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大风冷,娘子多穿点!”鹿鸣追出来送披风。
谢明裳收拢油纸伞,坐去车里,叮嘱跟车的寒酥、月桂:“你们回去之后小心些。这边的事嘴上莫提。”
寒酥、月桂两个脆生生应下。
时局不稳,突厥人从云州南下的消息确凿,天天有新的军情急报入京,人心浮动。
京城街头肉眼可见地冷清下去。
“这两天最热闹的地方,要数十二处城门了。”同车的兰夏小声嘀咕:
“城门下天天塞长龙。前天听说西南边的应阙门放出去几家,昨天跟疯了似的,都往应阙门下挤。车马排出十几里地,有人撺掇自家妇人出面哭闹撒泼,被禁军当场痛殴一顿,拘走几十个闹腾得厉害的才罢休——喏,娘子看,不知哪个城门下排队出城的车马,排到这儿来了?”
谢明裳掀开雨水打湿的车帘
面前宽阔的长街,果然被一长列车马占据,排队不见头,几百辆大车停在雨中等候,车夫焦急地频频探头张望。
河间王府马车的出现,也引起一阵骚动。
王府马车的规制与寻常车驾不同,有心人都识得。马车刚拐出小巷,顺着长街往北行片刻的功夫,就有几家管事匆匆撑伞赶来说话。
“我家主人请河间王金安,请谢六娘子安。”
几位管事同时报自家来历,乱糟糟地听不清楚,谢明裳耳边只抓到“某某伯府”,“某某郡公”字眼,都是身上有官有爵的体面人家。
几家管事争先恐后地问起,河间王在城外可好,城外防守状况如何,突厥人距离京畿还有多远,京城能不能守得住,这次的戒严令持续多久……
谢明裳总算听明白了。
原来是病急乱投医,京城里消息闭塞,都指望从她嘴里掏出点新鲜消息呐?
“城外一切安好。”谢明裳隔窗道,“京畿有精兵强将,专等突厥人来痛殴之。回去告诉你们主人,突厥人不可怕,可怕的是恐惧之心,杯弓蛇影。自己把自己先吓死了,何苦来哉。”
有管事不死心地追问:“敢问谢六娘子今日去何处?”
谢明裳笑出声来。
“日子过得太无聊,去手帕交家里走走,赏赏菊花,说说闲话。各位听得可满意了?散了吧。”
风雨阵阵,马车缓停在大长公主府外。
端仪郡主闻讯迎出来时,正好看见谢明裳领着寒酥、月桂走进门里,撑伞停在一盆雨中盛放的蟹爪菊边,赏玩片刻,笑盈盈掐一朵在手里。
“送她们两个回来,掐一朵菊花走。不心疼吧?”
端仪郡主好笑地迎上去,“平日也不见你喜欢菊花。怎么今天稀罕起来了?整盆搬走都随你。”
说完当场吩咐仆妇把两盆蟹爪菊,两盆更名贵的绿牡丹直接抬出门去,搬上河间王府马车。
谢明裳并不跟她客气,大大方方把四盆菊花收下。
她今日才进门来就感觉气氛不大对。
大长公主府向来有护邑亲卫的,但平常也不至于五步一人,十步一哨,各个面色冷肃,全身披挂,明甲执刀站在雨中。
哪像个公主府?倒像城外的军营。
谢明裳心里嘀咕,大长公主府也下令戒严了?
“今日你家可方便?方便的话,我去你院子说一会儿话;不方便的话,在花厅聊几句便走。”
端仪郡主叹了口气,瞥一眼四周肃立的披甲亲卫。
“也没什么不方便的……进院子说话罢。”
大长公主府早在三日前就戒严。防备的却不是外头的突厥人。
“之前你飞鸽传书,母亲同意送五十车酒肉吃食出城犒军。她老人家轻易不出府,定下的两边接洽人选,原本是父亲。”
谢明裳轻轻“啊”了声。
她想起了,两边确实商议好的莫驸马。八月十五当日清晨,来的人却临时换成了辰大管事。
“临时出了什么岔子?”
端仪烦恼地揪下一瓣蟹爪菊。
“父亲也不知如何想的……母亲前脚把消息透给他,他后脚就出门,险些把消息泄露给外头!”
