喉管似乎快要被掐爆,江羡年眼前发白,感到窒息:“放开……”
【只要你开口说四个字。】
江羡年拼命捶打那双想要置她于死地的小手。
【金梦入实。】
巨大的三头蛇捅破了天幕,俯瞰泉中那粒渺小的人影,猩红的信子像被血浸透的布。
太阳穴鼓胀到快要爆裂,喉间窄到甚至咽不下口水,气管膨动。那个声音在因缺氧而发昏的脑海中蹦跳,它像是裂成了千千万万个分身,每个分身都在疯狂地宣传着,杂七杂八的声音叠在一起,吵得耳朵都要聋了。
“金、金梦入实……”
江羡年到底还是照着说了出来。脱口的那一刻,新鲜空气涌进肺部,白光炸了一下,灰黑取代,隐隐有光亮。
“阿年?”
江羡年睁开眼,见到仙童似的男孩,眉间一朵金莲,正关切地看着自己。梦外,也有一个少年用那种眼神看着她。
今安在边摇江羡年的肩膀边喊:“江姑娘,醒醒。”
日出前,江羡年忽然梦魇,不停嘟囔“放开”,怎么叫也不醒。那之后没多久,居民举行了盛大的祭祀,一个接一个地投了井,灰在窗前监视,他则在焦头烂额地安抚江羡年。太阳出来后,她一头栽到他怀里,彻底睡死过去。
怎么会睡这么沉?
今安在百思不得其解。
居民怪异,他们没碰这里的任何吃食,排除祸从口入;封窗的符纸没破,抵门的椅子未移,灰打坐神识不闭,他也是浅眠的那类人,夜间也不可能有人对江羡年下手。
灰走了出来,看了看江羡年,问道:“还没醒?”
今安在摇摇头,问道:“井里有什么异常吗?”
灰回道:“没有,跳完井就安静了。我想下去看看,过来跟你说一声。”
今安在本想说一起行动,可江羡年还没醒,井下不知凶险,让她留下或者带走都不合适。
灰猜到了今安在纠结的事,开口道:“当务之急是离开这里。我先下井看看,若有路,我回来接你们;若有危险,我能逃上来就上,出不来就永别了。”
今安在沉默半晌,叹了口气,叮嘱道:“好,你当心。”
灰点了下头,从门口离开了,没多久,“噗通”一声巨响,今安在知道龙下井了,从那之后,度时如年。
今安在掏出缚魂索看了会儿,又看了下江羡年,决定再给灰最后一点时间。他抱起江羡年走进房间,推开窗盯着那口井。
他极少因另一个人感到不安。
那是一种比天然恐惧更难熬的滋味。他不是江羡年,不知道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所以思绪愈发偏激,像失控的马,即使勒住缰绳也控不住,在心原上飞蹄乱踏,踩得一塌糊涂。
今安在的耐心很快耗尽了,他绷紧缚魂索,正要用力,瞥到水花蹦到三尺高,灰毫发无伤地回来了,带回了一个好消息:
“下面有路。”
井上平静无波,井下暗流激涌。
尽管服用过辟水珠,今安在下水后还是不免屏住呼吸,死死闭上了眼。激流迎面砸来,身前像是有几十个人在推搡,他一手搂住江羡年,一手抓紧鬃毛,尽可能贴紧龙身。
暗道变换不停,地下水流向一时一个样,幸而石壁上长了些会发光的矿石,保证了视野的明亮。
灰全速追赶被水流裹挟的祭品,如迅闪急窜。祭品经过,经过的水道登时安分下来,灰直觉跟丢会被困住,一刻也不敢怠慢。
水道变浅,今安在浮出水面,抹了把脸上的水,看到石壁上绘有金蛇乱舞图,滑溜溜的东西从脚边窜过,他低头一看,竟是一条小蛇。
水箭射穿,莲花随小蛇一同沉了下去。
壁画中的蛇像被狂风吹拂的烛火,疯狂扭动,渐渐挤出了石壁。
水位不断下降,灰搁浅在浅滩里,用龙尾拍死几条纠缠的蛇,吐火燎挡在前路的蛇堆。小蛇死后,强壮凶狠的大蛇补位,数量更为骇人,几近蛇海,密密麻麻地涌了过来。
小蛇一箭三条,大蛇五箭一条,灰和今安在有些吃不消,打定主意逃向另一个道口。
这条暗道呈倒斗状,越往里越窄,堪堪纳下龙身。
今安在头都抬不起来,感觉石壁擦过头发,差点碰到头发。
暗道里没长矿石,眼前全黑,不知过了多久,后面再无蛇的嘶嘶声,顶上忽然变得开阔,灰慢了下来。
今安在探手摸了下上面,没碰到石壁,他们到了一处新地方。
灰喷出一口火,含在嘴里,借光四处打量。地上白骨累累,有人,也有蛇,其中还有半人半蛇的形状。
今安在坐直身子,看到白骨,问道:“这里是蛇的坟墓?”
