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徽将碗放下后,举桌皆惊,连赵沉茜都意外地回头。她还道谢徽怎么转了性,终于能接受汤汤水水了,原来竟是给她盛的?
小康氏看到谢徽亲手给赵沉茜盛汤,顿了顿,笑道:“大郎对长公主殿下真好。殿下胃口不好,可是身体不适?”
小康氏说完,赵沉茜发现饭桌上的人全都朝她看来,目光隐晦期待,似乎在等她说出什么惊人之语。
赵沉茜心中沉吟,暗暗揣摩他们想打探什么。身边的谢徽脸色却有些不好看,加重了语气,道:“这几日朝事繁忙,殿下忙于政务,难免胃口受影响。”
谢家的人哦了声,看神色竟然有些失望。赵沉茜怔了下,猛地反应过来,谢家人刚才那么期待,是误会她因为怀孕才胃口不好。
赵沉茜一时无语,只觉得又尴尬又荒谬。
她要么住在宫中,要么住自己的公主府,谢徽却常年宿在谢府。要是她怀孕了,谢家才该头疼了吧。
显然谢徽也觉得尴尬,刚刚放下的汤盅突然开始发烫,他靠近不是,远离也不是。但饭桌上其他人却不这样觉得,这个话题像打开了什么开关,谢家众人纷纷道:“大郎和长公主也该考虑子嗣了。”
“是啊,大郎年纪不小了,旁人在这个年纪,孩子都好几个了。”
主位上的谢老太爷闭目养神,仿佛没听到媳妇们的话,谢徽便知道,这是祖父的意思。谢徽不觉得自己年纪大,他在朝堂上有许多事要做,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生孩子,自缚手脚?何况,就算他真的年纪大了,不得不考虑养老问题,他也希望是赵沉茜自愿与他诞育子嗣,而不是被舆论逼迫。
谢徽怕赵沉茜觉得这是他授意的,忙道:“不急。如今正值新政关键时期,无暇分心,等过几年再考虑也不迟。”
谢康氏低头喝茶,不说话,小康氏轻轻咳了声,说:“朝事虽重要,但个人大事也不能耽误,先成家再立业,祖宗的道理总是对的。”
赵沉茜就坐在他身边,谢徽忍不住极轻极快地朝她瞥了眼。她正低头喝那盅汤,睫毛下敛,宛如蝶翼,有一种难得的安静乖巧,仿佛饭桌上的争锋和她毫无关系。
谢徽的心像被什么扎了下,一股刺痛沿着血管流遍四肢百骸。他在期待什么呢,她自然是置身事外的。
他自小熟读四书五经,但深知那是目的,而不是手段,他没有那么迂腐不化,其实并不介意随妻子居住。无论为何成婚,既然成了夫妻,他就想好好过下去,从未想过再换一个妻子。
他也知道夫妻分府而居,绝非长久之计。两人分房至今,问题的关键从不在于他放不下男人的颜面,而在于她不愿意。
她不愿意让另一个男人搬去福庆公主府,侵入她的生活。她只想和他保持政治同盟关系,而不想有任何深入。
谢徽心像坠入冰湖,凉意一层层漫上来,刺的人发疼。他心情不好,面上也带出了冷肃,说:“我已然成家,如今正是立业的时候。孩子是缘法,急不得。”
谢康氏砰的放下茶盏,再无法掩饰自己的不悦。谢老太爷还是没有说话,显而易见,他也觉得谢徽该有子嗣了。谢康氏知道自己是替老太爷开腔,颇为咄咄逼人:“你年富力强,不觉得着急,但我这个做长辈的,半截身子已经埋入土里,还能等你多久?既然长公主殿下忙于朝事,无暇诞育子嗣,那不妨你先纳个妾,如果生下女儿,我替你养,如果生了儿子,就抱去记在长公主名下。如此两全其美,既不耽误你们时间,谢家也能有后,如何?”
谢徽听到纳妾,眉头皱得更紧。他正要拒绝这个荒唐的提议,身边的赵沉茜放下汤匙,用帕子按了按嘴角,忽然开口道:“我看可以。”
谢徽一怔,回头不可思议地看向她:“你说什么?”
