庐陵王妃想来想去,想献上王府,换一个求情的机会。
但今时不同往日,河间王已有自己的王府。即便想献上庐陵王府,人家不见得愿意收。
庐陵王妃拐弯抹角,委婉提出:将庐陵王府赠给谢家。
谢家失了自家宅子,一家两房,几十丁口,至今借住在城西一处小宅院,岂能长久?
庐陵王妃遣人来寻河间王,口口声声道:
只求接庐陵王出狱。愿将庐陵王府赠给谢家。
“庐陵王妃遣来的人说:全府人已搬出城外居住,榆林街王府空出,地契、锁匙俱都备齐,谢家随时可以入住。”
严陆卿头次遇到这种事,啼笑皆非:
“王府宅子,说让便让。这位庐陵王妃为了救夫,算得上不惜代价了。也不知庐陵王得知后,会不会感激自家夫人。”
“殿下,献上的庐陵王府,我们要不要?”
萧挽风坐在长桌后,缓缓摩挲着拇指上的铁扳指:
“庐陵王妃愿意献王府与谢家,为何不要?”
谢明裳蜷在罗汉床上,抱着零食盘子,若有所思地扫过对话的二人。
谢家收下宅子,岂不是要把庐陵王从诏狱捞出来?膈应得很。
耳听萧挽风哂道:“庐陵王,废物而已。用个废物换一处上好宅子,值得。”
严陆卿也道:“确实,庐陵王被打灭气焰、奔逃出京城后,便是个废物了。谢家又正好缺宅子。殿下,庐陵王妃的交易可以做,但不能按她的提议做。臣属有个想法……”
两人低声商议一阵。
严陆卿起身告退:“臣属这就去知会庐陵王妃那边。”
萧挽风起身关门,走回罗汉床边坐下。“你听见了?”
谢明裳咔嚓咔嚓地嗑瓜子。清澈分明的眸子抬起,带催促之意。
商量个什么结果,你倒是说啊。
萧挽风三两句干脆地交了底。
“传话给庐陵王妃,不要王府地契。让她把王府宅子估价典卖。估价的银钱交予谢家买宅子。”
谢明裳:“……噗。”
她笑得差点被瓜子呛住。这主意,太损了。
毕竟是个王府大宅。不同于寻常民宅。
哪怕庐陵王妃出面转让地契,哀求得楚楚可怜……万一庐陵王出来后不认账,把事捅去宫里,谢家说不定要吃大亏。
但换个法子,叫庐陵王妃出面把自家王府估价典卖。不管她会不会真卖,总之,把估价的银钱交给谢家置办新宅子。
——新宅子的来处干干净净,跟庐陵王府再没半点干系。
谢明裳越想越好笑。庐陵王并未除爵,封号还在,现任郡王的王府岂是好卖的?哪怕王妃做主转赠给大臣居住,后续只怕也有巨坑。
鬻卖王府,多半卖不出去。但估价可不会便宜!
眸子弯起如月牙,带出明显笑意,她提笔唰唰地写:
【狡猾!】
萧挽风看在眼里,不认账。
“提议赠宅子给谢氏的是庐陵王妃。提议把王府估价折银的是严陆卿。你说哪个狡猾?”
谢明裳斜睨身侧坐着的男人一眼,抬手指指他心口。
庐陵王妃给出的优渥条件暗藏陷阱,严长史出损招应对。但最后拍板拿主意的,不是你自己?
她提笔又添了个字:【都狡猾】
萧挽风绷直的唇线微微一弯,若无其事抬手,把写有“都狡猾”的纸张收走,扔去字篓。
“裕国公狡狯,你父亲谢帅耿直,两边非同路人。裕国公府出借给谢家的宅子,还是尽快归还,两清为好。”
谢明裳抱零食盘子嗑够了南瓜子,盘膝在罗汉床上,取来弯刀,拿一块干净细布,开始认认真真地擦银刀鞘。
萧挽风坐在长桌后,摊开北境舆图,盯看了整个时辰。
期间书房来人络绎不绝,带来各方面消息。
八月十五,中秋在即,宫里设中秋宴。
这是阖家团圆的大日子,推拒不得,哪怕坐轮椅也得赴宴。
谢明裳:“嗯?”
