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已经是恭眉顺目,言行举止之间,谨慎无声,几乎看不见面容。
“果然是大庆高官府邸......”
两人互看一眼,无一不是这个意思。
要说在老家,他们二人也算吃过见过,不是其他几个那样没见识的。
却还是等到了京中,才见到天下间如此安定繁华之所在。
更意识到,自己能在沈记,做个吃苦受累、但颇为自由的小跑堂;大概是比卖进府邸,做这引路人一般的小厮,更加幸运许多。
赵二领着周全周安问了好,将一方方的木头盒子放在旁边的小桌上。
心里却一下释然。原来一口气定了十五盒的是当朝尚书啊,怪不得了......
赵琴细细一看,发现沈记送来的食盒,无一不是刻着沈记二字,又用一条撒了金粉的红底纸密密封好,稍有破损都能看出,登时感到满意。
再一看红底纸上的一手簪花小楷,措辞雅洁精到,更加心生好感。
“你是沈记的......”她问赵二。
赵二立刻接道:“小的是沈记跑堂,今儿中秋不开门,专程给各位客人送月饼。”
赵琴端起旁边侍女递来的茶,抿了一口:“我听说,沈记的掌柜是一名女子?”
赵二垂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回夫人话,正是如此。”
“倒不知沈掌柜芳龄?”
“这......小的也不清楚。”
“虚岁也不清楚?”
“小的也只是一介跑堂,实在不敢打探主家年岁。”
赵琴瞥他一眼,忽然笑了:“不必紧张,我对沈掌柜很是欣赏,想请她来府上一叙,因此才问问年纪。”
赵二只感觉额角的汗都要滴下来了,又不敢抬手去擦:“是、是。”
亲娘咧,这就是尚书府啊?
往日他还觉得自己口齿伶俐,这时却打了结一般,讷讷不能言。
赵琴坐在上面,只能看见他的后脑勺,也觉得好笑。
她是对沈记的小掌柜有些兴趣,两厢都是女子,想来很多话更方便说。
所以想请她来府上聊一聊,说不定能套出不少自己爱吃的菜。
结果把人家的伙计吓成这样。赵琴都有些不好意思了,给了不少赏钱叫人回去。
等她又喝完一盏茶,这才叫人把月饼分好,准备再包上一层拿去送人。
尚书府上除了赵琴和高尚书,再没第三个主子了。就算要吃,最多也就吃得了两盒月饼。
所以那十五盒月饼,有不少是打算拿去做人情送给同僚的。
她和高尚书都是爱吃又会吃的,加上京城他们这阶层的人实在少,不免就结识了一些同样好吃的老饕。
比如人在南州,只有家眷留在京城的薛家、喷遍全朝无敌手的御史郑玉、以及邻街的北安侯夫人魏桃。
这些人家,赵琴都送了两盒月饼去,让他们尝尝鲜。
“等他们吃了沈记的月饼,再去沈记一看......”赵琴给自己夹了一筷子熏鸭,“哎呀,这店怎么只卖面呢?”
“到时候不用我说,这几个也会求着沈记的小掌柜多上些大菜的。”她乐呵呵地总结。
一旁的高尚书:......
赵琴一看他表情,眼睛就瞪起来了:“怎么?你有意见?”
高尚书立刻自救,拊掌大喜:“夫人聪慧!”
赵琴哼他一声:“说起来,你那个弟子,不也常去沈记?”
她看一眼丈夫神情,就知道又在为弟子忧心,忍不住也轻叹:“......中秋这样的日子,难道要叫他自己一个人过吗?”
“不如请他过来,咱们三个一道过了。”
高鉴明先是感激地握了握她的手:“夫人体念,我喜不自胜,只是......”
他面容僵硬一瞬:“那小子,我今早着人去请,却说已经有约了!”
“有约?”
赵琴诧异。
她夫君的弟子,虽贵为当朝宰相,却无甚亲缘,甚至连朋友都数不出一两个。
按说既然有师傅,却也该有同门,但她夫君情况特殊,也没能让他有说得上话的同窗。
“是谁家的约?总不会是......”
高鉴明摇头:“不是。”
他看向手边食盒,上书‘沈记’标志,一时觉得缘这一字,实在妙不可言。
“正是沈记掌柜的约啊!”