“不知……”灰说话,火就灭了,他便道,“点个火折子,不然我说不了话。”
今安在连忙点上火折子。
灰感觉尾巴尖有点疼,说道:“我的尾巴好像受伤了。”
今安在转身一照,何止是尾巴尖,灰后半截身子血淋淋的,创口有黑线在蠕动。他抬手淋下水,滋啦一片,黑烟腾腾,龙尾舒服地摇了两下。
灰好奇道:“你真的是普通人吗?”
“不是,”今安在一本正经道,“我是个道士。”
灰接着道:“我可没见过会控水的道士。”
今安在笑道:“人各有所长,我也不会御火啊。”
灰心想这话也有理,又道:“我想喝水。”
甘甜的水送进嘴里,通口腹径,清灵脉尘。灰回味口中的甘味,想起身边那抹吵闹的红,这水兴许能让她修炼成人。
灰变成人身,今安在背着江羡年,两人走在尸骸堆里,迈一步踩断几根骨,断骨声回荡在空旷的山洞里,阴气冲天。余光捉到两簇幽绿鬼火,灰转了下眼睛,悄声对今安在说:“往那边走,继续跟我说话。”
今安在跟着灰稍稍调了方向,面上仍装得毫无察觉。
两人慢慢靠近潜伏在暗处的鬼火。
灰目测距离差不多了,出其不意地化龙冲了过去,轻松制住了暗鬼。
暗鬼出声挣扎,听声音有气无力的。
今安在拿火折子一照。只见那鬼蓬头垢面,看到光偏过头,眼下的胎记一闪而过,水滴状的,像在流泪,嘴比脑子先反应过来:“天养?”
暗鬼不挣扎了,畏畏缩缩地对上今安在的目光。
今安在这时才看到他面上的蛇鳞,有一片已经被拔掉了,结了血痂。他难以置信道:“是你吗?”
天养有些木,呆呆地看着他。
今安在提醒道:“你还记得阮姑娘和小春吗?”
呆滞的眼里有了光亮,很快结出泪花,淌过青色胎记,这下是真流泪了。天养许久没说过话,说话时有些口齿不清,他痴痴唤道:“记得……记得……”
灰还没放开天养,问道:“你们认识?”
“认识,”今安在感觉天养没什么攻击性,又道,“放开他吧。”
天养急切问:“她、她们还好吗?”
今安在应道:“很好。小春完成身为春丝的使命,她们现在在不寒山,等你回去。”
天养抹泪,连声道好。
今安在看了眼蛇化的痕迹,唏嘘道:“你为何会变成这样?”
在阮如意的叙述中,天养应当是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不应当这般潦倒。
天养叹了口气,断断续续地讲述起在金铎国的经历。
师父的求救带着私心。他发现这件事时已经被哄骗着喝下了金水,身上长出了蛇鳞。大蛇承诺除妖师一命换一命,他是被推出去换命的那个。
然而除妖师并未因此获救,谎言加速了死亡的进程。他是能承受降神仪式的圣体,可行事坦荡,并无悔憾损完魂。
大蛇便着了这一招,让他撬开除妖师的魂魄,令他完成了降神。除妖师死后,他的人性被蛇化磨灭,浑浑噩噩地混在蛇人堆里服务大蛇。
直到有天,他梦到了阮如意和小春,忆起回家的承诺,自此开始逃亡。
他亦为完魂之身,虽饮下金水,却能稍作抵抗。为了保持清醒,他一片片地拔下设林;地底少有吃食,他就抓蛇吃生肉,生生扛到了现在。
今安在见天养饥渴,送了壶清水给他。
天养咕嘟咕嘟喝完,正要感叹久旱逢甘霖,忽然感觉蛇化的部位有了好转,扯起袖子看了看胳膊,鳞片消失了。他惊讶地举起水囊问道:“这到底是什么水?”
