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家很少提起这间国公府,两家确实无多少交往,但听在耳里却感觉熟悉?感觉不大愉快。
为什么事不愉快?
谢明裳忽地停筷道:“裕国公家的世子,是不是曾经递帖子写讽诗骂我来着……”
“好了。”谢夫人打断道:“既然裕国公雪中送炭,我们记着这份情谊,等你爹回来登门道谢。他家儿子的糊涂事,不计较了。”
“嗯……”谢明裳思忖着,拿筷子挑起几粒米饭。
吃喝到中途,谢夫人忽然想起什么,指着席间一道莲藕鲜时蔬,对谢琅说道:“你媳妇喜欢吃莲藕。这两天她风寒卧床,昨天我去看她一回,人憔悴得很。你回去时把这道鲜时蔬带回去给你媳妇,叫她好好养病,安心多睡。孕期难熬,吃不下也尽量多用些。”
谢琅垂眼应是。
谢明裳吃了半碗饭,又喝半碗母亲熬煮的鱼羹,放下碗。谢琅虽然陪坐用饭,筷子始终未放下,这顿饭却没吃用多少。
饭后关门,屋里只剩谢家人,母亲拉着她的手详尽地问,把河间王府的细节问了个遍才住嘴。谢琅坐旁边侧耳细听。
听完谢琅道:“对待明珠儿确实不算怠慢。河间王府有意跟谢家合作的话,与其互害厮斗,不如合作两利,各取所需。就是不知河间王此人的性情——”
谢明裳道:“野心勃勃之枭雄,非口蜜腹剑之小人。不像背后捅刀子的那种,可以合作。”
喝了口鱼羹,她又补充一句:“短期可以合作。却不知这份合作能维系多久。”
谢琅道:“短期合作互利,对于谢家足够了。三五年后,谁知京城当家做主的是哪个。”
这句话说得大不敬,若是被皇城司耳目探子报上朝廷,必定要吃弹劾论罪。
谢夫人骤吃了一惊,原本还在喝茶的手一抖,茶水泼溅去桌上,抬眼瞠视儿子。
谢琅面色却沉静,说一句便住嘴,起身拿细布擦拭干净桌案,又取来那道莲藕鲜时蔬,放在提盒里,跟母亲告辞。
谢明裳:“我送哥哥回去。”
她原意想跟去探望大嫂,谢琅却不让她入室内探视。
“你大嫂刚滑胎,昨夜哭到早晨天亮才睡下。我趁她睡着才出去煎药。她若见了你这小姑,只怕激起心中愧疚,又要哭个不住。”
谢明裳的唇不知不觉又抿住了。“……嗯。”
谢琅却也有话私下里和她言说。
“母亲把李妈妈送进河间王府极好。”
“两家合作之事,我也赞同。等父亲返京,我和父亲详说。你放心。”
“我只有一句话交代你。你虽人在河间王府,但记住,你依旧是谢家女儿,谢家永远有个院子留给你。”
“谢家永远有个院子留给你”这句暖心,从承担谢家门楣的长兄嘴里说出,便是一辈子的承诺。谢明裳的鼻尖隐约发酸。
她今天高高兴兴入谢家来,不愿意眼泪汪汪地出门叫顾沛笑话,几下眨去模糊泪光,换成轻松语调说笑:
“我晓得。我当然是谢家女儿。”
谢琅看她的眼神却凝重。
下面要说出口的,才是他今日想叮嘱妹妹的最重要的一句。
“女子和男子不同,女子会诞下孩儿,那孩儿会成为终生的牵袢。明珠儿,仔细想好了。两家合作各取所需;至于三五年后如何,难说。莫让你自己陷入两难境地。”
“你和河间王的孩儿,莫急着要。”
“……”谢明裳神色复杂听得满耳朵。
兄长不愧是进士出身,心思缜密,处处替她考虑周到。
但不需要。真的不需要。
河间王后院的圆房尝试,至今未成功……
哪来的孩儿??
她张了张嘴,想解释两句,又闭上。在自家哥哥面前,怎么提纠缠不清的内帷事?
