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现象在妖怪中很稀有,称为返祖。
赵沉茜记得《中次二经》有载,鲜山多鸣蛇,其状如蛇而四翼,其音如磬。想来殷夫人这一脉是鸣蛇和海妖的后裔,脱离鲜山,进入深海。在漫长的时光中,她们一族属于鸣蛇的血脉越来越稀薄,殷夫人只是一只体型比普通海蛇大些的蛇妖,她上岸后看上了一个不怎么样的凡人男人,步入一段不怎么样的婚姻,却生下一个血统极其珍贵的女儿。
漂浮的白雾中,忽然冲出来一条似蛇而大、有角如龙的奇异生物,径直朝着赵沉茜撞来。光珠很生气,挥舞翅膀落到异兽背上,两只小兽就这样在赵沉茜面前打了起来。
赵沉茜:“……”
云雾翻滚,将她的衣袂吹得纷乱飞扬。赵沉茜无奈压住乱飞的头发,说:“别打了。”
话音散在雾气中,没有任何作用,赵沉茜耐心告罄,直接上前,一手捉住光珠的翅膀,另一手拽住异兽的角,强行将他们两个分开。
两只小兽体型虽大,但年纪小,胆子也小,被赵沉茜冷着脸拉开后,就都不敢动了,像两个庞大的挂件,委委屈屈挂在赵沉茜纤瘦的胳膊上。赵沉茜将他们放下,先处理那只仅剩一角的异兽:“你就是蜃?”
蜃兽小心翼翼点头,赵沉茜没经历过小孩打架要怎么办,便按照朝堂的规矩,各打五十大板:“有什么话好好说,不要打架。”
光珠被赵沉茜训了一顿,蔫耷耷恢复了人形,她梳着双髻,眼睛大而圆润,像犯错的小猫一样看着赵沉茜:“我做了错事,害死了很多人,是吗?”
赵沉茜沉默,抬手,光珠下意识想躲,然而赵沉茜只是轻轻摸了摸她的头顶:“不是你的错,是那些居心叵测的大人的错。”
赵沉茜仔细询问了光珠当时情形,大致还原出事情经过。
殷夫人常年下海采珠,不免会被有心人注意到。有人将殷夫人的行踪汇报给国师,国师派人来栖霞城除妖,意外发现了光珠。
蛇妖不足为奇,但她的女儿却是宝物。阴年阴月阴时生女,并且返祖觉醒了鸣蛇血脉,这可是绝佳的镇台材料啊。
镇台是布阵的器物,大体上以各类玉石、煞器为主,镇台越强大,阵法的威力就越大。光珠的纯阴女身份再加上鸣蛇血脉,简直就是传导阴气的先天圣体。
人有阴阳,山河也有阴阳之分,山为阳,水为阴,栖霞城临海,城内河道纵横,本身就是一个聚阴之地。如果用光珠做主镇台,摆在阵眼上,辅以各种明器,引动山河之灵,地下蕴藏的阴气便会快速在阵眼聚集,为夺魂阵注入能量,足以瞬间夺去一城十万人的性命。
赵沉茜不知道国师要十万人的魂魄做什么,但显然,他对光珠十分在意,为此不惜布局多年,故意让殷夫人受苦受难,不断告诉光珠,都怪她,才害母亲这么苦。
等铺垫得差不多,国师派树鬼出马,装作仙人,引导芙蓉给殷夫人下符酒,逼殷夫人现出原形,妖性大发,引来白玉京通缉。当日殷夫人能神不知鬼不觉从栖霞城逃走,恐怕也有国师的手笔,等将白玉京的人引出去后,他只需要让人稍加暗示,便能操纵官迷知府将光珠收押,处以火刑。行刑当日,他们再把殷夫人放入栖霞城,让光珠亲眼看到母亲被围攻,引诱光珠自愿献祭,舍身救母。
既然要做夺魂阵的镇台,自然怨气越重越好,直接杀了光珠或者掳走光珠,效果都要大打折扣。光珠才八岁,哪经得住一群居心险恶的成年人诱导,她说出开启阵法的咒语,提前布在栖霞城外的镇台接连引爆,夺魂阵降临,栖霞城瞬间陷入炼狱。
光珠说,她看到母亲寡不敌众,体力不支昏迷,实在太害怕了,所以才答应树鬼。她亲眼看到母亲被转移出城后,才念出最后一句咒语。
她并不知道这些咒语是什么意思,她只想救自己的母亲,等夺魂阵发动,她看着城中惨状,哪怕意识到不对,也无力回天。
之后的事情她就不知道了,只知道自己被一股吸力吸走,醒来时,她和栖霞城的十万亡魂进入到蜃梦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一半人类血统,光珠死后依然保有灵魂,她进入蜃角后,和蜃残存的魂丝融合,成了器灵。
她的人生只有八年,她没有见过栖霞城外的世界,所以她不断重复着和母亲在殷家生活的时光,只有这样,她才能永远和母亲在一起。
光珠仰头看着赵沉茜,说:“这次他们放了很多人进来,我原本想让你们陪我玩,可是,你太好了。小蜃说,外面有很高很高的山,有很大很大的海,还有数不清的楼阁。外面的世界那么好,我不能将你留在这里。”
光珠笑着对赵沉茜挥手,她的脚化成光沙,一点点消散,眼神柔软而眷恋:“如果你真的是我的母亲就好了。”
赵沉茜心惊,连忙上前去抓光珠:“你在做什么?夺魂阵不是你的错,我说了不会丢下你,你暂且留在这里和蜃兽作伴,等我找到办法,一定带你出去!”