人都来了,介绍一番也是必需的。
这下众人都知道了,这位临门贵客,乃是当朝宰相,乔裴乔相爷。
“这不就是那位,别名‘玉宰相’的?”芳姨惊疑不定,拉着沈荔的手,“二小姐,要不咱们还是将人送回去吧......万一伺候不周,有个什么不好,这可怎么得了?”
招待乔裴是件麻烦事,毕竟他跟沈荔不一样。
沈荔虽说是沈家堂小姐,但人家大伯母又不认账。
乔裴就不同了,人家是正儿八经的高官,高得不能再高——那可是宰相!
一贯嬉皮笑脸的赵二,也拉着自家哥哥细数起来:“第一次见面时还没开张,那时候我想来没有什么冒犯之处吧......?”
赵大同样心有惴惴,勉力安慰:“应当不会,否则乔大人岂不是早就要怪罪下来?”
“那就好......”
再一看镇定自若的沈掌柜,赵二不由得钦佩:“果然是掌柜的,临危不惧,这才是成大事的人啊......”
几人都这样了,再让他们跟乔裴坐一桌吃饭,实在是太为难人了。
不过来者是客,沈记今天又关着门,只有自家院子里能坐。
沈荔暗忖,总不能他们聚在一桌吃,乔裴就孤零零坐在另一桌吃吧?
正想着,乔裴已经拎着上门拜访的薄礼,往院子里直直一站。
他今天一身淡白宽袖衫,滚边用金线,宽大的灰绿腰带紧紧一束,将细细一抹腰肢,圈出漂亮的线条。
背影笔挺,独独立于一众热闹喧嚣之外,反而有些寂寥。
莲桂最心软,一下就同情起来了:“叔叔很可怜......”
宁宁安慰她:“没事呀,叔叔是大人,可以吃很多很多月饼的。”
莲桂张大嘴巴:“很多个?可以吃两个吗?”
沈荔给自家烤的月饼当然不止流心奶黄,还有各色传统口味。
但月饼总归是月饼,虽然已经尽可能减油减糖,对莲桂、宁宁这些肠胃还没调好的小孩来说,还是有些负担。
因此即便是中秋,他们每人也最多只能吃一个。
可是月饼有那么多口味,怎么办呢?
周全于是提议,每人都拿不一样的口味,又央求芳姨他们帮忙切成小块,大家一起分着吃。
这下一听乔裴也许能一个人吃完两个完整的月饼,莲桂眼睛都瞪圆了。
真好啊!两个月饼!
她看了乔裴一眼,这下也不觉得他可怜了,圆溜溜的眼睛里又是羡慕,又是委屈。
“......这个叔叔也太大了。”她伸出小手比划了一下乔裴的身高,悄悄跟宁宁说,“我得长好多好多年,才能长到他那样大呢。”
说着,人都消沉下来。
那岂不是很多很多年,她都只能吃一个月饼?
原来莲桂自己才是最可怜的......
宁宁连忙凑过去安慰她,周家兄弟和一德也立刻跟上,一群小孩叽叽喳喳开始说起了人小的好处。
“小孩子可以分到很多很多口味!”一德咬着鲜肉月饼说。
周全点头:“大人只能吃两种口味,也很可怜。”
“大人要花很多钱吃东西的,很穷的。”周安做成熟状,拍拍她的脑袋。
宁宁最后总结:“所以我们小小的就很好。”
莲桂倒是被哄笑了,徒留乔裴跟照墨在一边陷入沉默。
沈荔又开始憋笑。她发现这群小孩来了以后,她每天总是花很多力气在憋笑上。
一旁的芳姨无奈地给自家掌柜递上一杯红枣茶:“您想笑就笑吧,总憋着也对身体不好。”
沈荔瞥了乔裴一眼,摆摆手:“我怎么会笑乔大人呢。这样吧,你们一起吃,乔大人那边我陪着就行了。”
乔裴听了,开口道:“照墨也留在这边。”
众人都没意见,沈荔就引着乔裴往沈记的后院走了。
沈记的后院跟沈宅的后厢房是连通的,小孩子们和芳姨几个人在沈宅前院吃,她跟乔裴在沈记的后院吃,也能显出对客人的尊重。
不过那头她顾不上,大约会是赵家兄弟和芳姨掌勺。
院子里布局很简单,一头是连着店铺的灶台和烤炉,另一头是两颗极粗大的老梧桐,满树金黄下还有一张圆石桌配三张石凳。
乔裴仰头:“这两棵梧桐......”
