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睁开眼,却对上一双温润的黑眸。
他笑了下,道:“温小姐,早上好。”
温之皎:“……?!”
她惊坐起,有些恍惚,又望了眼周围。
但这一刻,她骤然发觉,自己竟在一间茶室里。
茶室的窗缝隙里,她望见一片暗色。
她又看了看自己,却已穿上了常服。
温之皎大脑一片空白,“你——你你想干什么?!”
谢观鹤笑了下,道:“温小姐放心,现在才五点十分,距离你上飞机还有四十分钟。我不会阻止你离开,也不会把你关在这里。衣服是小秦替你换的。”
温之皎大脑仍有些空白,“啊?不是,那你,你——”
谢观鹤道:“温小姐想离开的话,现在也可以走。”
温之皎立刻站起身,却又转头,“不对,你到底想干什么?你是不是又想设计我?!还是你——”
“不,我只是有一样东西想交给你。”
谢观鹤微笑,站起身,将一个锦盒递给她。
温之皎警惕地用两根手指捻住,仰着身子,仿佛怕里面钻出什么似的,打开了。下一秒,她望见锦盒里静静地躺着一枚红色编制手链。
她怔住。
谢观鹤道:“这是一位朋友让我交给你的,她就在这里。”
温之皎的唇颤动了下,“什么?”
谢观鹤笑道:“她有些事想和你说,温小姐愿意见她一面吗?”
他话音落下,茶室门被推开。
一个女人站在门口,她背后是无尽的暗色,苍青的天空,明明是清晨,却仿佛阴天。她笑了下,眼里却有着复杂,对她道:“温小姐。”
温之皎身体踉跄几秒,“璇珍……”
那些封藏多年的记忆再次袭来,那些同璇珍也好,同其他年纪相仿的女佣相处的情景也好,那些往昔里曾拥有的愉快时光一起交错涌来,又全都破碎在血腥的订婚宴上。她们全都被遣散,她身边再也没有说得上话的年纪相仿的佣人,即便有,过不了多久,也全部都被更换。
她身边只有江远丞会和她说话,其他人都要成为哑巴,让她如幽魂般游荡。
命运在某刻降下的惩罚是骤然拉开的帷幕,她几乎已然忘却,她曾有过那样一段快乐的时光。她只能记得,她被仓促囚在一段爱中,过着似乎很好,似乎没那么好的生活。
如今再见到杨璇珍,温之皎的的泪珠一路落下。
她像是困惑,又像是开心,直起身,雀跃又小心地奔上前。
她抬起手,想去拥抱她。
可杨璇珍却后退半步,手握着推拉门,唇动了下。
她道:“对不起,温小姐。”
温之皎的眼睛悬在她脸上,她没有懂,她只能望着杨璇珍。但这一刻,她那犹如女巫亦或动物般的直觉告诉她,昨日由噩梦引发的那种不安于此刻降临了。
她即将窥见它的全貌。
第116章
五点四十五左右, 苍青色的天空亮了一些,像调皮的学生在矿泉水瓶里挤了几滴蓝色墨水。
“卡啦——”
木质推拉门再次被推开。
杨璇珍站在门口,她的脸上有着一种伤感, 她深深地望着温之皎。
温之皎没有看她,只是遥遥望着她身后那片天空。这一刻,她突然有了一种解离感, 仿佛与一切都隔着厚厚的隔膜一般, 她有些恍惚,会不会这一切都只是一场梦, 等她睁开眼,她此刻又在酒店房间里。
她没有在五点多醒来, 没有一睁开眼, 就被谢观鹤带到这里。她也没有再遇见杨璇珍,更没有坐在这里,听杨璇珍讲那些冗长的过往, 得知不该知道的真相。
“温小姐……”
杨璇珍的声音响起。
温之皎空茫地望过去, 杨璇珍站在门口,她的手又紧紧握着门了,又是那种复杂而局促的样子。她逆着晨光,温之皎有着看不清她的脸, 只觉得她的脸模糊而扭曲。
“对不起,我只是……我只是没有办法,我的妹妹,她需要更好的生活。”
