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楼老是老,不过墙面做的是石米墙,摩擦力管够。喻明希绕过楼后,无声来到走廊一侧的底下。从下往上看,那里被杂物和发霉的围栏挡得严严实实。他目测着,这个高度,他从助跑开始,五秒足够。
高瘦的少年直立雨中,他微微仰起头,承接昏昧天幕降下的一切。雨打湿的衣服紧贴在身上,让他看起来像剑一样薄又利。原本要落在他鼻尖的雨丝蓦地改向,斜飞出去。
是风来了。
他后退两步,屈膝,前倾,锐利的目光要刺破这黑夜。
这样的雨夜,对潘斯明来说是有点冷的。尤其今晚,凌芊芝开口要求他的穿搭,他在衬衫外只穿了一件薄薄的针织背心。
他蹲在这旮旯快十分钟了,腿开始发麻。
他拿出手机,打算再放点料催一催那人。
这夜足够黑,调到最低的屏幕光也能照清潘斯明文弱秀气的脸,照清楚背后烈风袭来之时,他满面的惊恐以及,眼中骤然升起的兴奋。
只要喻明希来了,无论如何,都是输。
一身湿泞的少年以闪电的速度给了潘斯明后颈一记手刀,对方便两眼一黑,软趴地倒下了。喻明希捡起落地的手机检查,一手扣着潘斯明瘦削的前胸把他上身抬高,边翻着手机边把人拖下楼,任他两条瘦长的腿磕在层层石阶边上。到了楼下,喻明希把手一甩,潘斯明摔在地上,昏沉中的痛感让他缩着滚了一圈,一半的身体滚出了屋檐外。
喻明希去器材室查看情况。
比他想像的更糟。
室内阴冷封闭,空气凝滞,尽是异味,体育器材特有的陈旧橡胶味里混合了某种来自人体的腥膻。高瘦的女生趴在体操垫上,衣衫破烂,看起来失去了意识。喻明希扭头出去,几下扯下来潘斯明的上衣,再一脚把他踹出去淋雨。
喻明希把潘斯明的衬衫敞开挡在眼前,一路只看着脚底一点视野,去到凌芊芝脚边,才把衣服一扔铺住她大半的身体。
看得出她呼吸还算正常,大概是潘斯明给她喂了迷药,不是危急的情况。喻明希打开手机电筒,仔细查看四周,在隔了两排的架子高层处发现了一个小型摄像机,正好对着原本衣不蔽体的凌芊芝。
如果他按照潘斯明的剧本,先进了器材室,潘斯明将会获得一段他和意识不清的凌芊芝半夜共处暗室的视频,剪去前因后果,他万口莫辩。
当然,现在的情况或许也在潘斯明的预想之内,他可以离开,可以选择跳出这一趟浑水,但潘斯明手上有能伤害言秋的东西,他能清理他手机里的,也清不了备份。
潘斯明不过就是想毁了他,那就,来吧。
喻明希出门拨了两个电话,雨势好像更大了。地上的潘斯明已经湿透了,湿寒很快对他孱弱的躯体产生了伤害,他蜷缩着痛苦地哀呼几声,接着猛地翻了个面,头颈青筋暴突,眼睛被牵引似的半睁,眼球上翻,身体绷着急促地抽搐起来,嘴巴不停冒出白沫。
一道闪电劈过,照出潘斯明狰狞铁青的面部,他一双手僵硬地抬起,抽成爪状,像是索命的恶鬼。
这幅德行了,会死吗?
喻明希背靠墙壁,薄薄的眼睑半耷着,有种冷淡的疲倦感。
他在想,再过一会儿,言秋就会给他发晚安信息了。估计来不及回了。
跟着第二道闪电一起来的,还有警车和救护车,尖锐的鸣笛和刺眼的车灯穿破这沉寂蒙昧的夜。
山风在窗外呼啸。
言秋从来不知道珈湖生态区里的山这么陡、这么黑,白天能生成天然氧吧的苍山碧林,在潘斯明越来越放肆的笑声下,变成了遮天蔽月、张牙舞爪的鬼影幢幢。
车子一路向上走,言秋的心也跟着提到嗓子眼。
如果说,真的要死了,她有什么遗憾吗?