光珠看着她微笑,身体碎成星点,一部分注入赵沉茜体内,另一部分飘向栖霞城的亡魂。
那些人中,有很坏很坏的人,比如阿父、阿婆、小娘,也有不那么坏的人,比如买菜时会偷偷给她们母女便宜的路人婆婆,拉着她玩竹马的邻家小孩,替她骂阿婆的街坊姨婆。他们困在这场噩梦中,实在太久了。
她已经走不了了,就让这些魂魄干干净净地去投胎,代她去看山川大海吧。
赵沉茜试图抓住她,这一次光珠没有松开手,赵沉茜刚够到她的指尖,光珠就像流沙一样湮散,化成满天星光。
她最后的口型,是她学会的第一句人类语言:“娘。”
此生第一次开口是这句话,最后一次开口,也是这句话。
谢谢你,让她知道童年不止有忍辱负重,让她知道原来被爱那么幸福。她一点都不喜欢囡囡这个名字,她更喜欢被人唤,光珠。
光,至纯至洁之物,珠,至珍至贵之宝。来得意外,去得干净。
容冲唤得一声比一声急,但赵沉茜始终没有动静。容冲心慌意乱,都打算不顾一切去找卫景云了,突然,他看到赵沉茜呼吸变急促,身体发热,经脉中涌上一股纯净的疗愈之力。
容冲一怔,下意识为她切脉。这似乎是鸣蛇的灵魂之力,这么纯粹的血脉,堪称无价之宝,赵沉茜虽然用秘术救了回来,但神魂在身体里并不稳固,稍遇阴气就有离魂之危。能得到山海异兽的魂魄滋养,她魂力增强,与身体合一,才算真正复活。
这实在是意外之喜,能帮她稳固魂魄,哪怕被那两个疯狗发现,这趟海上之行也算值了。
赵沉茜猛然从梦中坠落,像溺水之人一样,本能抓住一根稻草大口呼吸。容冲被抓疼了也不躲,轻轻为她拍背。等赵沉茜平复过来后才发现,所谓救命稻草其实是容冲的胳膊。
她看到熟悉又陌生的摆设,意识到这是现实世界,立即推开容冲。容冲心里叹气,果然,一旦回到现实,她就要和他避嫌了。
容冲假装没发现她的身份,说:“姑娘,你醒了。我刚才看你不动,还以为你昏迷了。”
赵沉茜深呼吸,强行压下光珠自散魂魄的悲痛,问:“现在是什么情况?”
“我们做了场梦,现在醒了。”容冲示意外面,“瞧,那些横七竖八的人都刚醒,没动弹的,基本就死在梦里了。”
赵沉茜看向包厢外,粗粗一扫,竟然有三分之一的人没逃出来。她忙问道:“殷夫人呢?”
“死了。”容冲指向壁台,“周霓成功唤醒了宋玟的剑,将控器者斩杀,她化成原形,从高台上摔下来了。”
赵沉茜看着高高穹顶之下,那条横亘在大厅中央的巨蟒,并不觉得畅快,只觉得悲哀。他们避之不及的规则怪谈,是多少女人的生活。
赵沉茜低低叹了口气。
假赵沉茜似乎受了伤,重重吐出一口血,许多人围在她身边,鞍前马后,嘘寒问暖。容冲望着那边,似乎很关心假货的状态,赵沉茜不动声色挪到门口,打算逃跑。
闹出这么大的事,估计没人关心拍卖会了,场面马上会乱起来,她正好趁乱离开。
她正要夺门而出,大堂正门被重重推开。原本华丽的木门被宋玟的剑穿了一个窟窿,早已独木难支,如今又被撞了一下,彻底不堪其负,轰隆一声倒下。
钱掌柜没想到自己只是推了一下,门居然塌了!众人一起朝他看来,钱掌柜手里还抱着从骸骨堆里抢来的剑鞘,他愣了愣,像遇到救星一样嚷嚷:“各位大人,大事不好了!这个殷夫人根本不是办拍卖会的,她杀了好多人,洞穴里全是白骨!”
