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圣十五年两人走散,茕茕独行十余载,终于,他重新找回了她。
此后,他再也不会让她离开他的世界了。
万里丹霄,携手同归去。
——《鉴心镜》完。
第97章 海州
刚下过雨, 青色石板路上积着浅浅的水滩,风湿润而温柔。士兵披挂整齐,笔直地站在府衙四角, 看似在认真执勤,其实都斜了眼睛,默默看着容将军穿着一身白衣出门, 抻抻肩膀又拉拉衣角,意气风发地走到府衙侧巷一扇门前, 用他们觉得无比陌生的语气敲门:“茜茜,你们醒了吗?”
过了一会,木门从里面打开, 一位素衣女子站在空濛水色中,问:“有事?”
瞧见美人, 士兵们都不由探过了身子,容冲像背后长眼睛一样, 不经意回头, 面无表情扫向后方。巡逻士兵齐刷刷站直, 各个目视前方,威风凛凛, 全神贯注。容冲敲打完那些人后,转头面对赵沉茜, 又换上了一脸笑:“没事没事,不是说好了今日查账吗,我来接你去府衙。如果你没准备好,先去忙你的事,我在外面等你。”
赵沉茜一言难尽地扫了眼长达十步的路,昨日他们搬来海州城后, 容冲非要说府衙旁边地段最好、保养最新的宅子空着,让她们住进来。从这里到府衙侧门只需要十来步,到底哪里需要人接了?
赵沉茜懒得拆穿他,说:“稍等,我和小桐说一声。”
容冲拼命点头:“好,需要我进去帮忙吗?”
赵沉茜淡淡扫了他一眼,道:“寒舍杂乱,不便待客,有劳将军在外面等了。”
容冲被拒绝,看表情恨不得冲进去帮她们收拾,失望道:“好吧。你慢慢来,不急,我在外面等你。”
执勤士兵齐齐在心里啧了一声。
好一个不急,希望下次练兵的时候,他也是这么好说话。
赵沉茜换了身衣服,告诉小桐自己在海州府衙,有事随时叫她,然后就敛衣出门。容冲一直等在原地,见她出来轻轻一笑,自然而然走到她身边:“海州衙署和其他地方大差不差,前面是大堂和六曹房,海州为数不多的几个文官都在这里,一会我带你去见。我们日常议事在二堂,也叫后厅,二堂东配院是我在住,西配院是苏昭蜚,如果我不在二堂,肯定就在演武场。再后面是税库、银局,过了内宅门就是三堂退厅,两边是花厅,东花厅有小厨房,离后花园也近,所以目前由我大哥大嫂住,西花厅暂时还空着,被我用来放军械。”
赵沉茜对府衙再熟悉不过,容冲说着,她就已经在脑海中勾勒出地图。她迈过门槛,放眼望去重门复道,青砖朱门,黑瓦白墙,颜色素净却庄严,赵沉茜莫名停下脚步,容冲已迈下台阶,见状回过头问:“怎么了?”
赵沉茜扫过明明眼熟却恍如隔世的衙署,又扫过侧身立于雨后重檐下的容冲,一瞬间无法辨别今夕何年。十六岁时容冲拉着她在汴京的大街小巷中奔跑,二十岁时她拖着沉重华服,独自一人穿过下雪的宫道,去和一群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的臣子议事。这么多年她似乎一直在走路,走来走去却在原地打转,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何要活得这么累。直到刚刚她才恍然大悟,原来崇宁那些年好像怎么都走不完的甬道,都是为了等待这一瞬间的发生。
她已经复活了许久,但步入海州衙署这一刻她才确信,自己重新活了过来。不是作为福庆公主,镇国将军府抑或谢府的儿媳,某个男人的妻子,而是赵沉茜。
赵沉茜已经预感到,她的余生会因为这个瞬间而彻底改变,但命运发生的当下,她只是平静地走下台阶,说:“没什么。先去看账本吧。”
赵沉茜想过海州的财务状况不太好,但等她拿到账本,久久说不出话来。容冲坐在桌案对面,看着她一页页翻过账册,气势越来越低,小心翼翼问:“问题严重吗?”
赵沉茜合上账册,抬头,认真问:“这账是真的吗?”