沈荔走到灶台边,想着做几道小炒比较合适:“很早之前就在这儿了,估计和街上那些一起种下的。”
乔裴见她动作,不由问:“要生火吗?”
沈荔点头,刚点完,就见他两步过来。
大宽袖用肩头玉石一挂,居然抄起柴火,就要帮忙生火了。
沈荔目瞪口呆,看着这位冰雕玉砌的乔美人熟练地将火烧起来。
这是柴火,比燃气灶差了一万个蜂窝煤,可一点都不好烧啊!
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没想到,乔大人生火也如此娴熟......”
乔裴神情淡淡:“以前常做。”
沈荔心中诧异。
《云水录》的模式是前期多人剧情,后期根据选择,会渐渐滑向单人线。
而每个人的身世背景,也只会在单人线里展露出来。
可惜,她没来得及打乔裴的单人线就穿越了,竟然不知道他以前常常烧火。
不过这人虽然蹲在一旁生火,姿态却依然好看,有种仙人落入凡间的美。
怎么说......
就像家道中落的大家闺秀......
乔裴不知道旁边沈荔在心里怎么编排自己,只听见‘嗤啦’一声,是她将鱼滑下锅煎黄的声音。
他看了看火,直起身来:“沈掌柜没有同沈府一道过中秋吗?”
沈荔想了想,才反应过他说的是她大伯家里。
她给鱼翻了个面:“来了请帖,不过我替大伯母着想,就不回去惹人厌了。”
说着还哼起了小曲,可见心情轻松。
乔裴手指一动,捡起一片梧桐叶。
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这才走近两步,轻声问:“沈掌柜不问我为何过来吗?”
沈荔将切好的料头依次下锅:“只要乔大人存在我这儿的二十两没有花完,我就不会问这样扫兴的话。”
她抬头看了乔裴一眼,挑眉:“不过要是花完了,我就有很多话要问了。”
乔裴的声音还是很轻:“比如呢?”
“比如,乔大人......”
她话音一拖,乔裴便不自觉站得更直了些。
她想问什么?
指间的梧桐叶不知何时,随风飘回地面。
沈荔手上不停,已经将酸辣的料头炒好,把两面金黄的鱼重新下锅烧。
盖上锅盖,她看向乔裴:“我想问问乔大人,是真的爱吃豆腐吗?”
乔裴反应了一瞬,才意识到她在说第一次见面的事,耳尖一热:“......我并不挑嘴。”
沈荔盯他一眼:“原来如此。”
“是以沈掌柜不必挂怀所谓豆腐宴。”他错开视线,不再同沈荔对视,“沈记将将兴起,正是百忙之时,沈掌柜专心经营便是。”
沈荔抿唇,又说一遍:“原来如此。”
她做菜很快,况且都是些家常小炒。
很快,菜端上桌。
她看了一圈,忽然道:“今天沈记虽然不开门,但乔大人吃我的菜,却不能白吃,是不是?”
乔裴手中筷子一停,看向她故作严肃的脸:“自然。”
沈荔点点头,立刻信口开河地要价:“干烧鱼五两,葱煎鸡蛋三两,清炒茭白三两,干锅五花肉五两,紫菜茼蒿汤三两。”
低头一看,乔裴的筷子又动起来,她也抓紧夹了一筷子鱼肉到自己碗里:“再说,今天是中秋,本来我是不必做菜的。收你五两服务费,不过分吧?”
乔裴欣然接受:“不过分。”
沈荔立刻摊手:“诚惠二十四两,乔大人的存银一分不剩,反而倒欠我四两了。”
没想到乔裴又从袖笼里摸出一枚银锭:“既如此,便再补二十两。”
银锭落在沈荔手心,沉甸甸的。
她看了眼银锭,又看了眼乔裴玉白的脸,笑容不自觉一敛。
但当乔裴抬眼看过来时,又笑起来。
她将银子收下:“大人客气。”
却未免,太客气。
吃完饭,两人便在院中闲闲散起步来。
“此前听说,沈掌柜有意在中午、晚上都开门迎客?”乔裴问。
沈荔也不问他从哪里听来的,只说:“确有此事。”
“既然如此,扩店也应当提上日程了。”
沈荔微笑,还是那句话:“确有此事。”
“可是有什么顾虑?”乔裴停下脚步,微微偏头看她,“若是遇上什么麻烦,可以来寻我。”
说不上什么大/麻烦,不过是沈荔想扩张店面,原本未雨绸缪,提前去谈,但左右两家铺子不知怎么回事,忽然都不肯卖了。
这背后的事,沈荔闭着眼睛都能想清楚,再复杂,那也是现代经历过两轮的。
但乔裴这话,让她刚刚放松的心绪又慎重起来。
“沈记再怎么说,也只是一间小小食肆。”她说,“如此,岂不太劳烦乔大人了?”