“想多了。”谢明裳最后只轻描淡写说:“不可能有孩儿。”
谢琅眼含欣慰,也不知想歪到哪里去,“很好。”
“跟河间王只结盟,莫要孩儿。等父亲回京,想法子接你归家,阿兄必定尽力替你寻一门远胜杜家的好亲。”
兰夏和鹿鸣两个未出阁的小娘子毕竟有些事做不方便。
若急用避子药,派遣李妈妈回家一趟来取。
谢明裳:“……阿兄费心了。多半用不着。”
送到大门外,她翻身上马,谢琅立在门边,眼带思索,还在打量众多护送轻骑。
谢明裳斜睨跟身后上来的顾沛,人看着精神不错,全须全尾的。
“今天没挨打?耿叔没领人堵你们?”
顾沛扬眉吐气出门来,笑说:“娘子吓唬我们。谢家给河间王府面子,弟兄们没挨打,耿老虎还招待我们吃了顿饭,饭菜还挺香。”
“呸,耿叔给过谁面子?那是你们今天够老实。”
谢明裳缰绳拨转马头,依依不舍地告辞。谢琅在门边目送,忽地开口问:“河间王殿下今日为何不能陪同舍妹同来?”
顾沛道:“殿下忙。”
谢琅冷不丁又问:“忙什么?”
顾沛噎了一下。
出门前严长史吩咐不必多说,但主上的大舅哥问话,当面撒谎骗大舅哥会不会不太好……
他纠结片刻,谢明裳也察觉出不对了,缰绳勒马停在前头,眼神似笑非笑回望过来。
顾沛赶紧添上两个字:“忙生病。”
谢琅:“……”
谢明裳:“……”
谢明裳拨马直奔巷口,“走。回去看看你家主上忙成什么样了。”
回程路上,谢明裳咂摸着那句“忙生病”。
渐渐咂摸出一点不寻常的意味来。
连人带马转入长淮巷外时,她不急着进门,只仰头看王府朱漆大门气派鎏金铜钉。
刚刚修缮建成的王府新宅子,里外都静悄悄的,她原本没多留意,只觉得地大人少的缘故。
但因为那句意味深长的“忙生病”,忽然之间,叫她留意到四周这份安静里隐藏的不安定。
虎牢关下一场大捷,引发京城局面震动。
山雨欲来的,又岂止是谢家呢?
那五十亲兵也不知如何大张旗鼓去大长公主府讨人,上午出门,下午她回返时,兰夏和鹿鸣还没接回府来。
连人带马停在晴风院门外时,寒酥和月桂两个也都未走,两个小娘子蹲在门口的石灯台边,低声嘀嘀咕咕。
谢明裳诧异地问寒酥:“不是说好了她们两个回来,换你们两个回去?”
寒酥摇摇头,起身盈盈下拜。
“一来,昨日鸽子回来了。郡主回信吩咐不急,命我等继续服侍娘子。”
“二来,娘子早晨不在时,严长史也来寻我等说话,说……多留几日。”
听到严长史留人,谢明裳心里骤然明白过来八分。
她们两个贴身服侍她一场,无意间窥得河间王府的部分内情,轻易不会放她们回去了。
心弦微微动荡,她当即握住两个小娘子的手:“如实跟我说。你们想早日回大长公主府的话,我想法子送你们回去。”
出乎意料之外的,两人却齐齐摇头。
“郡主让我们留下帮手,严长史早晨也说得明白,我们在王府一日,王府贴补我们双倍月例。加上我们原本那份,就是三份。”
寒酥笑说:“我们认识娘子多少年了?多待几日怕什么。只是后院那几双眼睛烦人。”
“还好这几日都不在,难得清静。”月桂插嘴说,“我们两个没什么活计做,倒领起三份月例,叫人怎么好意思。”
谢明裳听着听着,眉眼渐渐舒展开:“有人愿给,你们只管收着便是。”
几位小娘子说笑几句,月桂指着石灯座:“娘子,我们刚才擦洗时发现,这对灯台是不是没修好。”
“嗯?”谢明裳挽起长裙蹲下
晴风院前的门道是新扩宽的,黄土夯实,从马场一条直路延伸过来,每隔二十步起一座石灯台。
明亮的日照阳光下,她蹲下端详几眼,便留意到之前忽略的细节。
靠近院门的最后一对石灯台果然未完工。
灯台底座的鸟兽纹路突兀地少了半截,显露出被磨平的石面。远看尚不明显,细看分明匠工没来得及把纹路雕完。
谢明裳站起身,视线里带思索,往四下里打量。
她当日搬得急,比工部说好的日子还提前了几天。工部官员原本满口应下留几个匠工继续修一修细节。
比方说,灯笼彩带挂上树梢,添一添新王府的喜气;
再比方说,墙角窗下漏刷的清漆再刷两道。
晴风院里缺一副楹联,还得再寻翰林学士的墨宝添补添补。
——修缮细节的匠工呢?