容冲迟疑点头:“是吧……”
赵沉茜淡淡笑了声,扔下账本,说:“那问题就更大了。”
容冲虚心地凑过脑袋:“你说,我一一记下,这就让他们改。”
赵沉茜摇头:“不是账面的问题,而是……你得从头做起。”
容冲毫不犹豫点头,一点都不觉得受到轻视:“没问题,你说该怎么办,我记着呢。”
容冲扯过纸和笔,赵沉茜说一句他就乖乖记一句,十足的好学生态度。赵沉茜最开始还守着界限,这终究是容冲的内务,她一个外来人,还是不要太自以为是。但没一会她的老毛病就犯了,看不惯容冲写得词不达意,夺过来亲自动笔。
容冲看着她碎发遮掩下的侧脸,唇边不知不觉闪过笑意。她还是这么好骗,看似高傲冷艳、拒人千里,其实真诚又负责,一旦看到了就愿意帮忙,帮着帮着就会亲力亲为。
以她的性格,只要接手,就一定会做好。而海州这么大的摊子,想改造好谈何容易,等她在这里投入的心力越来越多,何愁留不下她呢?
她本是上天赐予燕朝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那群人却辜负她,排挤她,是他们不配。燕朝气数已尽,天命注定。
一如容冲预料,他带着赵沉茜去看税库银局,轻而易举就待到了中午。赵沉茜埋首在书海中,完全隔绝了外界,容冲坐在书案另一侧,静静看着她。奚檀停在窗前,过了一会才上前敲门,不得不打断他们的二人世界:“三郎,长公主殿下。”
赵沉茜听出来居然是奚檀,意外地坐起来,容冲已快步上前,开门道:“大嫂,你怎么来了?”
奚檀含笑扫过他们二人,微微福身,说:“殿下对我们夫妻有大恩,大郎一直想当面感谢,难得今日殿下赏光,他在花厅置办了筵席,望殿下赏脸移步。”
容冲向奚檀投去感激的目光,大嫂好样的,留饭这种话如果是他来说,甚至是容泽来说,赵沉茜都会毫不犹豫拒绝,但由温温柔柔的奚檀说出来,赵沉茜就不好推辞了。
果然,赵沉茜起身回礼,叹息道:“大娘子这是什么话,早年你对我和母亲照拂颇多,是我该感激你。何况,如今我也不是什么殿下了,大娘子不必如此。”
奚檀笑着道:“那正好,我也不是容大娘子了。我们曾经差点做了一家人,可惜阴差阳错,如今能在海州重逢,在这个乱世里是多么难得的缘分。我也不说那些虚的了,殿下就当敬我们重逢,留下来吃顿饭吧。”
奚檀话已说到这个程度,赵沉茜还能说什么,只能无奈应下:“好,那就麻烦大娘子了。”
“这么客套做什么。”奚檀笑吟吟地挽住赵沉茜胳膊,拉着她往外走,“将军府都没了,再叫大娘子岂不让人笑话。我虚长你几岁,你就和我族中妹妹一样,叫我阿檀姐就行。”
“阿檀姐。也不必叫我殿下了,阿檀姐唤我名字沉茜即可。”
“好,沉茜。听三郎说你住在衙署巷里,家里东西添置齐全了吗,有没有不习惯的地方?”
容冲听着大嫂熟练地施展社交手腕,没一会就和赵沉茜亲热起来。他跟在后面,有点多余,也有点嫉妒。
茜茜对女人的态度,实在比对男人和善太多。
东花厅很快走到了,容泽慎重其事站在退厅阶前,看到奚檀和赵沉茜进来,立刻上前行礼:“臣参见长公主殿下。”
赵沉茜连忙扶住容泽:“指挥使使不得,我早已不是公主了。这些年是朝廷对不住你,你行此大礼,让我情何以堪?”