潘斯明愉快地哼着歌。言秋愈发昏沉,可能是吸入的药剂过多,或是出汗太多有点脱水了,她现在连动动手指都很累了,脑子也凝固在那,想回忆一些画面,但什么都没想起来。
那就当没有吧。
只是,想再见一见妈妈。
她脑袋靠着车窗,用力抬起眼皮。可是,山里的树太高太大了,两排参天葱茏的遮挡里,天幕丝毫没有泄露。
一颗星星都见不到。
有点傻,她都这么大了,还相信离开的亲人会变成星星在天上看着自己。
那,真死了的话,一定会见到妈妈了吧?
可是,小小又怎么办?
好不容易等到他回来,她还耍脾气冷落他,弄得真正在一起的日子统共也没多少天……
刚才也是,为了迷惑潘斯明找机会把留了信息的手机丢出去,她作出一副被背叛的怨妇样,被潘斯明拍下来发给小小了吧,他看到得难受成什么样子……
小小……
怎么可能没有遗憾。
她还有很多事没做,她还这么年轻,她不想死啊!
言秋一瞬间不知哪来的力气,骤然暴起,扑到前面去勒住潘斯明,没力气去驻车,她就试图遮挡潘斯明视线。
车子霎时七扭八歪,片晌便冲出了黑黢黢的密林,冲到了墨蓝如深海的穹苍之下。
离山顶很近了。这里是山岭间毫无规章的一处凸出的平台,夜星疏朗,底下的城市灯火更像繁星,好像天地倒转了。
潘斯明不想跟喻明希的女人一起死,赶忙刹车。一窜一甩,言秋被撩开,倒在后座,彻底动不了。
迷离之中,她听到潘斯明念叨着:“明希啊明希,他以为他改了名字,就能摆脱我了?我这辈子都摆脱不了他,他凭什么想摆脱我?抱歉啊言小姐、言秋同学,只有这样,他才会恨我一辈子,也输我一辈子,哈哈哈哈哈。”
潘斯明设置了自动驾驶模式,躬身,猫哭耗子地叹息:“再见了,可怜的言秋。”
言秋听到了车门掀合的震动,而后是车身启动的微震。
月亮埋在云层里,夜是无边的昏黑。重重深林之中无理地伸展出去的光秃秃的峭壁,荒芜、短促。这辆只载了言秋一个人的车子,幽灵般驶向悬崖。
顶上是离开洞穴的空旷,言秋仰倒在后座,能支开一半的眼皮。干净得如墨色画布一样的夜空,几粒孤星化身主角,尤为闪亮。
言秋觉得,那是妈妈在跟她眨眼睛。
妈妈,你看,我已经努力了啊,没办法。但是没关系,我很快就会和你重逢了。
还有,小小,我真的努力了啊……
倏然,空中的星星好像变多了,还闪着光,快速地向她飞过来。是……往生前的幻觉么?
言秋费劲儿眨了眨眼,再睁开,那些闪光点变少了。可随即,车子平缓快速的前行停止了,滞留在半途。四只车轮还在运转,但应该是被什么卡住了,只能无能狂转,吱吱地摩擦声不止,却怎么也无法往前。
同样无能狂怒的,还有等在一旁举着手机拍摄的潘斯明。四只无人机直冲冲飞过来的时候,他就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还是被喻明希赶到了。
“喻明希——!”
