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起来一大半,雪梅也在其中,可惜不巧船身小晃,她跄了一步,险些跌倒,被他盯上,只得悻悻地坐回去。
他接着说:“会烹炒的,站前头来。”
这回只剩了三个:巧善、红英,还有江清院的芳卉。
他又问:“太太胃气不平,该做什么?”
红英欣喜,抢着答道:“陈皮山楂粥。”
芳卉轻咳,缓缓提醒:“太太闻不惯陈皮的味,可以煎些枣姜茶。”
他点头认可,和和气气说:“很好,你们两个随我来,把东西带上。到了太太那边,要用心伺候。”
两人齐声应是。
他转头看一眼巧善,指派她跟着家安去,回头再交代留下的众人安分待着。
他们先走,家安和巧善落在最后。等人走远,家安把箱子抢了,扛在肩上,领她下船再上另一艘,安置在一个带床的小隔间里。
家安放下东西,背过身往外走,同时提醒她先换衣裳再去上工,不着急。
到了地方,青杏早在那等着了,两人都咬着嘴偷偷地笑,仍旧不敢说话,洗手干活。
舱内不怎么透风,做饭的炉子被人拎到了船尾,这里除了做饭的家伙事和她俩,再没别的。有三膛炉火抵御江风带来的寒,这活不算难。
青杏不会做菜,心甘情愿打下手,生怕做得不好,拿筷子比着切豆腐,把菌柄全丢了,白菜掰出菜心,只撕叶子,将菜帮子扔到一旁。
巧善想起往日光景,拦着不让,“老爷是有大智慧的人,在这些小事上,不必刻意工整,以免浪费人力物力。”
身后传来一声“说得好”,把两人惊了一跳。
那人接着说:“好姑娘,你叫什么名,多大了?”
昏天暗地,看不清楚,听声能确定来人并不是大老爷。青杏多瞧了两眼,认了出来,转回来悄悄地提醒:“昽少爷。”
巧善大感不安,这位早前关着门守孝,她没见过,也很少听人提起,不清楚他是什么样的人,但只听这一句就知道不好——这会老国公刚去,他这个曾孙该大悲大痛才是,哪来的兴致打听伯父跟前伺候的人。
她不想搭理,可对方是主子,不能轰赶。人越走越近,还将灯笼往上提,拿来照她们。
她赶忙用膝盖顶青杏,先打样:用舌头顶起右边的腮帮子,口齿不清答:“奴婢好夏,十五了。”
光散在她的“肿脸”上,看着怪吓人的。昽少爷果然没了兴致,转头去看青杏。
青杏扮的是地包天,下巴像要跑了似的往前突,看着又丑又呆。
按说该把人吓跑了,谁知他没有要走的意思,假借欣赏江中月,围着她们绕了一圈,还对着江水吟了一首诗。
是不是疯了?
连青杏都觉察出了不对,悄悄地问:怎么办?
巧善一直留意着四周,见不远处有人影晃动,赶忙站起来喊:“禾爷,稠粥热散得慢,还是早些盛出来吧?”
昽少爷听到这声,反手将灯笼藏在身后,伸着脖子往那边张望。
来人真的是他,走近两步就答:“盛吧!”
巧善心中大安,从木桶里拿出碗,舀点清水涮一遍再递给青杏,扭头一看,身后的灯笼和人都不见了。
家禾走到了油灯旁,没过来看饭菜,只问:“方才是谁在这?”
青杏抢着答:“昽少爷。”
他点头,没再说话,等到饭菜都进了食盒,便叫上巧善跟他去送,留青杏收拾。
大老爷看着很不好,悲痛、疲倦,还有痛心失望,一齐发力,击垮了他,勉强吃了几口就摆手叫撤下,也没有说话的兴致。
家禾和她一齐退出来,把食盒交给家安去收拾,领她回了那个小间。
“你还没吃饭呢,粥菜都还有,我去给你盛。”
“不用!”
他抓住她胳膊,只拉这一下又放开,迳直走到床边,坐下,再无所顾忌地躺下去,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提醒她:“有饭有菜,在木箱子里。”
她掀开盖,差点叫出声来。
里边除了水晶八宝饭,还有肘子和烧鸡。
老国公死了,这是眼下能吃的?