灰指着今安在道:“他的灵力。”
天养喃喃自语:“灵力……”
今安在介绍道:“我跟你是同行,都是除妖师。”
天养请求道:“我能再喝一壶吗?”
空了三壶,脸上的鳞片也消下去大半,天养有了些力气,打听今安在和灰的来意。听完,他请缨道:“我带你们上去。”
灰追问道“你认识路为何不走?”
天养无奈道:“很多路都有蛇人看守,我硬闯不过,后来又没了食物,只能躲着苟活。”
抵御化蛇也是一件极耗心力的事,他实在撑不下去了。
今安在客气道:“麻烦你了。”
几乎是同时,灰发问:“那你知道大蛇巢穴怎么走吗?”
天养点头。
灰又道:“告诉我。”
天养抗拒道:“一个人去太危险了,对付大蛇还需从长计议。”
灰强硬道:“我急需噬魂箭,没时间了。”
今安在也不同意:“可你打不过大蛇。”
“不说算了,我自己找。”灰转身要走。
今安在拉住灰。他知道灰极度渴望噬魂箭,沉声问:“一刻也等不了吗?”
灰面无表情道:“等不了。我送你们只是为了报恩,当下有人带路,你们尽快上去吧。”
今安在心知留不住他,长叹一声,对天养道:“把路告诉他吧。”
老道士说过人各有志,即使存了死志,也应尊重他人的选择。只要那是他深思熟虑过后做出的选择。
天养问:“你真要去?”
“嗯。”
天养从怀中摸出一张路线图,递给灰:“这上面的路我都走过,保真,你照着走就行。”
灰犹豫道:“那你们……”
天养点了点自己的脑袋,自信道:“这里有路。”
“多谢,”灰收下路线图,瞥了眼水囊,请求道,“我能要一壶水吗?”
他想带给小红。
今安在灌了壶水,还想把自己的水囊给他,被无情拒绝:“太重了,带不动。”
灰就这样分道扬镳了。
今安在看着新朋友的背影,默默祝他前路无险,一切顺利。
洛雪烟翻了个身,被台阶磕到的肋骨在下,钻心的疼。她嘶了一声,睡意登时消了一半,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见到床边坐了个高大的人影,是江寒栖。
江寒栖凑上前说了句什么。
洛雪烟没睡够,脑子有些懵,应了声,随意把手搭到张开的手心里。她强撑着眼皮瞅了眼江寒栖的衣服,干净的,他换过了。她问道:“伤口还流血吗?”
江寒栖撒谎道:“快好了。”
其实还在疼着。
肩膀伤得最重,他强行复活时还没来得及愈合,后来妖性又被莲心针压了下去,恢复的速度就慢了不少。再加上下床走动牵扯到伤处,兴许又渗血了。
不过他不在乎。
比起见不到她的焦虑,这点疼不算什么。
洛雪烟缓了会儿,又迷瞪起来,问道:“阿年他们回来了吗?”
