没讲完,脑袋便被枪托砸了一下。
“闭嘴。”朱徽茵道:“过了这段就放你走。”
“....你认识我啊?”
“周小公子,少说两句吧。”朱徽茵拉着他刚转到一颗树后,两发子弹就打在树干上,周幼海抱着头蹲了下来,朱徽茵瞪了他一眼,吩咐说:“别出来。”
徐碧城看到朱徽茵从树丛中跳出来,身后十几名特务已经举起了□□,她人横亘在中间,一咬牙想要冲出去,却不想被人按在地上。
“谁?!”她惊得拔下头发上的发簪,下一秒就往那人背上扎去。
好在对方也眼疾手快,压住徐碧城的双手,低声吼道:“碧城,是我。”
徐碧城接着电灯筒的亮光一看,居然是唐山海。
正在这时双方都开了枪,她听清来人正是毕忠良,徐碧城挣扎着站起来,大喊道:“别开枪了,周少爷在她手上。”
毕忠良起初还没听清,是陈深首先反应过来,叫一分队的人暂定枪火,徐碧城揪着唐山海的西服说:“她挟持了周幼海,可不能伤到小公子。”
陈深跑到毕忠良身边耳语了几句,毕忠良抬手止住了火力攻击,朱徽茵拎着周幼海的后领,往林中深处退。
周幼海这时倒不怕了,小声问:“他们说你是□□?”
朱徽茵手臂手臂受伤,没法用力,见毕忠良的人暂时没有跟上来了,推了一把周幼海让他走前面。
周幼海跟见到英雄一般,乖乖地举着手走在前面,时不时回头问:“是不是□□?”
朱徽茵紧皱眉头,低声说;“小少爷,你以为这是在山里打猎吗?”
周幼海呆住了,朱徽茵的枪顶在他背后冷冷说:“还在跟同学捉迷藏?”
“我没这意思...”周幼海说:“我走这边,就是想离开上海去游击区,去参加□□的。”
朱徽茵烦躁不已,本在山中逃窜的时第一个看到的人是徐碧城,可她知道今天凶多吉少,若是劫持徐碧城,搞不好她也会受到牵连,无可奈何之下只得转向周幼海。
两人跌跌撞撞来到一处崖口,再往下走就没有石子小路,都是峭壁,“下去吗?”周幼海问。
朱徽茵看了看自己的腿,舌头在嘴巴里绞了一圈带出血水,她啐了一口吐在脚边,抬手满不在乎地擦了擦,听到周幼海问走不走,眼圈居然红了。
往哪里走,是走不了了。
朱徽茵在心里说,她一条腿中了两枪,一是在腿部,一是在膝盖,撑到现在已经极限。
“你走吧。”朱徽茵勉强支起身子,说:“我走不了了。”
狂风锤打众人,周幼海望了望朱徽茵,又望了望逼近的特务,他说:“劫持我,我带你下去?”
“你走。”朱徽茵把最后的子弹装进□□里面,“别拉我后腿。”说罢往对面放了几枪。
唐山海拥着徐碧城站在包围圈外,徐碧城浑身发抖,是冷是怕已经不重要了,她不断提醒毕忠良,不能放枪,伤了周幼海谁都不好交代。
换而言之,只要朱徽茵活着,一切都还有希望。
陈深站在头一个,已经很多年了他没有与战友相对而立,在暴雨中他几乎是被人推着冲到了最前面。
他说:“放了周少爷,你还有活路。”
陈深平日里梳得油光水滑的头发已然蓬乱不堪,朱徽茵盯着他,一个人一个人看过去,周幼海还想往她身边撤,被她厉声喝住。
周幼海被她一吓,脚下不稳眼见就要摔下山去,朱徽茵拉住他的袖子摁住他的身子。
对面的特务一下子躁动起来,还以为朱徽茵要撕票,纷纷抬起了枪,黑洞洞的枪口,足足有二十几人全对着这个女子。
“别开枪!”徐碧城放声大喊,声音嘶哑。
陈深抿着嘴唇,默不作声。
毕忠良黑发贴在眉间,额上的皱纹如刀刻,他抬起了手,唐山海立马开口,“不行,莫要伤了无关人!”
话音未落,人群中一道火光劈过,直冲对面两人。
周幼海紧闭双眼,只觉得被人一推,倒在草丛中,脑袋磕在石头上,疼字还没喊出口,一个人倒在他边上,没了生气。
唐山海肩头发抖,捂着徐碧城的眼睛和耳朵,她用力把唐山海的手扒开,眼睁睁地看着苏三省慢慢放下了枪。
可苏三省仍旧冷淡,对毕忠良轻声说:“处座,夜莺已被击毙。”
万事俱往矣。
毕忠良过去探了探朱徽茵的鼻息,亲自扶起周幼海,替他拂去身上的雨水,哪怕只是徒劳。他赔笑道:“少爷怎么会在这里?”
周幼海愣住了,徐碧城还清醒着,她过去抓住周幼海的手臂,暗地里掐了他一把,周幼海如梦初醒,舔了舔嘴巴,强迫自己不要去看地上的人,他说:“...我与唐太太出来爬山的。”
毕忠良哦了一声,转而笑道,“原来如此,两位受惊了,快下山去莫要着凉。”
说罢给唐山海使了个眼色,唐山海抱住徐碧城摇摇欲坠的身子,在她耳边轻声说:“回去吧。”
有人封山,有人检查,有人回家,唯有陈深久久立在朱徽茵的尸体旁,双手插兜默默看着。夜色放晴,雨势渐收,云破月出,山中蟋蟀嗦嗦作响,正是夏初纳凉的好时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