他重新坐起,满不在乎说:“快吃,往后可不定能吃上。这一路会很辛苦,就你这二两肉,还没下船就熬干了。”
“这……这……这不好吧?”
大海碗下边有铜炭炉,此刻饭菜都还是热的。他手糙不怕烫,全给拿出来,用筷子从肘子上绞出一大块肉,喂到她嘴边。
形势所迫,她张嘴吃了。
他将筷子塞到她手里,拿起另一双,大口吃起来,还不忘提醒她:“早些吃完,毁尸灭迹。”
啊,这……
她畏畏缩缩,吃得痛苦。
他便随口说起了闲话:“鸡鸣(一两点)起身做安排,一直到这会才落个座。”
多累啊!
“吃完你早些歇着,我给你守夜。”
他苦笑道:“两位水火不容,又吵起来了,没得半刻清静。你看老爷难受成那样,夜里还有得磨,怕是睡不成。你睡在这,一会我走了,你上闩,谁来敲都不要管,安心睡你的觉。左右对面都没住人,放的是箱笼,锁起来了。”
“谁吵架了?”她问完就明白了,忙说,“能劝劝吗?老爷是好人,太太也是好人,能做好夫妻的吧?我常听老人说:夫妻要齐心,才能把日子过好。”
又来了。
他没好气道:“这也好,那也好,怎么你眼里全是好人?”
她摇头,认真解释:“不全是,五太太就不是好人,碧玺……也不算。家禾,大太太真是好人,我们去那边干活,她待我们很好,又赏吃食又赏钱。”
他就不爱听她夸别人,嗤道:“那不过是一点子施恩的手段,博个名声,好踩五房那婆娘一头。”
她急道:“不是那样的!你听我细说,那些门窗柱子,我摸过,干干净净,本不需要再擦。我想她是重视儿媳,才会叫人反反覆覆打磨,生怕出一点岔子。她是主子,我们是奴才,要做面子,赏点钱就够了吧?”
她嘴角含笑,欢欢喜喜把那日的情形全描了出来。她口中的大太太,疼爱新妇,体贴下人,哪哪都好。
这丫头有多死脑筋,他见识过,只好打起精神来,把老爷和太太为明少爷争吵的事也说了,为了点醒她,特意指出:“主妇之责,不仅仅是做好这些小事,最要紧的是相夫教子,远见博识,才能持家兴旺。”
“可是她说的话没错啊,明少爷身子不好,强行去守夜,扛不住,病倒了怎么办?”
“外人都看着呢,为祖父守孝还想躲懒,他的名声全完了。太太只看重眼前这点事,妇人之仁……”
她本想好好说话,劝服他,一听到这个词就急了,气冲冲地强行打断:“你说话,我都好好听着。我说话时,你能不能仔细听!”
他先是错愕,很快化作了欣喜,收敛脾气,点头。
她抓抓额头,换到他对面坐好,双手互掐,一鼓作气说:“先是有人得了好处,才有了好人,这话是你跟我说的。五太太嘴上那些好,是为了拿我的命去换她的利,这都是虚的,假的,我没得一点好处。大太太用不上我们,无需讨好,没必要做到细致入微。可她做了,不图回报,所以她的好,是本真的好!你听进去了没有?”
不认同,但为了鼓励,他再点头。
她用力吸气,将背挺直,接着说:“明少爷是她的孩子,是她的命根子,身为父母,固然盼着儿女出息,成龙成凤。可有些事,不是想要就能得的。我记得我刚来那会,明少爷身子就不好,时常连饭都吃不进去。无论如何,对一个母亲来说,孩子能好好活着,才是最要紧的。灵姐儿呛奶,夜里咳嗽,高热不退,每一回都能把我吓个半死。那时候,除了祈求老天保佑她平安,再也想不到别的。”
她摇头,嘴里喃喃:“老爷他……他没照看过孩子吧?”