钱掌柜的话像火药引子, 瞬间引燃了地下。
现在哪怕是傻子都能看出来,殷夫人所谓的拍卖会只是一场骗局,她是一条蛇妖, 伪装成仙岛主人,靠色相和神秘吸引武林人士上岛。江湖上人人以被仙岛主人留宿为荣,然而色字头上一把刀, 无人注意,被留宿的人似乎再未出现过。
因为他们在一夜春宵后, 化为一具白骨,堆在看似奇花荟萃、仙气飘飘的蓬莱岛地下。
什么世外仙岛,其实只是一个孤悬大海的妖巢。宾客们死里逃生, 惊魂未定,意识到他们被蛇妖狠狠耍了, 之前竟然对一只蛇大献殷勤,都怒不可遏。然而, 始作俑者已化为一具尸体, 她断成两截, 蛇鳞碎了一地,断口整齐平整, 看得出是被剑风一招削断。凶器钉在墙壁上,隔着半个大厅都能感受到凛然锐意。
如此惨状, 根本找不出丝毫妖媚少妇的影子,一群男人有气无出发,便对着死蛇逞英雄。只见一个江湖人大步走向蛇头,重重踹了一脚:“丑八怪,我叫你害人!”
周霓正爬在高台上,伸手去拔师兄的剑。她余光扫到江湖人的动作, 心神一紧,忙阻止道:“别动!”
然而已经太晚了,蛇头被踹了一脚,滑向蛇尾,竟然和蛇尾的断口接上,弹跳着活动起来。它张开嘴,一口将江湖人吞入腹中。
众人被这一幕吓到,忘了这蛇已经被人杀过一次,争先恐后往外跑。断蛇抬头望向穹顶,眼睛中留下两行血泪,似乎在召唤什么。
仿佛在回应断蛇的呼唤,轰隆隆的闷响传来,碎石块纷纷落下,随着石壁开裂,壁画上的蛇变成真实,竟然嘶嘶叫着爬了出来。
华丽的穹顶宴会厅霎间变成蛇窟,这副场景太恐怖了,所有人争相逃跑。危机时分,可见众生百态,有人推开别人去挡蛇,有人不顾性命去抢墙边的珠宝,有人逐个推开包厢找人,有人害怕地缩成一团,还有人一反温和表象,趁乱杀人。
燕梁双方本就是伪装和平,现在大难临头,已无需做戏,谁都想先下手为强。谢徽身边立刻围满了人,侍卫如临大敌,他却面不改色,朗声道:“先去保护公主。”
如此深情,谁看了不说一声情种。假赵沉茜本来没多少人关注,谢徽喊完后,北梁人想起还有这么一个人质,纷纷朝假赵沉茜冲来。
燕朝这边的人自然要保护公主,双方一触即发,假赵沉茜一边要躲落石,一边被双方争来抢去,身上的伤更重了,不断咳嗽吐血。
便是容冲见了,都得骂那群粗人不懂怜香惜玉。容冲飞快念了个匿息诀,一把抓住赵沉茜,说:“这个岛要塌了,和我走。”
卫景云正逐个包厢寻找赵沉茜,在刑场时,他的箭矢被容冲挡住,他本来立刻就要下楼帮忙,但楼下鬼气冲天,人群推搡,卫景云被阻在市场对面,许久无法抽身。
他好不容易将鬼气杀完,梦境开始坍塌,原本平坦的城池像地动一样,有的地方拔地而起,有的地方下沉塌陷,他所在区域刚巧是下落最严重的地方。道路魔幻交错,他越发找不到赵沉茜。
无奈之下,卫景云只能先行离开。他一脱离梦境就给手下传了信,叫人前来接应,如今船队应当已在路上了,现下只剩最后一件事——找到赵沉茜。
他用力推开一扇门,发现里面是空的,卫景云既失望又着急,快步往下一个包厢走。他走了几步,突然意识到不对。
容冲不就进了刚才那间包厢吗?怎么会一点灵气都没有?
不好,匿息诀!
卫景云立刻折返回去,然而容冲趁这个空隙,已经拉着赵沉茜跑了。他出来后发现原路已经被落石堵死,更糟糕的是数不清的蛇从石缝中钻出来,密密麻麻,防不胜防。容冲一边杀蛇,一边寻找新路,赵沉茜被他护在身后,过了一会,忍无可忍问:“你身上是不是带了吸引蛇的东西?”