谢明裳的记忆里浮现出莫驸马儒雅却显露尴尬的面孔。被大长公主呵斥,狼狈退出门外的背影。
当年一段佳话,年少无忧的天家贵女,一眼相中意气风发初入京的小将军……
历经多年之后,那点初心,早被岁月消磨得面目全非。
谢明裳直截了当问:“你父亲莫驸马,他是无心,还是有意?”
端仪咬住了下唇。一朵蟹爪菊被她撕得零零碎碎。
“明珠儿,你啊……你这句问话还好没被母亲听见。”
端仪轻轻叹息着:“好一句无心还是有意。这次可扎进母亲心里了。”
莫驸马自从成亲后便不再领兵,只在禁军里担个闲职。
女儿诞生之后,大长公主有意保举他出任将军,去边境继续领兵。
莫家上下苦求他不要去。投身沙场,刀口舔血,不就为搏个功名富贵?
京城安逸,身为皇亲国戚,人人见面都客客气气捧着。此地有富贵,何苦还回那边境苦寒地吃沙子!
留在京城,和公主再生几个孩儿,儿女双全,莫家的前途富贵便稳住了。
莫驸马坚决留在京城。
弓马功夫不进则退,闲上三五年后,军营里打磨出的锐气俱被消磨干净。
莫驸马开始追逐起京城时兴的古玩书画,金石玉器。和几个同样爱好古玩的宗室子走得近,日常倒也能呼朋引伴地赏玩珍品,一掷千金,得人赞一句翩翩风雅。
大长公主却也从此对他冷淡下去。
再生几个孩儿、稳固前程的打算终究落了空。
大长公主再不让他近身了。
“我娘虽说冷着父亲,时常寻几个新鲜面孔进来陪一陪……说句实话,只当鲜花儿看着,不曾真正收下一个做面首。以我娘的身份,算难得了。”
屋外大雨,更显得室内寂静。端仪手里无意识地撕扯花瓣,倾吐心事。
“早前更别扭的几年都过去了。如今母亲年纪上去,看鲜花儿的心思都淡了。去年我跟母亲闹婚事的那阵子,我眼瞧着,母亲烦恼起来,时常抓着父亲喝酒,关系反倒恢复了几分……我以为他们重归于好了。”
花是谢明裳拿进屋的,反倒被端仪一瓣瓣扯碎洒落地面。满地狼藉,满地烦恼。
谢明裳看在眼里,扬声叫门外廊子伺候的女使再搬一盆菊花进来。
片刻后,精挑细选的一盆名贵墨菊被女使们搬进屋里。
谢明裳毫不含糊地掐下一朵盛开的墨菊,放去端仪面前。
“撕吧。越名贵的品种,撕起来越痛快。”
端仪原本眼角隐含泪花,顿时绷不住破涕为笑,拍了她手背一下。
“你今天就来糟蹋我家的花。”
打了个岔,端仪低沉的情绪也好转几分,抬手拭去泪花,带笑嗟叹。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么多年过去,父亲虽然人还时时陪着母亲,他的心,和母亲早不在一处了——他们是好不了了。”
大长公主的失望躲避,闲时召几个年轻俊朗的后生陪着说笑,看看鲜花儿解闷……落在莫驸马眼里,自认毕生之大耻辱。
出去再被所谓的好友们明里暗里说笑几句,隐忍压抑的不满逐渐淬了毒。
年少时坚决留在京城,誓愿常伴公主左右,如今倒成了忍辱负重。
端仪把名贵的墨菊又撕了满桌子。撕完之后,压抑地吐一口气,说出大长公主府压下的密辛。
“母亲想启用父亲。中秋犒军的酒肉米面秘密送去城外大营之事,母亲交托给他。父亲觉得机会来了。他想告发母亲,踩着母亲上去。”
“父亲半夜出府,意图告发。但母亲早防备着他。一路跟踪,当夜抓捕……现今不知被母亲拘在哪处。”
“不提他了。”端仪气闷地打开木窗。
大风裹挟雨汽呼啸涌进内室,把满桌花瓣扫荡一空。
秋风刮过谢明裳的脸颊,雨丝冰凉。她坐着默想整件事的前因后果,越想越荒唐。
中秋前夕,京城戒严,犒军物资送不出城。
宫里那位天子在意的是:惑星过境,夜犯紫微,不利天子。
她自己想得简单,怕委屈了城外凯旋将士。
萧挽风和大长公主这对姑侄,不约而同担忧,犒赏酒食不够,引发军中哗变。
到了莫驸马这处,倒成了翻身的把柄。
“真有意思。”
端仪也笑:“真有意思。”
敞开的窗外,有仆妇匆匆冒雨走近,从远处高声喊:“听闻谢六娘子来了?大长公主召见。”
谢明裳整理衣裳,被端仪领着去见她母亲。
大长公主在灯火通明的内殿里举杯小啜。
刚刚碾压一场未遂的背叛,保养得宜的面容上却不见颓唐,寻常般招呼两位小娘子:“免礼,坐。”
大长公主在自家穿得随意,一袭百褶长裙斜搭在长榻边,拢着披帛,斜睨一眼自己女儿。
“听说谢家小六娘进门就被你拉去房里嘀嘀咕咕,闭门两刻钟都不见你们出来?把自家那点破事给抖落完了?”