他反驳不了,只能接着点头。
她重新抬起头,直视他,坚定地说:“家禾,大太太真是好人,我在八珍房做活那会,从来没见她那边额外提过为难人的要求,我也没听里边的人说过她一句不好。她在宅子里管家时,我们每季都有新衣新布,她跟老爷走后,什么都没了。你说她为了侄子的事吃醋,这也说不通呀,六小姐一直跟着大房,吃穿用度和七小姐是一样的。还有,我觉得为我改八字的人就是她。”
她也是最近才想明白这些事。
有些人做一分事,恨不能夸成一千一万,有些人做了很多,只字不提,因为她觉得该去做,能去做,要去做。这种好,才是真正的善。
他扬眉,忍不住问一句:“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她松开手,胳膊肘搭在桌上,双手支起脑袋,把在江清院见到想到的事告诉他。
她见到肖婆子就想起了旧事,这个人说契书上多一笔少一笔都不要紧。造一个假八字去应付,以免老姨奶奶真的做成那借寿的阴损事。叫她名字加个善,是为了讨炎半仙的好,为的是将来在老姨奶奶面前照看她。原以为这是肖婆子的善意,可第一回 见,肖婆子要了银子,第二回见,别说关照了,人家压根没打算认她。
他恍然大悟,他听多了老爷的怨言,从没把大太太纳入考虑之中,这便是偏听偏信的后果。大老爷是老实人,是好人,但他也是个执拗的人,看法未必完全正确。
不过,他还得提醒她:“她做这些事,也不见得全是为了行善,说不定是盼着老货早死。她和老爷早就离了心,碰面就吵,主要是因为那个人的作为。”
“不不不!不是那样的。”她神情严肃,郑重地纠正他,“家禾,我没做过儿媳,但我看过很多不如意的人家。婆媳之间本就难处,大太太是正经人家出来的姑娘,夹在一正一偏两个婆婆中间,那是难上加难。”
别人家的庶子媳妇不也要应付两层婆婆……不,不一样,这家有个糊涂太爷,宠妾又怕妻,两头糊弄,把府里搞得一团糟。其他大户嫡庶有别,庶母不敢这么放肆。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龇着牙说:“你等等,让我想想。”
他没做过妇人,光看光听,不能真正体会其中滋味。老太爷宠妾无度,没规没矩,叫外人看笑话。大老爷夹在亲人和礼法中,两头为难,郁郁半生。那成日在后院里住着,要时时和两个婆婆打交道的太太,心里未必比老爷好受。
他想不到,她想到了。
他失笑,虚心请教:“那你见没见过好的婆媳,她们如何相处?”
她点头,仔细回想:“难啊!光一头好还不行,要两好碰到一块才能和睦。我们乡下人家没有妾室,可是各家也有各家的烦难。俗话说一山不容二虎,一个家也容不下两个主事的人,总要为些事争争吵吵。我家……王家是因为上一辈死得早,还算清静。有一户值得拿来说一说,阿保的奶奶很刻薄,附近的小孩都不敢上他家玩,摊上这样的婆婆,阿保娘过得却不错。她们说那是阿保的爹会说话,常夸阿保娘。老母亲一生事,他先阻拦,再到老婆跟前认错,说全是他不好,委屈了她。阿保娘有人疼,才会爱屋及乌,忍让他的糊涂娘,看在他面上,不跟老人计较。以前我误会大太太板着脸是冷酷无情,如今再想想,那兴许是心灰意冷。你常跟我说他们吵,他们气,我想啊,老姨奶奶时常任性,太太想管又管不了,老爷不懂她的难,只和她吵。她心里憋着许多委屈,无处诉说,还要操心生病的儿子,究竟是怎么熬过来的?说句心里话,大老爷是好人,可这个家,不算好家。”
所以大老爷不是好丈夫!
他无声大笑,搓搓脸,站起来说:“好巧善,你要立大功了。你在这安心歇着,我办大事去。”
“这些话,你听进去了没有?”她着急,跟上去追问。
他回头,抬手轻捏她左腮,笑着哄:“听进去了,字字如珠玑,句句是箴言,全记在心里。”
像糊弄孩子。
他说完就要走,她双手合力抓住他胳膊,焦急地补充:“那昽少爷怪里怪气,说话轻佻,不算好侄子。太太为他的事跟老爷吵,不是小气,必定有个缘故。”
他又无奈又好笑,乖乖地认错:“是,我们太太是个大方体贴的好人,是老爷冤枉了她,是我误会了她。我这就去当说客,好将功赎罪!”