容冲也很奇怪,这些蛇怎么只冲着他来?
这些小妖蛇算不上多厉害,但麻烦在量多难缠,稍有不慎就会被偷袭。容冲不敢让赵沉茜冒险,他挥剑击落一块巨石,暂时将那群妖蛇挡在外面,他从芥子囊里拿出一件斗篷,飞快罩在赵沉茜身上,说:“这件斗篷有隔绝神识的功效,没人会发现你,你顺着这条路往前走,遇到有亮光的地方就吹响这只哨子,照雪会来接你。”
说话的功夫,石头堆不断松动,显然拦不了多久。容冲将鹰哨塞到赵沉茜手里,将她安置在一处隐蔽的石头缝隙中,说:“藏好。”
赵沉茜缓慢点头,容冲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义无反顾走向另一条岔路。赵沉茜屏息藏在石头缝里,听着外面轰隆一声,碎石被撞塌,一群蛇嘶嘶叫着,嗅了嗅味道,一齐涌向岔路。
赵沉茜靠在石头上,仿佛都能感受到蛇爬过石头的黏腻感。等再也听不到蛇的声音后,她才慢慢出了一口气。
她低头看向斗篷,距离这么近,甚至有妖蛇从外面的石头上爬过,都没发现石缝里的赵沉茜,这件斗篷的功效可见一斑。如果容冲自己披上斗篷,岂不就能摆脱蛇群的追踪了?
可是,他却给了她。
赵沉茜非常确定,他已经认出她了。毫不意外,赵沉茜叹了口气,思索下一步该怎么走。
最稳妥的一条路,就是沿着石洞走,在前方找到容冲的鹰,无忧无虑离岛,但这也意味着,她默认了自己的身份。
一个若干年前为了权势离开了他,机关算计多年,却落得个身败名裂、流落民间,如今不得不寻求他庇佑的前未婚妻。
赵沉茜不知道容冲对这个身份怎么看,反正她自己接受不了。赵沉茜伸出手,再次看了看那枚雕工精致、光滑油亮,处处可见主人爱惜的鹰哨。
她轻轻将鹰哨挂在石头上,拢紧斗篷,毫不犹豫往回走。
赵沉茜原以为人为了活命,没什么接受不了,但事实证明,有些路,哪怕她做好了心理准备,也迈不出那一步。
鹰哪怕飞再快,往来也需要时间,既然她无意在他翼下寻庇佑,那就不要借他的鹰,耽误他的逃生时间了。
至于这件斗篷,对现在的她太实用了,她只能厚颜无耻收下。就当是她为他保下大哥大嫂的报酬了。
众人都忙着往外逃,赵沉茜反其道而行,回到了宴会厅。里面已空无一人,穹顶色彩依旧,然而上面的绘画,栏杆上的雕刻,都化成真的蛇,不见踪迹。
地上七横八竖躺着尸体,有些死在蜃梦中,有些被蛇咬死,然而更多的人却死于同类之手。赵沉茜扫了眼,并不害怕,绕过尸体堆,径直往殷夫人的尸体走去。
光珠用自己的魂魄净化了怨气,但那十万亡魂还困在蜃角内,她不能让光珠的死毫无意义,她得将亡灵放出来,只要亡灵接触到真实世界,冥都感知到,自然就会来接他们投胎。
赵沉茜捏着灵蛇镯,轻手轻脚靠近断蛇。最后那一扑腾似乎已耗尽它所有力气,它庞大的身体摔在地上,竖瞳盯着前方,已彻底失去神采。
赵沉茜从地上捡了把剑鞘,远远扒拉它。幸而现在它不会再诈尸了,赵沉茜在蛇体上检查了个遍,并未找到蜃角。
赵沉茜抿唇,不应该啊,在光珠散去后,蜃兽和她传音,明明说了蜃角在殷夫人手中,请求赵沉茜将它的角拿回来。宋玟杀了殷夫人,为何蜃角却不在?
这种情况,只有两种可能:一,蜃角被人带走了;二,这不是殷夫人,殷夫人极有可能还活着。
直觉告诉她,是第二种。
赵沉茜叹息,果然啊,殷夫人死得太容易了,她并非怀疑宋玟的剑法,但是,他们醒来后就看到一只断蛇摔在地上,并没有人亲眼看到,宋玟的剑斩杀了殷夫人。
赵沉茜想到什么,抬头,朝石台看去。她正在张望,身后传来一阵刻意压低的脚步声,赵沉茜冷着脸转身,正要激活灵蛇镯,却意外看到一群熟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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