杨璇珍说完,朝着她深深鞠了一躬。
温之皎突然笑了一下,懒得看她了。
她或许应该大发雷霆,或许应该狠狠质问, 也或许应该痛哭流涕,但她都没有。也或许,她应该表示谅解,应该忘掉过去,应该从容拥抱,但她也没有。
温之皎只是道:“滚开。不要再让我看到你。”
她说完,扭过头去。
杨璇珍眼睛里有了些湿润,闭上眼。她知道,这个回答,已经是最好的回答了。
她陪伴了她这么久,她很清楚,温小姐看起来任性娇气,在爱情观上,总有些异常孩子气又粗暴残忍的思维。但是对待她,以及其他那些年龄相仿的女孩,温小姐又有着另类的亲近。
她没再去上学后,身边骤然便没了来往密切的朋友,因而,她便自然地将她们当成了她的新朋友。即便偶尔也有些何不食肉糜的天真,但她的确待她们很好。
偶尔,她会偷偷换上佣人服和她们一块干活只为了聊天。亦或者想玩一些游戏时,就让主管和管家给她们放假,让她们专心陪她玩。即便是出去玩,她都会邀功似的,每次都带回来许多礼物和纪念品给她们。
除却这些,她们也因为和她关系亲近,额外拿到更多薪水和补贴。
可是……可是……
“我让你滚开!滚远点,你听不见吗?!”
温之皎仍然扭着头,没有看她,声音却提高了。她的肩膀颤动着,偏着脸,像是已经无法按捺住怒火,随手抄起手边的锦盒对着门口狠狠掷过去。
“咔哒——”
锦盒落在门边,发出清楚的响声,一条红色的编织手链从盒中滚落。
杨璇珍看了一眼,眼球便立刻被灼伤了一般移开。
——这是曾经,杨璇珍教给她怎么编手环后,她编给她的回礼。
她不敢再停留,一转身,快步离开。
谢观鹤并没有在茶室内,他站在长廊的尽头,倚靠在栏杆上。那略显黯淡的晨光落在他的脸上与身上,为他的那俊美的面容增添了几分深沉。
他微笑着,垂着眼,红色的流珠缠绕在手指与手腕之间。他直起身往茶室里走,的眼神无悲无喜,像是望见了世间再平常不过的事,从容地掠过了她。
谢观鹤走到茶室门口时,很轻易望见了地上的一抹红。他俯身,将手链拾起,用指尖拂去那些并不存在的浮尘。他将它放回锦盒里,收回,走到了温之皎身旁。
温之皎这会儿已趴在了案几上,一头卷发散落在手臂、肩颈、背上,又垂落在原木案几上。茶室里只点了两盏灯笼,它们在角落着,充当着装饰而非光源,吝啬地散发出幽幽的光。在这一片晦暗而模糊的室内,她那浓密卷曲的黑发便仿佛匍匐的菟丝子,与暗色融为一体,安静蛰伏。
她的肩膀仍在微微颤动,像是隐忍的啜泣。
谢观鹤垂着眼,抬起手,很轻地落在她头上。几秒后,他又把手放在她肩上,俯身道:“温小姐,你睡着了吗?”
温之皎:“……”
她气恼地抬头,喊道:“你有病吧?!”
此刻,她的黑发黏在唇边,整张脸都浸着些红,眼睛显得有些湿润。可她脸上没有泪水,唇抿着,整张脸跟要融化的冰淇淋似的,耷拉着。
谢观鹤道:“哭不出来,也不用这么努力。”
温之皎瞪了她一眼,又吸了下鼻子。
她道:“可是哭出来我感觉我会好很多。”
“你很难过,”
谢观鹤顿了下。
“不然呢?你觉得我是被骗了还能很开心的人吗?”温之皎反唇相讥,她昂着头,眼睛里有着火焰一般的亮色,“你少在这里装好心,你以前就在我最开心的时候骗过我,你是不知道我生起气来——”
“不。”谢观鹤打断她,道:“我没有说完。”
他继续道:“我的意思是,难过却没能哭出来,那或许说明,比起难过,其他的情绪更需要重视。”
温之皎哽住了。
她没有说话。
谢观鹤笑道:“现在,你要回去吗?”