端仪在母亲面前不敢造次,站起身告罪。
“女儿心里憋闷,憋不住就……略说了几句。母亲不要怪罪明珠儿。”
谢明裳跟着起身,举手立誓:“大长公主殿下知道的。我记性不大好,出门便忘了。”
大长公主喷笑得几乎呛咳起来。
“好容易开口说话了,你又咒自己忘事?”
她是听闻过谢明裳最近不少动静的。这小娘子折腾起来可不轻!也亏得她那好侄儿扛得住。
她抬手点点自己女儿,对谢明裳说:
“无需多虑。今天本宫召你来,只想当你的面,有句话说给阿挚。做娘的话,很多时候不中听。阿挚若听不进去,你身为她的好友,在旁边看得清楚,劝她一劝。”
殿里两位小娘子屏息静气地听训。
“为娘毕竟多活了二十年。活到如今的年岁,眼睛比你毒。阿挚,你看上的那君家小子,只有个皮囊光鲜;里头装的货色,比你父亲更靠不住。”
“记住五个字,快刀斩乱麻。忍一时痛,胜一世祸。”
大长公主抿了口酒,挥挥手,“说完了,下去罢。”
端仪还在发愣,谢明裳轻轻一扯她,两个小娘子福身行礼,退出殿外去。
临出殿时,谢明裳若有所思地回眸。
大长公主独自斜靠在金碧辉煌的榻上,仰头饮尽杯中酒。
谢明裳撑伞出门时,短短几步下台阶便淋湿了裙摆。
大长公主府几名仆从冒雨追上来,捧四本极名贵的墨菊,小心挪去马车上。
“看我这车上摆满花盆的架势。”谢明裳好笑地跟兰夏说,“大长公主殿下太大方,这下真成了上门讨花儿了。”
载满名贵菊花的王府马车一路招摇回程,不知被多少双眼睛看了去。
走着走着,兰夏扯住随风乱摇的车窗帘子,纳闷地嘀咕:“来时挤满整条街的车马队伍,怎么不见了?”
谢明裳注视大雨中的长街。
不知从哪处城门下排到城北大街来的车马长龙,确实消失了大半,现今只零星剩下几十辆。
谢明裳直觉不对,叫来几名跟车的亲兵,吩咐他们询问缘由。
问来的缘由大出意料之外。
原来之前问话的几家管事把她的话传回主家后,有几家多事的,一路跟她的车,跟去了大长公主府。
回来便绘声绘色描述,谢六娘子没说假话,闲暇无事登门做客,端仪郡主亲自迎出来,两位小娘子秋日赏花呢。
大长公主府今日兴许闭门设赏花宴?总之,一盆又一盆地往车上抬名贵菊品……
听说两家相约闭门赏花,如此闲情逸致,丝毫不见大军压境的惊慌失措。
排在城门下的许多辆马车便纷纷散去了。
谢明裳啼笑皆非:“如此说来,我应该每天约了端仪出来,在大街上闲荡几圈,镇定人心——”
她忽地闭了嘴,视线回望马车。前后摆满的八个大花盆枝繁叶茂,在雨中也极为显眼。
“好个大长公主殿下。”
难怪追出来又送了四盆墨菊,把河间王府的马车塞得满满当当,走在街上,扎眼得很……
确实拿她镇定人心了?