他嘶哑地咆哮,发狂地跑过去想要抢时间把车弄下去,或者,直接把人弄死好了。
忽而,自他身后有狂躁的响动风驰电掣而来,加速又急刹的车在山地爆出摩擦的尖鸣,无数砂石被碾压的滋啦声像是地狱里以人身煮汤的沸腾之响。
然后是开门声和人急速奔跑的声音,跟他自己的脚步混为一体。
这让潘斯明很兴奋,他们从来没有为这么大的筹码较量过。
他很想回头看一眼他的弟弟现下是什么狼狈惶恐的模样,但是来不及,他从身上掏出一把刀。
那辆没用的车就在眼前,一定是他先到达。
在他的手要摸到车门之际,一股剧烈的热风穿破他的右腿,带得他重心大变,猛然歪倒在地。
他低头看见自己的腿上出现了一个洞,暗红的血汩汩涌出。
喻霄一下子没拉开车门,都没想到地上的潘斯明手里有钥匙,屈起肘尖照着驾驶位车窗暴砸,整个车身都晃了,车头明显斜甩出去。
第二下,玻璃就刺啦当啷碎了。
男人冷静地开门进入驾驶位,换挡、驻车、关电一气呵成。做完这些,他靠上椅背,沉沉地呼气,好像全身的体力顷刻间被抽空。
他没有力气回头了,只死死盯着后视镜。
那女人还清醒,早就认出了他,还在对他笑,明明嘴巴都扯不太动,脸白得像鬼,那双眼睛还能亮亮地看着他,好像想摸摸他头发。
他心悸头痛,怕得要死,从刚才收到潘斯明发的视频他就快死了,都不敢看真的她,现在哪怕在她身上发现一丁点伤口,他都要受不了。
她还这么想哄他的样子,这么敷衍。
而言秋是在想,妈妈,原来除了你,我真的还有星星诶。
她的星星好像生气了,不理她。
山空野旷,猎猎的风从敞开的门灌进来大转几圈又冲出去,两个人都没说话,车内只有风在呼呼低响。
新鲜的空气涌进言秋胸腔,把她洗濯一新。她精神回来了点,努努力,就能抬手碰到闷不做声那人了。
他的手刚才破窗的时候被划伤,这会儿血渗出来,滴滴答答的,言秋看着好难受。
她软软地戳戳他肩膀,张了几次口,才找到声音:“我没事啦。”
喻霄终于回过头,不过,是来瞪她的。
还“啦”。
真有点恨她了,怎么能还这么稀松平常,他后怕得要命。
言秋蹙着眉,去勾勾他被血沾湿的手指,一开始以为是自己没力气在抖,捏实了才发现是他一直在颤。她支起手臂挣扎着要坐起来,喻霄出了口闷气,倾身过去扶她。
他们也没僵持太久,警方制服了潘斯明,急救队也已经赶到,过来给言秋和喻霄检查伤情。
先前,言秋连蒙带赌猜到潘斯明的目的地,在备忘录留下信息便把手机丢在半路,手机有了信号,很快被她的随身安保找到。那会儿喻霄刚下飞机,收到信息都差点站不住,强行镇静说了言秋的手机密码,跟安保通了信息,一边报警,一边抢了几十个红灯赶来,路上还收到潘斯明发过来言秋的视频,都得压着情绪赶时间。现下尘埃落定有惊无险了,他始觉肝胆俱裂。
潘斯明被两名警察按倒在地,见到那两人互相搀扶着下车,脖子也动不了,死命抬脸,目眦尽裂:“言秋!你傻不傻,他背叛了你!因为他你差点死了,你不恨他吗?!”
喻霄手凉得很,知道了言秋没受伤,他就什么想法都凝滞了,整个人进入短暂的万物皆空的状态,面对潘斯明撕心裂肺的挑衅,他都没有要跟言秋解释的反应。反而是言秋停住了脚步,漠然盯着潘斯明。
这个长得跟她的小小相似的人,却跟害虫一般令人厌恶。
言秋忽地踮脚,亲了亲喻霄的侧脸,他一怔,有点点呆地看过来。
桀骜凌厉的人,这时全然是纯净、柔软的样子。
言秋摩挲他的手指回应,对地上的潘斯明说:“看到了吗,喻霄在和人亲昵的时候,是这样的,而不是像你那样,换脸技术也换不了你那陶醉欣赏自己的表演的表情。潘斯明,你再去整容塑形,把自己做得再像他,也无法同等体验到人被爱的感受。”
“啊——”男人凄厉嘶哑的叫声回荡在山间,“喻明希!你是哑巴吗!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你不如就别救活我啊!你看啊,我腿上也受伤了,在跟你一样的地方!喻明希,我跟你一样啊!”