“当然。”温之皎站起身,仰视着谢观鹤,眼睛弯着,“你会让我走吗?”
她道:“就算我知道不好的事,但我完全可以当做不知道,过我想过的生活。就算这样,你也能说,你愿意我送回到陆京择身边,让我登上飞机离开这里吗?”
温之皎和谢观鹤的距离本就很近了,可她仍然更近,倾身凑近。谢观鹤岿然不动,站在原地,低头看着她。她几乎要走到他的怀抱里,可她没有停住脚步,直到自己的鞋尖抵住他的皮鞋。随后,她抬脚,很轻地踩在上面。
谢观鹤放在裤袋里的手一下下捻着流珠,对上她那双有着警惕与试探,却显得无辜而睁得圆溜溜的眼睛。她仰着头,他便能更清楚望见她那张漂亮得灼人的脸上流动出的好奇。
谢观鹤微笑,道:“如果你想,我为什么会阻止你呢?”
“如果你不想阻止我,”温之皎抬起手,很轻地贴在他的胸口,指尖拨弄过他的领口,眼睛自始至终都凝视着他,不让他的视线离开她漂亮的脸分毫。她继续道:“为什么要让杨璇珍来呢?”
谢观鹤听出来,她对杨璇珍的称呼带了姓氏。
他唇弯了弯,如檀眼珠凝着她,“我怎么做,怎么想,都不会影响你的决定权。”
温之皎又笑起来,她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想法吗?你以为我是傻子,你说什么是什么,让我听什么我听什么吗?”
她拨弄他领口的手抬起,一转,将脸上的发丝撩到脑后。
谢观鹤望着她白皙的指节在黑发中浮现,那视线很快又移回她脸上,却发觉她对自己挑了下眉头,像是在说她发现他分心了。
他垂下眼睛,道:“那温小姐,要回去还是要留下呢?”
温之皎又是反问,“你觉得呢?”
谢观鹤喉结滑动了下,没忍住俯下身,他被她踩住的腿也弯折,膝盖贴住了她的腿。他凝着她的眼,他的大半个身躯都已快占据她的空间,以至于他们几乎能感觉到彼此的呼吸。
他道:“我——”
温之皎眼睛弯了弯,却一转身,发尾在空气中扬起弧度,她旁若无人似的伸了个懒腰,轻易从这逼仄的他们的空间中脱身。
谢观鹤怔住,手指紧攥住流珠。
好几秒,他感觉喉咙里的焦渴要烧到头脑。
空气中仍有她发丝流下的淡淡玫瑰味。
谢观鹤凝着锦盒,闭上眼几秒,笑了下,转过身。
温之皎背对着他,仰望着那墨蓝色的天空,也望着只在海面露出一点光的太阳,道:“快六点了,我要回去了。”
她又轻声道:“我才不信你,也不信她,我只信我自己。”
谢观鹤从善如流地答应,“好。”
温之皎又转头,“你赶紧送我回去。”
谢观鹤继续道:“好。”
温之皎想了想,说:“如果我——”
谢观鹤仍道:“好。”
温之皎抱着手臂,“你在敷衍我吗?”
“不,”谢观鹤注视她,道:“我是在许诺。”
他话音很轻,像一根羽毛,要随风漂浮起来。
六点快到了,光芒一点点穿透云层,落在平静的海面上。透亮的天空仍有几分残余的夜色,停机坪上,几个随行人员已经等着了。
薛灼灯轻轻抚摸了下自己的笔记本,却仍然低着头,隐匿在随行人员中。
停机坪远处的高楼上,顾也撑着栏杆,眺望着那些如蚂蚁一般大小的人。
今天天气应该会很好。
顾也的手握着栏杆,又望向天空。
六点到来的飞机,和六点十分到来的飞机之间,看来不会有突如其来的雷阵雨,使得它们打个照面了。
他叹了口气。
停机坪不远处,陆京择看周遭的安保人员,挑眉,道:“我离开到现在二十分钟,期间道路已经封死,领空权也在我们手里,你们跟我说找不到人?”
“我们已经在搜查酒店和其余地方了,但是——”
安保人员的话被陆京择打断,他脸上并没有愠怒,也没有着急,语气冷静地分析道:“从酒店楼离开的方向不是正门,那就只能是窗户,二楼与三楼之间的跳台重新检查足迹,这需要我教你们吗?”