天边亮起刺目闪电,雷鸣震响,站在雨中的跟车仆从们忙不迭地躲避。
谢明裳并不畏惧雷电,反倒把车帘子全掀开,任由大雨随风洒落身上肩头,对临街屋檐下躲雨的众马车方向喊话:
“下这么大的雨,急于出城,又去何方呢。河间王领兵镇守京畿,京城稳固,诸位回家罢!”
轰鸣大雨声里,清脆的嗓音一遍遍高喊:“京城稳固,无需惊慌。”
“诸位回家罢!”
街边躲雨的马车掀起帘子,雨帘中露出许多张迟疑的面孔。
来自四面八方的数百道目光,注视着大雨中满载花盆的河间王府马车从街上驶过,转入小巷,往城西长淮巷王府方向扬长而去。
一辆接一辆的马车静悄悄离开队伍长龙,回返各自府中。
“今天好大的雷雨啊。娘子赶紧换身干净衣裳。”
河间王府门前,鹿鸣小跑着迎上前,撑开大油纸伞,遮住肩头衣摆湿漉漉下车来的谢明裳。
不止肩头淋湿,发尾眉梢也沾湿了雨水,浓密的长睫毛沾满水汽。谢明裳在秋天罕见的滚雷声响里快步上台阶,眨了下眼,一滴雨水滚落下脸颊。
就在抬脚进门前夕,耳边一声咔嚓巨响,天地间白光刺眼,仿佛银色巨龙坠落地面。
门前众人齐齐被惊得一震,同时停步回头,震撼地注视北边落下的雷电。
刺眼的白光在视野里闪过瞬间便消失。
天地间的落雨声依旧响亮。
有眼尖的亲兵指向北方惊呼,“刚才那道雷劈到什么了?那边是不是在冒烟?”
谢明裳凝目望去。
瓢泼般的雨帘里,升腾起一股不祥的浓烟。
刚才那道惊天动地的雷一定劈到了某处屋宅……北边烧起来了。
“承乾宫走水!”
宫人们冒雨奔跑大喊,无数脚步往承乾宫方向急奔而去。
天子内殿失去了往日的静谧。除了震耳欲聋的雨声,时不时还传来呼喊声,奔跑声,禁军将领发号施令的叫嚷声。
奉德帝坐在殿中,林相坐在对面。两人手谈的棋局,早已停滞不下。
秋日雷雨罕见。
被雷劈大不祥。
而今日不仅被罕见的降雷劈了殿室,引发走水。被雷劈塌了一个角的殿室,居然是皇城东边的承乾宫。
承乾宫,俗称东宫,储君居住之寝宫。
奉德帝手执棋子,此刻的脸色仅仅“难看”两个字,不足以形容。
大雨中逐渐响起某种嗡嗡的奇异声响。
雷击殿室不祥,宫里急请来城内几处皇庙的数十名大和尚念经做法事,外加几家出名道观的数十道士打礁做法。
此刻两方人马齐聚承乾宫,佛家道家各施法术,上百来人的念经打礁声响彻天地,盖过了雨声。
奉德帝面色稍显好转,啪嗒,手里迟迟不落的黑子,终于落在棋盘上。
他语气沉沉地道:“朕昨夜梦到他了。”
“短短几日功夫,惑星现身天幕,又出了雷击殿室的恶事。林相,朕在想,是不是镇压得不够?被他逃出鬼门,化作惑星过境,犯我紫微。”
林相郑重起身拜下:“圣上龙气在身!区区惑星,妖异也,如何能犯得龙气正统?陛下担忧镇压得不够,等这次突厥事了,再遣人去关外施法,多镇压一两道即可。”
奉德帝喃喃道:“不错,朕乃真龙天子,龙气在身。他即便转生成惑星,也是妖异。”
耳边的做法打礁声越发地大了。铜锣钟磬木鱼之声嗡嗡不绝。
桌上棋盘收起,摊开北境舆图。
天子的另一名心腹:裕国公,冒雨急入宫,当面阐述军情。
“陛下请看,这次突厥三路发兵。除了每次必走的凉州、朔州两条老路之外,今年的第三路,走的是云州。”
“谢崇山领旨急赴凉州,人马已出京畿。凉州有谢帅镇守。”
“唐彦真离京更早,人马已到朔州。凉州有唐将军镇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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