这一顿饭赵沉茜已经听得很明白了,谢老太爷需要继承人,谢康氏想抱孙儿,他们都不满赵沉茜,既不能操持家务,尽媳妇的义务,也不能生儿育女,替谢徽尽妻子的义务。
可惜驸马不得纳妾写在律法里,谢家念了一辈子三纲五常,肯定不能自己打自己的脸,提出替谢徽纳妾,但若公主主动开口,那就是贤惠。这些年他们一直在等赵沉茜“贤惠”,可惜赵沉茜失职得十分彻底,谢家实在忍无可忍,才在今日借小康氏的口说出来。
赵沉茜无意追究谢家的僭越,反正她不能生孩子是无法改变的结果,谁是谁非也不重要了,不如让谢徽纳妾,早点替谢家开枝散叶。
但谢徽为什么摆出一副被背叛的样子,内有美妾侍奉,外有驸马权力,他这个当事人应该最高兴不是吗?赵沉茜没有回头看谢徽,眸光冷静沉着,甚至带着些微笑意望向谢康氏,问:“我无力操持大郎起居琐事,实在失职。不知,婆母可有中意的人选?”
从赵沉茜进门至今,谢康氏终于露出真心的笑意,屈尊纡贵道:“既然长公主不介意,那我就直说了。月霏是我看着长大的,这个孩子性子绵软,少言寡语,其实最是懂事孝顺。她和大郎乃是表兄妹,知根知底又青梅竹马,两人从小就玩得好。我看不如亲上加亲,让月霏留下伺候大郎。”
谢康氏说着,小康氏身后一个少女含羞带怯地站起来,脸臊得通红,跺脚道:“姨母,您说什么呢?大表哥天人之姿,我哪配得上?”
只说配不上,却不说不愿意,那就是情愿了?赵沉茜笑着看向这位叫薛月霏的表姑娘,早在摆饭落座的时候,赵沉茜就注意到她了。这个姑娘梳着少女发髻,衣服首饰却十分精致,比谢家小姐都要艳压一筹。她和谢家人十分亲密,但自从谢徽进来后,她的眼睛就没挪过窝,全程都在关注谢徽的一举一动,心思实在不难猜。
早在那时,赵沉茜就知道谢家要说什么了,果不其然,谢康氏、小康氏两姐妹一唱一和,将话题引到了纳妾。
表兄表妹,青梅竹马,话都递到这里了,赵沉茜再阻拦无异于话本里的恶毒正妻。但这终究是谢徽的女人,谢徽要是不愿意,她也没必要出这个头,赵沉茜回头看向谢徽,问:“驸马,你觉得呢?”
谢徽沉沉看着她,道:“内院的事,公主自行决定就可。”
赵沉茜有些拿不准,这是愿意还是不愿意呢?她看了一天奏折,现在太阳穴一抽一抽得疼,实在没心情陪谢徽玩猜心游戏,她挑明了道:“你和薛娘子青梅竹马,自小一起长大,这份情谊十分难得。你若是喜欢,就将她收入房内,不失为一段佳话。”
谢徽听到“青梅竹马”,忽得想到容冲和她也是青梅竹马。他明明知道这是两码事,但思绪一旦开头就止不住,他忍不住想,她说这句话,是不是想到了她和容冲的少年时光,触景伤情,所以才感叹“这份情谊十分难得”?
在宫里撞见萧惊鸿、看到容冲的紫金铃而积攒下的怨气,终于在听到她同意纳妾这一瞬间爆发。谢徽第一次控制不住情绪,冷声道:“好。只要公主同意,我别无二话。”
几乎刚说出口,谢徽就后悔了。明明他从未想过纳妾,事情为什么会发展成这一步?
他知道母亲一早就想撮合他和薛月霏,只不过尚公主的旨意突如其来又强势无比,母亲才不得不放弃。但她心里,一直都不满赵沉茜。
母亲守寡不容易,几乎一生最美好的年华都断送在他身上,谢徽含愧在心,所以凡事都尽可能顺着母亲的心意,唯独在赵沉茜一事上,他想调和,想求一条双全之法。
他一直在努力周全,她却轻飘飘地同意他纳妾。谁说这句话都行,为什么偏偏是她?
谢康氏和小康氏听到赵沉茜松口大喜,小康氏担心迟则生变,正要让薛月霏现场给赵沉茜敬茶,将这件事坐实,没想到一直没开腔的谢老太爷突然睡醒了,沉沉开口:“薛娘子这些年养在谢家,与谢家小姐无异,若是被大郎收为妾室,外面人倒要怀疑谢家的用心了。人选,我看还需斟酌。”
谢康氏和小康氏齐齐愣住,不明白已经心照不宣的事,谢老太爷为何突然翻脸。赵沉茜睫毛下垂,掩住神色,心底一片明朗。
康氏两姐妹这是被老太爷当枪使了啊。谢老太爷可真是老谋深算,既不满赵沉茜不履行妻子义务,借谢康氏之口敲打赵沉茜,却又不想让谢康氏势大,连妾都不许薛月霏做。谢徽的儿子,必须要从谢老太爷指定的娘胎中爬出来。
谢家可真是有人情味,用规矩束缚儿媳、孙媳就罢了,连谢老太爷亲手养大,最亲厚、最倚重的长孙,也是延续谢氏荣光的工具。
赵沉茜本来打定主意不管谢家的事,这一刻她不知怎么了,突然开口:“翁公说得是。只是我和驸马的婚事乃先帝赐婚,他要纳妾一事,我没有意见,但总要禀明太后。如果翁公和婆母一时商量不出人选,不如让我带进宫里去,交给太后选?”