“不会。”他目光深深,手指在袖中,隐隐攥住了翠玉珠子,“既是沈掌柜的事,便不算劳烦。”
“......是吗?”
沈荔顺着他平顺的眉目、微绷的下颌,一路看向他藏于袖中的指尖。
“那我就提前谢过乔大人了。”
虽说乔裴位居宰相,却也要守京城宵禁的规矩。
吃完饭不久,他就带着照墨离开了沈记。
马车轮沿着梧桐街一路轧过,梧桐叶碎裂的声音哔哔剥剥。
小孩们没把他的来访当回事,赵二却有些犯愁。
他凑到沈荔身边,压低声音问:“掌柜的,这位乔大人是不是想要咱们的店?”
本来嘛!民不与官斗,何况是商?
要说他们这些升斗小民有什么叫官老爷稀罕的,还不就是钱?
赵二自觉警惕也是应该的,毕竟他们几个谁不知道沈记中秋大赚了一笔?
那可是四百两银子!
放在他老家乡下,买个几十上百亩地,盖一栋青砖房起来,就是个富裕的地主了!
在他看来,这位乔大人位高权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三番两次屈就沈记,连中秋这样的日子都孤身前来,指不定在打什么主意呢。
沈荔却只是微微摇头。
别的说不好,但乔裴作为乙女游戏的男主角之一,大概率是不会惦记女主角的资产。
剧情里的中秋只是一带而过,主要体现了一把主角孤身在京城的寂寥伶仃。
不过她完全没照着剧情来,引发其他角色的情节异化,倒也正常。
但即便如此,从乔裴的人设来讲,也很难解释他中秋上门,又亦真亦假放下二十两银子的行为。
马车早已在街角消失,沈荔的目光却迟迟没有收回。
......真是个怪人。
两旁铺子坐地起价,咬死了不肯卖,怎么看都像是有人从中作梗。
这事暂时没有着落,但钱是不能不赚的。
故而中秋没过几天,沈记就开始全天候营业了。
菜单依然用小木板写了挂在墙上,四凉八热两汤两甜品,热菜里又包括了四荤四素。
“中午和晚上的菜单是一季一换。”沈荔介绍,“什么季节就吃什么季节的菜,等过了十一月,沈记就要换一次菜单了。”
熟客们虽然捧场,但也担心会不会失望,结果当季主菜栗子鸡刚上桌,就知道这担心来得毫无必要了。
粉糯绵软的栗子浸泡着咸香的汤汁,透着点山珍的清甜,竟比嫩滑的鸡肉还要受欢迎。
“看来之前只能卖面,真是委屈沈掌柜了。”有人笑道,“否则这样的手艺,沈记早该名满京城,何以只做咱们的早餐铺子呢?”
还有人提前开始好奇:“沈掌柜,冬天除了萝卜白菜还有什么?”
“是啊,咱们这京城天冷,不像南边还有些菜可种。该不是要从南边运过来吧?”
“南边一筐橘子,运来京城就要翻上五番!”
“不过要是能吃上,贵点也没什么了......”
说着说着,就聊起如今京城的物价了。
沈荔也没在意,回头正要进厨房,又有客人叫她:“沈掌柜!既然中午和晚上都开始营业,那什么时候扩扩店面啊!”
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附和起来:“是啊!再怎么说,现在沈记的铺面还是太小了。”
“要么咱们也学着其他铺子,建个二楼得了。”
“二楼可以做包厢啊,还能隔出一片阳台来。”
众人七嘴八舌地出主意,沈荔一一谢过。
回后院之前却找到了芳姨,问她:“最近是不是有很多新客来店里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