她的视线从刀鞘挪起,瞥向萧挽风的方向。
萧挽风此刻正站在窗前,正对着沙盘,默听顾淮回禀。两条腿修长而笔直,走动如常。
他的腿伤原本就没有传出去的那般重,休养这许多日子,早已好得七七八八。
顾淮报完宫里的消息,也在担忧地打量主上的腿。
“今日宫里来的还是逢春公公。严长史正在前厅接待。托卑职前来问一声,殿下中秋赴宴,还打算坐轮椅?卑职等皆有顾虑,殿下的腿伤即将痊愈,如果宫里再来一次御医会诊,只怕这次会被查出破绽……”
萧挽风道:“不去。”
顾淮:“……”
噗嗤,轻声闷笑,从罗汉床那边传来。谢明裳忍笑低头,继续擦弯刀。
纯银刀鞘早已被她细细擦拭干净花纹,如今她在擦弯刀薄刃。刀锋擦得锃亮。
宫宴如鸿门宴,顾淮也觉得不去好。但如何不去,令人头疼。
“中秋乃是宫中大宴,殿下不去的话,总得有个理由?逢春公公在前院等回话。”
萧挽风站在窗前,一只手按窗上挂起的北境舆图,对比沙盘起伏山脉片刻,走去沙盘边,掂起一只黑色小旗,插入山脉当中。
纵横数百里的北境雪山主脉支脉当中,已经插下三面黑色小旗。
萧挽风不抬头地道:
“报去宫里,腿伤即将痊愈,可赴中秋宴。”
“中秋到来之前,设个局,人不去。”
“喏!”顾淮行礼快步离去。
书房短暂地宁静下去。正好时辰过午,今日的午食送进书房。
厨房现做的红枣参茸粥热腾腾地送了进来。补气养血的滋补药膳,不必多说,当然是给谢明裳准备的。
她舀了舀热粥,抿进几口,嫌弃地吐出一段参,苦。
才把热粥放去床边,萧挽风的视线从沙盘上抬起,扫来一眼,抬脚走近罗汉床,把粥碗又塞进她手里。
“不喜人参,把参挑出来,粥多用几口。”
两边推拒几下,谢明裳还要往外推,萧挽风说:“挑吃拣喝,手上没有力气,如何握刀?你擦亮弯刀,只为了挂墙上好看?”
说得一针见血。
谢明裳把整晚红枣参茸粥喝了个见底。
空碗砰地放去床头,斜睨一眼,满意了?
萧挽风把空碗放去桌上,走回来捏了捏她粉润的脸颊,叮嘱她去内室。
“等下你阿兄过来,莫让他看见你。有些事当你的面,他不好做。”
谢明裳坐回内室,继续慢腾腾地擦拭弯刀。屏风和竹帘两道屏障隔绝内外,看不见外间的情景,只能听到声音。
谢琅很快被领入书房。
萧挽风开门见山问他:“你说你精通突厥语,文字、口述,尽皆流畅。据我所知,你自小在京城长大,从未出关。如何能够精通突厥语?”
谢琅只当书房里并无第三人,直言不讳。
谢明裳在内室听着。
擦拭刀锋的动作不知不觉停下了。
即便是相处多年的兄妹,有些心底之言语,谢琅也从不会说给家中人。她之前从未听闻。
谢琅道:“父亲是镇守边关之武将。身为武将之长子,臣属自小留在京城,入国子监读书……殿下也知道,其中当有质子之意。”
萧挽风微微颔首,“朝廷惯例。”
大部分留京读书的武将之子,既无父亲之庇护教导,又无习文之资质。长大之后,文不成武不就。
但谢琅却偏偏自小立志,走科举从文路。
“臣属侥幸有几分习文的天分,又深知边关领兵之大将,在朝中处处掣肘,诸多难处。”
“十岁起,臣属便四处搜寻京城中的西域商人,其中有不少精通突厥语的人物,重金延请为师,苦学突厥语。本想着科举入仕,入鸿胪寺,借由两国外交纵横之机会,臣属可以从官场帮扶父亲……”
不等他说完,萧挽风直截了当道:“鸿胪寺?你去不了。”
谢琅苦笑。
正如萧挽风所说,他去不了鸿胪寺。
十五岁时,少年甫束发,国子监学业一骑绝尘,前程似锦,意气昂扬。他的恩师刘学士,第一次听少年谢琅提起“平生愿”。
只愿将来入仕,和父亲一文一武,西北战场平敌寇,鸿胪寺舌战四方。
老师失笑连连摇头。
他这才知晓,朝中有不成文的规矩。父亲为边关领兵大将,身为人子,接触外国使节的鸿胪寺,他注定去不了。
不止鸿胪寺去不了,但凡牵扯关键政务的职位,他都去不了。
后来进士及第,他果然被分去做小小的文史馆六品修撰。
史书一修便是四年。
书房里陷入短暂沉寂。谢明裳盯着屏风缝隙。外间晃动的人影透过竹帘隔断,映上屏风。
谢琅的声音很快又响起。
“殿下今日传召臣属,可是需要准备突厥文书?”