容泽不肯,坚持道:“君臣之礼不可废,更何况殿下对我们夫妻还有救命之恩,形同再造。”
奚檀走到容泽身边,她看着温温柔柔,但手上使了巧劲,轻轻一拨就松开赵沉茜的手:“殿下,要不是你,他就再也站不起来了,我恐怕也难逃一死。殿下对我们恩深似海,多大的礼都受得起。”
容泽跪下,珍而重之行叩拜大礼,奚檀也跟着跪在旁边。他们只拜了一回,赵沉茜就赶紧扶住两人,无论如何不肯放手了:“指挥使不可,你执掌禁军,功劳赫赫,是昭孝帝残害忠良在前,我不过在勉力补救,当不得你们如此大礼。若你执意如此,这海州,我可无颜再待下去了。”
容冲一直跟在赵沉茜身后,唯独在容泽行礼时向侧面避开,见状容冲上前,帮赵沉茜抬住容泽的手臂。他不同于赵沉茜,手上实实在在有力气,稳稳将容泽扶起来,说:“大哥,事情都过去了,别吓着她。”
有容冲帮忙,赵沉茜松了口气,只需要扶着奚檀起来。容泽和容冲对视一眼,太明白弟弟的心思了,他也没有强求,感谢最重要的是做而不是说,如果一昧把恩人高高架起,那就成了作秀了。
容泽说道:“殿下深明大义,能遇到你,是容家之幸,也是海州百姓之幸。我是武人,不会说话,千言万语都在酒里。我们夫妻为您备好了宴席,殿下里面请。”
赵沉茜自嘲一笑,说:“如今汴京沦陷,燕朝不复,我还哪配叫什么殿下?指挥使叫我名字就好。”
容泽一板一眼惯了,心道这成何体统,理所应当要推拒。容冲眼见场面严肃起来,他生怕赵沉茜吃完这一顿就再也不肯来了,立刻玩笑道:“大哥,大嫂,我是带她来小厨房蹭饭的,再不进去,饭都要凉了。我早就闻到饭香了,你们今日做了什么?”
容冲语调轻快,吊儿郎当,仿佛是下衙后顺道带朋友来家里吃饭。庭院里的氛围霎间轻松起来,容泽瞪了容冲一眼,嫌弃他没个正行,奚檀笑着道:“是我疏忽,三郎和沉茜忙了一上午,想必早就饿了。我特意煲了羊骨汤,足足在灶上熬了四个时辰呢,放凉了就不好吃了。三郎,沉茜,快进来尝尝。”
容冲闻言,真的往里面去了:“我就说闻起来这么香,我先尝尝。”
赵沉茜震惊地看着容冲,容冲本人却自在的很,他摸了摸汤盅温度,用脚勾开座椅,不由分说推着众人坐下:“还温着,别假客套了,快坐。”
赵沉茜被他拉到饭桌上,还没反应过来手里就被塞了碗热汤。容冲仗着自己手长腿长,挨个为桌上人盛汤,容泽和奚檀都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各自落座,问:“苏昭蜚呢?今日他要怎么用饭?”
“管他呢。”容冲头也不抬道,“他有手有脚的,又饿不死。”
容泽肃着脸道:“胡闹,去找他过来。”
容冲正好盛到他自己的汤,就很不愿意,容泽忍无可忍瞪了他一眼:“快去,不然你以后去膳馆吃饭,别天天盯着小厨房。你嫂子有自己的事要做,别总让她下厨。”
奚檀为赵沉茜夹了一筷子菜,说:“别管他们,他们兄弟就是这样,不打起来就算好的,没法好好说话。下厨是我的爱好,和旁人无关,尝尝我的手艺。”
容冲不情不愿地出去了,赵沉茜余光瞟过容冲的背影,浅浅抿了一口汤,说:“鲜而不腻,口感醇厚,比汴梁的酒楼也不遑多让了。”
奚檀脸上的笑容更深了,愈发热情地给赵沉茜夹菜:“还是你识货,不像那几个男人,说来说去只有一句好吃,扫兴。瞧你瘦的,以后多来东花厅,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赵沉茜有点难以招架奚檀的热情,还没反应过来碗里就堆起一座小山,而奚檀还期待地看着她,看眼神简直恨不得亲手喂到她嘴里。赵沉茜不得不夹了一块山药,放到嘴里,心想容家的氛围和她想象中一点都不一样。
或者说,她根本想象不出来,那些和睦美满的家庭是什么样的。原来不是所有家庭吃饭都要遵守尊卑贵贱,不是所有晚辈都要揣摩长辈脸色。
难怪,容家能培养出容冲这样自信坚定、爱意充沛,哪怕被折断也能重新焕发不屈生命力的人啊。
第98章 失控
赵沉茜吃了几口就有了饱意, 她慢慢喝汤,问:“指挥使,你的身体恢复得怎么样了?”