——添喜气的灯笼彩带呢?
——空缺的楹联呢?
谢明裳当即把告辞要走的顾沛给叫住了。
“工部该不会是故意怠慢你们?”
“你们主上人呢?这些小事没报给他,还是他懒得管?”
顾沛也说不清。
谢明裳转身去前院寻严长史。
——说来也巧,她找到严长史的同时,顺道也寻到一个匠工。
外书房的敞阔庭院里,散落着长短木料子,严长史和一个木匠肩并肩蹲在地上,面前摆着图纸,两人正对着那图纸嘀咕。
顾淮眉头紧皱,站在旁边抱臂听动静。
谢明裳就在这时自己进来了。
“总算找到个匠工。”她拉着木匠就走,“去看看晴风院门口的石灯台底座。你能做就做,做不了叫工部相熟的石匠来做。再喊几个人来把灯笼彩带挂齐全了。顶着工部的名声,好歹把事干完了再走,留一堆烂摊子膈应谁呢。”
那木匠瞠目结舌,被拉出去七八步才张嘴喊冤,“小人不是工部管辖的匠工啊。小人家里单干的!”
谢明裳也惊诧了。
“你不是工部的匠工?那谁派你来的?”
严长史在身后咳了声,“忘了告知六娘子。这木匠不隶属工部,是臣属自己找的。”
谢明裳:?
打发走木匠之后,严陆卿客客气气交代几句。
原来,工部三天没派人过来了。上门催也催不动。
严陆卿亲自登门问了一次,工部官员们嘴上的态度倒是热络得很,但问起匠工,一律是:
匠工们调派其他地方急用。
河间王府已经建成交付,匠工们之前在做的,属于锦上添花的细活儿。
都是匠工们闲着自愿做的,不归工部管。
“总之,工部不愿再派人来,其心可见,也不必再去催了。臣属就自己做主,找了个口碑好的匠工,把王府各处最后一点修缮事收尾,也算是个了结,过几日好正式知会各处,河间王府开府——娘子?”
不等严陆卿说完,谢明裳震惊地围着他转了两圈。
“严长史,你丢人啊。”
“平时看你像个精明人,怎么大事糊涂了?工部分明在试探敷衍你们河间王府,你就这么忍气吞声,咽下去了?你今天代表河间王府忍了工部的试探,叫其他衙门看在眼里,明日开始三省六部一起敷衍你们。你信不信?”
严陆卿还在含糊道:“这个嘛……”
谢明裳揪着严陆卿还在摇的大羽扇就往书房长桌方向去。
“你家主上今天在何处?写一封急报给他,叫他别回王府,直接杀去工部衙门。”
“要么领几个匠工回来,要么抽工部的管事官员一顿马鞭,随便他高兴做哪个。”
“别晃你扇子了,纸笔给你,快写。”
严长史在笑。眯起的笑眼里又藏思索。
手里的羽扇艰难地摇了几摇,被谢明裳揪掉的长翎毛一根根掉去书桌上,笔管塞进他手里。
严陆卿放下羽扇,终于下定决心般,转过桌前,冲着谢明裳郑重撩袍拜下。
“是臣属以小人之心,度谢六娘子之腹了。臣属告罪。”
这种跪拜大礼不常见,王府属官跪拜后院女子更稀罕。严陆卿从来见谢明裳只是客客气气平揖礼就过去了。
谢明裳眼皮子一跳。
“严长史,做什么呢。”
她侧让避开莫名其妙的大礼,“你可是有官身的。拜你家殿下就好,拜我干什么?”
书房内室摆放的六座大屏风后忽地传来细微声响。
有个颀长身影从屏风后转出,走来书桌边:“让他拜。”
低沉铿锵的声音听着耳熟,可不正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王府之主?
原来人就在书房里,压根没出门?