江寒栖回道:“没有,晖夜已经托人出去找了。”
“那我们等下也出……”
洛雪烟头一歪,彻底睡了过去,更准确来讲,是晕了过去。
她昨晚讨论时也是这么突然合上了眼,怎么喊都不醒,吓得晖夜把一个略懂医理的员工薅了起来,经诊断是身子亏损得太厉害所致。
江寒栖稍稍用力圈住白皙的手,用拇指摩挲手背上的抓痕,有些难过。他每天都在给她涂祛疤膏,可到底还是留下几道浅浅的疤痕,像是瓷器上的裂缝,碎了就补不好了。
江寒栖托起手腕,袖子滑了下去,露出摔得乌青的手臂。他呼吸短暂地停滞了一下,轻微地张开手,还没碰到,又立刻合起来,慢慢放下了那只伤痕累累的手。
若她还在太守府,这只手怎么可能会变成这个样子?有些遇见注定是一个错误,他的善缘亦是她的恶缘。
江寒栖悄声离开,回到自己的房间,找出还未完成的遗书。
他想,他也许是第一个留遗书的无生。想说的话太多,堆在一起成了打结的线团,酝酿多日纸上只写下了心上人的名字。
往日飘逸的笔锋沉了下来,转折处缺了几份灵动,添了几份郑重,像凝重到不可言说的心意。
江寒栖看了会儿,在名字下添上了实在到不能再实在的资产总结,林林总总列了一堆,其余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他看了眼一旁的桃花手链,和上次那条不同,他这次编了十个桃花结。
九是长长久久的私心,十是十全十美的祝福。
前一个有他,后一个无他。一朵之差,心境相反,就是不知道有没有时间编完。
江寒栖挥笔写下:【祝安好。】
他将折好的纸塞入信封,封好口,夹到话本的最后一页,合上看了眼,重新压了压。话本是洛雪烟新买的,很厚,才看到一半,他知道她未来某天一定会翻到最后一页,见到那封四不像的遗书。
人牙子预警被一封绑架信落实了。
晖夜呼唤乌兹没得到回应,急匆匆追上送信的小孩,钳住他的肩膀,着急道:“是谁让你送信的?”
“不知道,”小孩害怕地缩了缩脖子,从口袋里摸出几个布鲁,“那人说把信送到给我这些钱,我就答应了……”
晖夜感觉小孩没在撒谎,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问道:“那人把信给你往哪边去了?”
小孩摇头,解释道:“我拿了钱就走了,没看到他往哪边去了。”
晖夜又问:“那人长什么样?是中原人吗?穿了什么衣服?”
小孩还是摇头,说道:“他、他就穿了最普通的那种白罩衫,蒙着脸,我不知道他长什么样……”
晖夜又问了几个问题,看小孩一问三不知,把他放走了。他又看了遍绑架信,绑匪狮子大开口要两千布鲁,约定午时在西部的一片废弃民居内交易,给钱就放人,报官就杀。
是海日罕吗?不对,纸上并未残留难闻的气味。而且它抓住乌兹应该会直接杀死他,不会再多此一举要赎金……
晖夜想了会儿,决定先去乌兹家看一眼情况。他早些时候和江寒栖约好去舞蛇人居所,担心自己出意外,提前把水井水道分布图交了出来。
洛雪烟一醒就听说了这个坏消息,感觉两眼一黑。
她不相信乌兹是被普通绑匪绑走的,晖夜说自己和乌兹不往来,他家里人也不认识他,赎金怎么可能要到晖夜头上?明摆着就是反派做的,他已经开始对晖夜下手了。
江寒栖提了一嘴自己傍晚下井找江羡年他们,听到洛雪烟心不在焉地嗯了声,慢慢握紧了拳头,状似无意地说道:“我肩膀现在还使不上劲,傍晚应该就没事了。”
洛雪烟看向他的右肩,关心道:“伤口还出血吗?”
江寒栖逞强道:“没事,我能扛得住。”
其实伤口已经不流血了,不出意外中午就能长好,他只是想让她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多停留一会儿,死后就见不到了。
洛雪烟抛开杂念,说道:“我傍晚跟你一起下井。”
江寒栖果断回绝:“我一个人就行。”
洛雪烟反问道:“不去的话你莲心针发作了怎么办?”
江寒栖脱口而出:“我可以忍。”
他很想告诉洛雪烟,她用不着亲身犯险,他会把噬魂箭交到她手里的。但他总觉得她不会相信。
洛雪烟随口道:“你要是能忍,当时也不会千方百计地带我走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打趣的话落到江寒栖耳朵里尽是幽怨。他像是错事的孩子一样僵了下,无措地垂下眼帘,放松没多久的手又攥了起来,连肩膀都在发力,伤口疼痛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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