“谢殿下挂念, 已经好多了。”容泽说,“日常行动已无碍,如今我正慢慢捡起武艺, 争取早日恢复武功,上阵杀敌, 为三郎分担些压力。”
“神医怎么说?”赵沉茜有些担心,提醒道,“经脉受损不是小事, 指挥使还是要以身体为重。”
“我明白。”容泽说道,“我好不容易从鬼门关走回来, 这条命早就不是自己的了,哪还敢冒进?唉, 我破命一条, 却连累殿下和神医为我劳心劳力, 阿檀寸步不离地照顾我,现在还要连累最小的弟弟挡在前面, 我有何面目为臣、为夫、为兄?实在于心不安。”
“指挥使不要这样说。”赵沉茜道,“你当日出京是为了调查通敌案, 受伤是被同行之人暗算,你忠孝义俱全,何错之有?只怪我当时太无能,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躲在宫里亡羊补牢,为时晚矣。”
奚檀说:“殿下, 你太苛责自己了。当时你不过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女,自保尚且艰难,而爹娘之死及金陂关惨案却是容家和皇室的斗争,哪怕不是在参加你们婚礼的路上出事,也迟早会因为其他事情引爆,与你有什么关系呢?相反,你能在容家出事后救出三郎,保下大郎,我们已经非常感激你了。”
“是啊。”容泽说道,“其实我们夫妻早就感受到了,容家鼎盛太久,烈火烹油,必有一劫,只是爹娘仍然心怀侥幸,以为只要让三郎和皇室联姻,就能解决汴京的猜忌。说来这也怪我,父母常在白玉京,不清楚京城局势,我身为长子,理应提前看到隐患,却也犯了软弱,将希望寄托在幼弟身上。你和三郎都被无辜牵入此局,是我们对不住,怎么能怪到你们身上?可惜了你和三郎情投意合……”
容泽被妻子捏了下手,这才意识到自己说多了。他有些尴尬,奚檀笑着,不动声色圆场道:“好了,别说这些事情了。身处乱世,家破人亡、遭遇不幸的人家,又何止我们?我们三人都算历经劫波,如今能坐在这里,已经是幸事了。只要人没事,一切都过得去,我先干为敬,敬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赵沉茜微微笑了,就当没听到容泽说的那句情投意合,举杯道:“是啊,只要人没事,一切都过得去。”
赵沉茜浅浅抿了一口,刚放下酒杯,容泽又满满倒了一杯酒,郑而重之对赵沉茜说:“殿下,这杯我敬你,多谢你救阿檀出来,甚至甚于感激你安排神医救我。当然,并非说我不感激你的救命之恩,而是……”
“我明白。”赵沉茜主动举杯,说道,“指挥使不必多说,这是我应做的事。你还在养伤,不能饮酒,这杯我代你喝了。”
说完,赵沉茜一饮而尽,容泽对奚檀摇摇头,同样将杯中酒喝完。奚檀对容泽的饮食管控非常严格,但这一次她等他喝完后,才收起桌上的酒杯,玩笑道:“我做了这么一桌菜,可不是让你们冷落的,接下来都不许喝了。你们两人也别一口一个殿下、指挥使,都叫生分了。沉茜,若你不嫌弃,就叫他一声容大哥吧。”
“好。”赵沉茜微笑,道,“容大哥。我闺名沉茜,容大哥叫我沉茜就好。”
容泽迟疑,他当然知道赵沉茜名字,当初她和容冲可是换了庚帖的,但婚事没成,赵沉茜毕竟是公主,他叫闺名恐怕不合礼数。这时奚檀在桌子下撞了他一下,容泽接收到妻子的眼神,乖乖改口道:“那我就斗胆了,沉茜。”
他们这里刚说完过往,容冲就带着苏昭蜚回来了,时间掐得刚刚好。容冲大步流星进门,也不招呼苏昭蜚,自顾自坐下夹菜:“你们也吃得太少了,这么半天菜都没怎么动。哎,我放在这里的酒呢?”
苏昭蜚熟练地在对面坐下,嗤道:“少喝点吧,你这几天已经够神志不清了。”
苏昭蜚这话一语双关,容冲飞快瞥了眼赵沉茜,恼羞成怒地怼回去:“你才该少喝点,你做的账都是什么东西,放条狗在算盘上都比你好。”
赵沉茜默默喝汤,她理解男人的友谊就是这样损来损去,但是,容冲这话到底骂谁呢?
苏昭蜚冷笑:“你行那你来,我早就不乐意干了。”
“好了。”奚檀及时打断这场幼稚的吵架,说,“忘了容家的规矩?饭桌上不许谈公务,都吃饭。”
这不是苏昭蜚第一次见赵沉茜,但赵沉茜出现在海州,还在查一直由苏昭蜚经手的账务,总要交代一句。饭后,奚檀搀着容泽去小花园散步,特意将东花厅的空间让出来,留给他们三人。容冲熟练地泡了热茶,说:“你们两人早就见过,应该不用我介绍。路上我和苏昭蜚说了今日的事,他觉得你的意见都很中肯,接下来就交给你了,你可以放心施展拳脚,有任何问题直接找我或他,不必顾忌颜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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