谢明裳斜睨着萧挽风走近,又回头去打量那扇内室屏风。
——人一直坐在屏风后头,看了多久了?
“今天又在唱哪出戏呢。我在台上还是台下?事先都不说一声的。”
这句话她虽带笑说的,但心里恼火藏不住,从晶亮的眼睛里明晃晃溢出几分。
她原本站在书桌侧边,如今萧挽风站在身侧,她便绕开半圈,人转去书桌另一侧。
纤长的手指尖摆弄着铜镇纸。只要一句应答不对,即就要砸了镇纸发作。
萧挽风把满桌子乱飞的长翎羽拨开,坐去长桌后。
瞥过谢明裳不善的面色,他把她手里来回摆弄的铜镇纸抽走,拿去镇了羽毛。
严陆卿见缝插针,再次对谢明裳拜下。
“娘子恕罪!”
他之前对谢明裳信任不足,三番四次地劝诫自家主上不要把筹划告知她。
谢明裳进书房前夕,他还在劝。
“六娘子闯入书房是个意外,却也叫臣属意外得知六娘子的想法。臣属知错。”
谢明裳这时也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难怪刚才严陆卿几句似是而非的应答,不像他平日为人……原来竟在试探她的反应?
她哼道:“你错什么了?你身为王府长史,防着我这外人,怕我害了你家殿下,理所应当嘛。我可担不了长史的礼。”说完侧身往旁边走。
严陆卿保持长拜的姿势,追着她转半个圈,谢明裳不领他的礼,他索性不起身了。
难得见精明人狼狈,顾淮在旁边求情,“六娘子,放过长史这一回。”
谢明裳沿着书桌转半个圈,不知不觉转到了萧挽风身侧,索性直接把严陆卿的这位主上当做挡箭牌,抓着面前宽阔的肩膀,自己往椅子后头一蹲。
苗条身影在椅背后消失,只剩一截绯色衣角留在外头。
严陆卿:“……”这还怎么拜?
萧挽风从头到尾看着,唇角不明显地弯了弯,并不阻止:
“他拜你的这个大礼,你受得起。担着。”
谢明裳:“哼。”
她生气起来可不是三言两语轻易哄好的。
严长史心眼多,有意试探她,她非要把前因后果刨个清楚才消气。
椅背后探出半截乌髻,一双澄澈分明的眼睛,往在场所有人身上清凌凌转一圈:
“整天闭门不出,‘忙生病’,究竟在筹划什么戏本子?倒来个人给我说说看。”
严陆卿心虚不敢答话,萧挽风代答:“你已经知晓了,生病。”
“生病?大暑天的,烈日炎炎,你生病?”
“当初什么理由把我召入京城,你忘了?”
萧挽风牵起她的手,试图把人从椅背后往外拉,谢明裳死活不肯动。
萧挽风放弃跟她拉锯,直截了当道:“旧伤难愈,入京调养。因伤而生病。”
谢明裳反复琢磨这十三个字,又回头打量那扇内室屏风。
“所以今天没出门……?”
“告病第一日。”
她琢磨着新鲜戏本子:“不好蒙骗。京城好郎中太多。”
“不骗。确实有旧疾。”
室内都是亲信,萧挽风撩起长袍衣摆,露出膝盖以下被缎裤包裹的修长小腿,敲了敲小腿骨。
“腿疾。”
“腿疾?“谢明裳一惊,视线唰得落在面前修长的腿上。
河间王府每日请平安脉,她撞见过几次。历来御医查验的都是肩胛、心口、腰背几处旧伤,从未见郎中查验他的腿。
严陆卿咳了声,
把地上的图纸寻来,双手奉给谢明裳:“臣属等商议之后,刚刚在寻木匠画图纸。从画图到完工尚需要些时日。”
谢明裳终于磨磨蹭蹭地从椅背后钻出,抓过图纸细看。
图纸上画出一副木椅的模样。但那木椅和寻常座椅却大不同,椅背宽而深,扶手厚重,下头安装四个轮子。
萧挽风平静地问她:“近日身子恢复得如何?能不能推动木轮椅?”
谢明裳:“谁坐轮椅?”
“我坐轮椅。”
“……”
见她不答,萧挽风又问:“木轮椅四十斤,我一百四十斤。能不能推得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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