她回过味来了,腼腆一笑,赶紧松手。
第32章 见风就长
她一回头,瞧见小桌上的饭菜,又拉住他,把碗拿过来,接连喂了两口饭才让走。
他一直在憋笑,她有些不好意思,强装镇定说:“别笑了,有哪不对,你说。这糯米饭一凉就发硬,得趁热吃。”
越不让笑,越想笑。他不憋了,笑道:“不对的是我,我不是在笑话你,是高兴。巧善,你是能做大事的人了,周详,沉稳……好处太多,一时半会夸不完。”
“是你教得好。每回遇上事,我都这样想:倘若家禾在,他会怎么说,怎么做。那小册子编得实在是妙,我要学一辈子。”
她说得没错,她能长成这样,全是他的功劳。他心里得意,抬手,戳一戳她的小发髻,小声道:“擦把脸就睡,别讲究这些那些,一切从简,先把身子养好了。夜潮不知是几时,趁这会风平浪静赶紧睡。墙上有透风,不用担心炭气,多添几块,别舍不得,小炉和铜盆都留着火。不能大意,船上潮气重,越睡越冷。”
“这是你的屋子……我等你回来。”
他抹了抹脸,轻笑道:“赶紧睡,大舱房已关门,你去不了,老老实实睡在这。”
她也是个强的,“你回来了敲门,我给你开。”
“行吧,我给门上个锁,你踏踏实实睡,我开锁进门,你不要干坐着等。”
“好,回来了你叫醒我,我趴着也能睡。”
只一张床呢,小得可怜。
“夜壶多半在床下,你仔细找找。”
她抿着嘴笑,丝毫不见姑娘家的羞涩。
他暗自叹气,想起方才那些话,又倍感欣慰——行吧,至少有一处长大了。
他和大老爷秉烛夜谈,过了三更才退出来,临走故意当着大老爷的面连打两个哈欠,第一个没藏,第二个及时掩嘴,但没捂住声。
大老爷是个疼人的,立刻抛开心事关怀:“为家里的事,你劳心劳力,辛苦了。快回去歇一歇,明早那些杂务,你都不要管,多睡会,正好让他们几个练练手。”
家禾没推辞,出来交代守夜的家岁几句,再回小舱房。
还算听话,两炉火都在烧。
值夜房,床板小,她人更小,合衣躺在那,只占一小角。他走到床边,轻轻坐下,见她睡得脸蛋红红,没舍得叫。他伸手探她额头,还好。再是手,身上没盖被子,手也是暖的,不像别人,一到冬天就是冰坨子。
她这性子,也不像那个别人。
怎么会有这样菩萨心肠的人?这个人很好,那个也好,还真是早年她说的那样:记人只记好。
这府里上下都觉得大太太冷淡,只有她觉得大太太好得不得了。
他给的好,比大太太多,他和她来往多,够她一辈子死心塌地了吧?
他再也不想经历一次背叛,那就牢牢地抓住她好了。只有这样傻的人,这样善的人,才能保证绝不会伤害他!
天黑靠岸停船,天亮赶紧走,人得跟着来:平旦
起身,日入
下午五六点
回房歇着。
女眷在别的船上,大老爷不好过去打扰,暂且只叫人送了两回信。
巧善牵挂着几时上岸,好早点见到老爷太太和好,和睦。
家禾见她把心思全安在这闲事上,揶揄道:“先照看好自个吧。”
“有你在呀,我不操心。”
这几日非但没人来责问,就连五老爷撞见也没话说。
这条船上还有别的婢女婆子,青杏和她们住一块。仆从的伙食,由船家预备,众人分食一大锅。他看不上那样的饭菜,从第二日起,叮嘱她们多做一些,给几位主子爷送完,锅里剩下的留给他们几个吃,理直气壮:伺候主子要紧,赶不上吃大锅饭。
不沾荤腥,但不能光吃萝卜白菜,上船前,从家里带足了料。草八珍就带了三四箱,顿顿有,再怎么俭省,也不能吃不上饭。
俭省是场面上的话,他悄悄地告诉她:他帮老爷跟赵家的生意搭上线,赚了不少。老爷原本清高,觉得这是占了好友的便宜,不乐意分钱,回来看过账目,为了填亏空买回祖业,才肯动用。
船上活少,清闲,吃得好睡得好,心里安好,七八天就看得到肉长起来了。她睡床板,他躺长凳,说是要练功。屋子小,两样离得近,他有时回来得早,两人还能说会话。他将当年在廖家的见识教给她,以免她进了国公府两眼一抹黑,茫然失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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