萧挽风:“不妨和你说清楚些,需要伪制突厥文书。你可做得?”
谢琅踌躇片刻:“家父正在退兵途中。”
“放心,不会影响到你父亲。”
萧挽风起身走去沙盘边,抬手抽出一面黑色小旗。
“突厥王庭,位于呼伦山脉以北,大漠深处的都斤山中。”
“我需要你伪造一封突厥文书,佯做信使口气,写明:突厥可汗同意发兵。和辽东王并肩作战。十万突厥铁蹄,将分兵三路,打通长城豁口,会师京城。”
“文书里要求辽东王发兵,把谢崇山大军牵扯在关内。”
“以突厥人语气,要求牵制谢崇山,不得回返凉州关陇大营。”
“听清楚了?事关重大,你可写得?”
谢琅起身郑重应诺:“写得!臣属即刻便写,尽快交付殿下。”
谢琅出去后,书房又陷入短暂的寂静。
竹帘哗啦声响,谢明裳慢腾腾地挪去外间,走来沙盘边。
凝视沙盘的萧挽风闻声抬头,两人的视线在半空里交汇片刻。
谢明裳指了指沙盘中代表突厥王庭的黑色小旗。
目光抬起直视,明晃晃地问,这便是你说的:中秋到来之前,设个局,人不去?
眼睛透出的疑问明显,萧挽风点了下头。
“你父亲尚未回京。突厥发兵的消息必然引起恐慌。中秋之夜,我不赴宴,改去京畿大营清点兵力,无人敢说什么。”
谢明裳思索了一阵,点点头。
赶在中秋前,伪造一封真真假假的突厥文书,号称联合辽东王,发兵三路南下……确实够清闲日久的朝臣们忙乱一阵了。
但萧挽风今日让谢明裳旁听,想告诉她的,远远不止伪造的突厥文书之事。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腿伤的借口抵挡了一个月,借她手中弯刀护卫,侥幸躲过宫中行刺,但腿伤总有痊愈的时候。只要人在京城,躲得过中秋宴,躲不过重阳宴。
天子寡恩,今日热络拉拢,明日或许便有一场刺杀。总不能一直提防下去。他更不是防守的性格。
伪造突厥文书,便是打算转守为攻的第一步。
第一步之后,当然有后续的第二步、第三步。
开弓再无回头箭。
有许多事,他准备和她说。
比如说,突厥今年异动频频,突厥可汗和辽东王的勾连之事确凿。他可以伪造一封突厥文书,但更多真正来自突厥王庭的勾连文书,或许正在某处传递。
若时机已到,他便会上书请战,领兵离京。
若你父亲迟迟不归。登门提亲之事,只怕要后延。
再比如说,你想好了没有?留京危险。
此行随我去,前路生死未定,但你我同行。你可愿意?
刹那间,心神电转。他心里想过很多,却一句还未诉诸言语。
不等他说出口,谢明裳却已慢腾腾地挪去桌前,在纸上涂涂写写:
【伪造突厥文书非小事,后续难善了。你准备离京了?】
萧挽风凝视面前的一行字,开口道:“对。”
为何要伪造突厥三路发兵的消息?