只有黑幢幢的深林在听,只有摇摆的树叶在回应,他那些爱恨难辨的嘶吼,再也不会有人听了。
潘斯明试图咬舌自杀,很快被警察发现,给他撬开嘴巴,打了镇定剂。他已无法逃脱法律的制裁。
言秋和喻霄去医院包扎、输液,分别做了一个多小时的笔录。两人经检查都没有大碍,在急诊观察一阵就可以离开。
言秋困得不行,在椅子上靠着喻霄没受伤那边手就睡着了,醒来已经是半夜一点。
喻霄没睡,静静靠在椅背让她枕着,眼睑半垂,望着前方白花花的墙壁,又像看着虚空,有点神魂出窍的模样。他也不看手机,就像平时接她下班,她有时有事情耽误了,迟了半小时才下来,见到他也是这样的,不做别的,就专注地等她。
但现在他知道她醒了,好像也不打算搭理她。
他脸色还是不太好,那双锐利冷酷的眼睛里,神气被抽干了一样。
言秋搓搓被自己枕得发硬的肩膀:“去吃点东西?”
深夜的急诊并不萧索,灯火通明,行人往来。只是窗外的深浓墨色多少影响了人体时钟,多数患者和家属说话都调低了自己的音量,或者就挨椅子里打瞌睡。今天是平安的一夜,医护人员从从容容。
言秋牵着喻霄的手一路出去,好像走出一座沉浸式哑剧的剧场,快到门口,忽然传来幼童啼哭。
两人不由得循声回望,是一个两、三岁的小男孩突然从梦中惊醒,发现自己手上扎着针,惊慌大哭,他的妈妈摸着他的脑袋轻声安慰。在他们对面座位,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摸索着慢慢站起,她的女儿帮她举起吊瓶。
恍然有了人间百态的实感,关乎老病,关乎生死。
喻霄转过头,不想再看。
工作之后,言秋极少去宵夜档,经济水平上去了,就有点受不了油污遍布的小摊了,挑了好一会儿才看中一家算得上干净的粤式大排档,专做海鲜砂锅粥的。
言秋没说话,在简短的菜单牌上瞄了瞄,拿出手机红色软件搜索:有伤口能吃生蚝粥吗?
不等页面跳转,喻霄就抓着她的手走进店内,点了一锅生蚝粥。
虾蟹都是发物,言秋不知道生蚝算不算,所以在手机查看,两边观点都有,虽然看起来生蚝还算温和,但言秋还是问了店员菜单上没有的粥能不能做。
“他身上有伤,能不能帮我们做一份没有海鲜的,比如,皮蛋瘦肉粥?”
材料都有,店员爽快:“没问题!”
周遭半夜来觅食的食客无不兴致盎然、谈天说地,唯有言秋和喻霄这桌冷冷冰冰,砂锅粥沸腾的鲜香和热气消解不了喻霄的沉冷,他好像设置了隔离罩,把自己关在里面,把言秋挡在外面。言秋也有点累,调动不了好情绪,干脆也不管他了,专心吃粥。
一整晚没吃东西,言秋虽然胃口一般,但也认认真真把两人份的砂锅粥吃了半锅。反观喻霄,他那粥就普通大小的一碗,他吃了几口就不动了,言秋看着,也就吃了三分之一。
霍小凯过来接他们,其实从他们来医院路上,霍小凯就赶到了,彼时言秋太累,霍小凯又太吵,她便指派他去处理舆论工作。潘斯明落网,已经有一些新闻人员闻风而来,言秋不想自己被劫持遇险的事情曝光,也不想大众去品评喻霄的家庭伦理剧。
霍小凯眼力劲儿十足,一看两人气氛,也没敢多嘴,言秋说自己开车,让他回去他就马上挥手走人。
深夜两点多,离开尚有后劲的夜宵美食街,一路上鳞次栉比的楼宇都齐齐熄灯合眼,寂然路灯下的零星车辆堂而皇之踏入这个城市的梦境。
黯淡的灯影落进车里来,落在同样沉寂的两人脸上,一浪又一浪。今天经历的场景也像幻灯片在他们心中一再回放。
言秋拐进一段施工暂时烂尾的无灯路段。
她不要这噩梦卡在他们心里把人噎死。
车子停下,喻霄知道言秋有话要跟他说,他甚至别开脸,直挺挺地看出窗外。
窗外,窗外只有沙土暴露的人行道。
“要一直不跟我说话吗?”
先开口的人就他妈理直气壮,怎么还敢质问他。
言秋盯着男人脖子上凸起那根筋,绷的能割纸,她舌根自动分泌唾液,进而从喉咙、脖子到胸腔引发一种悸恸。今天,她是真的以为自己再也无法见到、再也无法拥有这个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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