谢老太爷和谢康氏齐齐一怔,噎得说不出话来,而赵沉茜望着他们,笑得真诚热情,一副设身处地为婆家着想的贤惠模样。
谢康氏暗暗咬牙,心道赵沉茜刚才果然是装出来的,她根本容不得大郎身边有人!谢老太爷也拿不准赵沉茜为什么突然变卦,她在朝堂上惯用声东击西,莫非,刚才她是假意退步,故意钓他们的话?
驸马纳妾,说出去总归是谢家理亏,谢老太爷立刻道:“这等小事,何必惊扰太后!老臣只是担心你们夫妻分居,并没有让大郎纳妾的意思。说到底,你们夫妻感情才是最重要的。”
赵沉茜拧眉,为难道:“翁公是不是误会了?我是真心想替婆母分忧,找一个知心人照顾驸马,我带妾室入宫只是想让太后帮我掌掌眼,并没有威胁谢家的意思。”
谢康氏简直控制不住冷笑,好话坏话她都说了,还让他们说什么?谢老太爷就要体面很多,他笑了笑,也是一副慈爱的长辈模样,道:“殿下宅心仁厚,老臣自然明白,若是外面有人嚼殿下的舌根,谢家必然第一个不答应。大郎还年轻,既然他想专注国事,便由他去吧。他也不是小孩子了,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其余事,等他做出名堂了再提。”
赵沉茜如愿拿回了主动权和决定权,眉眼湛亮,明媚一笑:“谢翁公体恤,那我只好恭敬不如从命。早就听驸马提过,薛表妹温柔善良,才貌双全,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我仓促出宫,没准备见面礼,这串和田玉珠是大相国寺开过光的,就赠给表妹,护表妹出入平安。”
说着赵沉茜从手腕上褪下一串莹白色玉珠,在灯光下熠熠生辉,看得出成色极好。薛月霏上前接过,并不觉得高兴,只觉得无比屈辱。
先假意同意,再将她重重摔下,福庆长公主不就是想在众人面前给她没脸吗?现在,这个毒妇如愿了。
薛月霏被迫当着众人的面将玉珠戴在自己手腕上,屈膝向赵沉茜道谢。玉珠尤带温热,隐约携着赵沉茜身上的香味,薛月霏感受到手腕上无比强势的存在感,不由悲从中来。
她的命怎么这么苦,母亲是姐妹中长得最好看的,嫁的却最差,而且没生下儿子,家产被叔伯觊觎,不得不带着她寄人篱下。薛月霏的才气、容貌分明不输于汴京的官家小姐,却因为家世处处低人一等,下半辈子无处着落。她小心翼翼讨好姨母,好不容易哄得姨母开心,松口让她留在谢家,却横空杀出一个赵沉茜。这个女人不守妇道,水性杨花,哪里配得上大表哥!她都愿意自矮身份做妾了,那个女人还要这样折辱她。
这样一个无德善妒的恶妇,凭什么得到那么多,她就该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
薛月霏在心里恨恨诅咒,但面上还是要垂下脖颈,做出十足的温驯模样。赵沉茜肯定不会和一个表姑娘为难,她接下来还有事,在谢家作完了秀,就想寻机会告辞。但她的贤惠似乎表演过了头,谢老太爷对着她和谢徽说:“难得你们少年夫妻,却还能相互为对方考虑。只要你们过得好,我这个做长辈的也就安心了。上元节到了,外面张灯结彩,十分热闹,你们无需陪着我,两人出去走走吧。”
赵沉茜一惊,啊?