突厥南下,向来走朔州,偶尔走凉州。这两处都设有军镇,防备的就是突厥大军。
捏造出三路发兵的消息,第三路入关路径难测,必然引起朝廷惊慌。
他便可以上书请战,寻找机会,领兵离京。
萧挽风深深地看一眼谢明裳,道:“这是长远打算,不会太快。至少要等你父亲领兵回返虎牢关。否则,京畿空虚无守。”
谢明裳摇摇头,提笔疾书:【你尽快走】
墨迹未干的四个字杵过去,在他眼前闪了闪,谢明裳继续往下写:
【王府亲兵太少。你留京危险】
【我父亲未回返之前,北有突厥,京城无大将坐镇,他们不敢动你。你尽快走】
萧挽风抬手把字纸抽走,揉成一团,扔去纸篓里。“还未到危急时,再说。”
“眼下是第一步而已。且等你阿兄的书信写好。你身上不疼了?”
谢明裳被拉去罗汉床躺下,萧挽风把零食盘子装满南瓜子塞给她,继续坐回沙盘边摆弄小旗,居然还说了个冷笑话。
“你阿兄自称精通突厥文书,也不知写一封文书需多久。若他抓耳挠腮,三日写不出,我这筹划的第一步就要折戟沉沙。”
谢明裳:“……”呸!别看不起谢家人!
她提笔唰唰地写:【阿兄生性谦逊,他说精通,必然三倍精通!你且等着。】
【晚膳时若阿兄写不好文书,我把
粥里的苦参都捞出吃了!】
萧挽风瞥一眼,起身把字纸抽走,以镇纸压在桌上。
“我不见得会烧去你每一封承诺书。”
“中原人的字纸承诺,白纸黑字,需算数的。”
第93章 人想不开就会谋反
别看说得正经,谢明裳才不当真。任他把字纸拿去铜镇纸下镇着,继续咔嚓咔嚓地嗑瓜子。
嗑完瓜子起身,慢腾腾地挪去桌边,把纸取回来,笔尖蘸墨,添上后半截。
【晚膳时若阿兄写不好文书,我把粥里的苦参都捞出吃了】
【晚膳时若阿兄写好文书,你陪我吃苦粥】
白纸黑字推过去,萧挽风一颔首,纸张重新压去镇纸下。
谢明裳忍笑。她了解自家阿兄,谢琅称“精通”的事,哪会需要等到晚膳。
果然,不出一个时辰,顾淮敲响书房门,捧进两本文书。
“谢大郎君写下一式两份,第一封是突厥语, 第二封是译后的文书,交予殿下定夺。”
“谢大郎君人还在前院等着。若有需要修改之处,可即刻改正。”
萧挽风逐字逐句看过,把汉文译书扔进火盆,焚烧干净。
“很好,不必修改。替我转告谢郎,道一声辛苦。”
把谢琅新写就的突厥文书递给顾淮,吩咐下去:“即刻快马出京,往北急追唐彦真队伍,当面交给他。他知道如何做。”
顾淮:“喏!”
顾淮收拢文书,快步走出。书房恢复了安静。
然而这份安静,如今落在谢明裳眼里,变得不再寻常。
看似静谧的秋日下午书房,动荡暗涌,暴风眼正生成。
她站起身,走去沙盘边,俯视萧挽风插下的四面黑色小旗。
最北面一面小旗,位于呼伦雪山以北,大漠深处的都斤山。
那是突厥王庭所在。
其余两面小旗,插在朔州北,凉州北,长城在这两处有豁口。年年修复,年年破坏。
突厥人熟悉这两处的地貌,南下惯常进攻路线。
最后一面小旗,如今被萧挽风握在手里,落下几个地点,又拔出。
盯着沙盘,谢明裳脑海里渐渐浮现出北境砂石满地的地貌;以及长城以南,辽阔广袤的中原山陵。
所谓“三路大军南下”的消息即将散布出去。
“若我是突厥可汗,当真发兵三路的话……”萧挽风手中的小黑旗依旧落在朔州。
朔州地界曾被突厥人占领十余年。大片山林砍尽,充作放牧草场,最适合轻骑兵冲锋。
“一路走凉州,牵制西北军镇兵力;两路走朔州。”
“一路牵制朔州军镇兵力。一路绕过军镇,疾速南下,直扑京城。”
在谢明裳的注视下,萧挽风握起一把细沙,沿着长城以南,虚虚地洒下。
千里丘陵地界,以突厥轻骑快马的脚程,四日即可穿越,直达京城北五十里的渭水北岸。
谢明裳思索着,提笔唰唰地写:【为何突厥人从前不这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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