他正要继续说话,却听见远处听见一声遥遥的呼唤,“陆京择!”
陆京择抬头望过去,却望见了远处,温之皎朝着他招手。她这会儿迎着风,白皙的手臂摇晃着,她穿着蓝色的吊带刺绣蕾丝短裙,肩膀上披着天鹅绒防风小斗篷,长筒袜下蹬着一双短靴,贝雷帽下的卷发随风飘扬,完全一副千金大小姐的样子。
温之皎一路跑过来,他便也快步迎过去。
“累死了,累死了……”温之皎大喘气,陆京择扶着她的腰和肩膀,拿出手帕给她擦汗。她摆摆手,他这才发现,她还套了一双蕾丝手套。她仰着头,道:“我一觉醒来被人带走了,好一会儿才逃出来呢。”
“这么厉害?”陆京择笑起来,又捏她的脸,道:“怎么回来的?我都快掘地三尺了。”
“等等告诉你。”
温之皎摸了摸自己的头发,握着包包肩带甩来甩去。
陆京择道:“大小姐,要拎包吗?”
温之皎笑了下,“才不要。”
她解开了斗篷的扣子,喘了口气,“好热。”
“倒是知道早上天气冷,会保暖了。”陆京择抬起手,就给她系上,“上飞机再解,现在有风。”
温之皎无奈地叹了口气。
倒也不是她想保暖,主要是,这衣服也是小秦选的啊。
虽然,她也挺喜欢这一身的。
呼呼的风声骤然驶来,远处,一架小型飞机盘旋在空中。
陆京择道:“接我们的飞机到了。”
温之皎笑了下,没有说话,她只是一下下地抚摸着自己的包包。
陆京择察觉到她的沉默,凝神看着她,“怎么了?”
温之皎也看他,那笑意一点点消失,眼珠里什么也没有,仿佛有光泽却没有缺少温度的黑曜石。她用那双眼凝视着他,脑袋倾斜着。
陆京择在顷刻间感觉了些许不对,他正要说话,可温之皎却已经后退了一步。她的唇动了动,没有声音从她口中泄出,只有一道指令从她心里发出。
【使用[记忆回溯卡]】
【记忆回溯卡:触发使用对象的一段有关于你,但你不知道的记忆。持续时间不确定,触发回忆不确定,带来效果不确定,追溯过往让一切笃定都变不确定。】
【使用目标:陆京择】
【回溯卡已生效】
一瞬之间,时间犹如静止,陆京择远去了,风声远去了,天空、草坪、所能感知的一切全部都仿若木偶戏的舞台轰然倒塌远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全然的黑暗。没有空气,没有声音,没有光亮,她站在纯然的黑暗之中,等待了几秒。
或许没有几秒,因为这一个瞬间,已剥去了时间与空间的计量单位。
在这里,只有记忆存在,也只有记忆流动着。
黑暗褪去了浓稠,一些画面犹如气泡一般纷纷跃出,在那些气泡里,温之皎望见无数个自己。这些,都是陆京择回忆中的自己,有的是在睡觉、有的在走神、有的在对他笑,有牵手,有亲吻,有拥抱,亦有娃娃机闪烁着彩光时他们的笑……
最终,这些泡泡全部破碎,一个散发着浓重黑色光芒的泡泡缓慢地飘到了她面前,近了,她才看见其中映出一座银色的巨大的天秤。她伸出指尖,那巨大的泡泡便骤然破碎,散落的记忆压了过来,犹如厚重的潮水一般。
浓重的夜色之中,一扇门轻轻合上。
陆京择从温家离开,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她已经睡着了,烧也快退了,估计明天一早起来就好了。
她的体质,他也知道,怕冷又怕热,温度高了低了都容易发烧。发烧来得快,去得也快,真不知道该说是体质好还是体质差。
既然她没事了,剩下的就是……江远丞了。
这会儿已经是凌晨了,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更没有什么光。路灯光柱散发着有些阴森的冷光,绿植灌木丛中有着诡异的响动,一阵风吹过,阴森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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