但她刚刚才表演过替夫择妾的贤妻,现在就拒绝和谢徽同行,似乎太生硬了。她犹豫期间,谢徽已站起身应是。谢家规矩严,女眷一年根本没几次出门的机会,听到谢老太爷的话,其余人也骚动起来。谢老太爷半阖着眼睛,索性人情做到底,说:“我乏了,你们不必守着我。若想出去,就跟着你们大哥大嫂一起走吧。”
谢家众媳妇小姐大喜,饭厅的笑声才终于真切起来。赵沉茜看到谢家小姐们那么期待,拒绝的话也不忍心再提,只能默默咽下,无声更改自己的计划。
谢家对女眷要求极严,哪怕在家里也要衣着素雅,规整得体,现在临时出门,倒不需要换衣服,赵沉茜在车上稍微等了会,就出发了。
上元期间,汴京全城狂欢,歌舞达旦,乃是名副其实的不夜城。赵沉茜的马车出谢家没多久就被堵在路上,车夫紧张地勒着缰绳,道:“殿下,前面人太多,马容易受惊,要换一条僻静的路走吗?”
谢家小姐们是来观灯的,去僻静的地方还看什么?赵沉茜掀开帘子望向街道,拧眉思索片刻,很快下定决心:“不必了,就在这里停车,我走过去。”
谢家娘子们听到长公主要下车步行,一个个像放出笼子的鸟,端重而雀跃地下车,好奇地朝街上张望。薛月霏也跟来观灯,她今日自荐为妾失败,觉得丢了颜面,一点都不想和谢家小姐们同行。她藏在车厢的影子里,对表姐妹的呼唤置若罔闻,仔细在人群中寻找谢徽:“我身体不适,不想去人多的地方。表哥呢,他在哪里?”
丫鬟扶着薛月霏,陪她找了好一会,忽然指向前方:“娘子你看,那位是不是大郎君?”
薛月霏瞥到熟悉的身影,眼睛霎间亮了,但光芒随即黯淡下去,因为她在谢徽旁边,看到了一个堆金叠玉、裙裾及地的华服女子。哪怕没看到正面,光凭背影也能让人相信,这定是位美人。
此人是谁,无需赘言,自然是谢徽律法意义上的妻子——赵沉茜。
此刻,谢徽和赵沉茜站在街上,相对无言。谢家女眷难得出门一趟,并不希望谢徽跟得太紧,反正侍卫会暗中保护她们,谢徽就没有去打扰姐妹们逛街,他能做的,似乎只剩下陪赵沉茜。
两人置身热闹的上元灯会,却无话可说。谢徽默了一会,问:“方才你为什么不同意纳妾?”
赵沉茜望着街上熙熙攘攘的百姓,道:“我没有不同意,只要你自己想,随时可以领人进门,无需知会我。”
谢徽轻轻笑了声,所以,他究竟在期待什么呢?谢徽刨根究底问:“那你为什么要阻拦母亲和祖父给我安排人呢?”
为什么呢?赵沉茜其实也想问自己,说到底这是谢家的家事,谢徽都不介意长辈插手他的私生活,她何必惹一身腥?
可能只是风吹过灯火的那一瞬间,她在谢老太爷身上看到了先帝吧。明明是有血有肉的人,却被当权者视为左右局势的筹码,连感情都可以放上赌桌利用。
她忍不住为谢徽感到悲哀,忍不住在这一次挺身而出,制止谢老太爷摆弄孙儿的情感。
她终于能说出那句迟到了八年的,“我不同意”。
“你就当我难得有良心一次吧。”赵沉茜语气淡淡,说,“饭桌上的话只是个名头,你喜欢谁,想娶谁,全凭你自己做主。你要是确实看中了你的表妹,改日我带她进宫走个过场,让宋知秋给她写一封懿旨,无需惊动我娘,就能让她变成太后钦封。这样既能堵谢家的嘴,不用担心以后她受欺负,你也不用背不孝不忠的骂名,再面对类似的事,也有借口转圜。”
谢徽拳头已不知不觉攥紧,回眸紧紧盯着她:“你就这么想让我纳妾?”
方方面面都替他考虑好了,贤惠的像一尊没感情的木头人。
“不是我想不想,而看你想不想。”赵沉茜平静地提醒他,“驸马,谢家几位娘子走远了,你该去前面照应她们。”
谢徽却不动,固执地盯着她,问:“如果今日是容冲要纳妾,你也是这样贤德大度吗?”
赵沉茜没想到他突然提起这个名字,她嘴角微抿,顿了下,冷淡道:“你提他做什么,和他有什么关系?”
“你在生气?”谢徽发现自己连情绪都控制不了了,他只能让自己的声线极尽冷漠,来掩盖冰层下的惊涛骇浪,“你至今珍藏着他送你的风铃,而我仅是拿他假设一下纳妾,你都会生气。赵沉茜,我们已完婚四年了,他也已经失踪八年了,你还要这样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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