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挽风往后缓缓退了两步。
“你在宫里饮食不当,药又用得重,导致身虚气衰。但尚未到不可挽回的程度,莫多想。”
他起身去门外吩咐了句什么。
不多久,门外送来一碗热腾腾的八宝温粥。
萧挽风接过温粥,居然亲自端来床边,拿汤匙舀起半匙,吹去热气,喂到谢明裳的唇边。
谢明裳好笑地看着。她不熟河间王的性子,新领回家的爱宠不知在他眼里能新鲜多久,但今天是刚入府的第二日,显然还新鲜着。
她倒也不拒绝,对方执意要喂,她便张嘴含下了。
如此喂食了三五口,肠胃里忽然一阵翻江倒海,谢明裳又扑到床沿,“呕~~”
才喂进的几口热粥全数呕了出去。
“殿下,你瞧。”自从昨日出宫接连吐了几场,她如今也不讲究了,自己抬手抹干净唇角,仰起头,冲身侧的男人微微地笑了下。
“不是我不想吃。”谢明裳轻声道:“对着殿下,吃不下啊。”
一声轻微脆响,粥碗被放置去小案上。
萧挽风不知何时已站起身。高大身形立于床边,投下长长的暗影,谢明裳的大半个身子都被拢在暗影里。
她毫不退让地仰着头,病中消瘦的肩膀挺得笔直,乌黑眸子幽亮。
然而对方的阴影几乎把她整个人都拢住了。谢明裳不喜欢。
她缓慢地往床里挪,挪到床中央时,终于能避开阴影之外,顺手抱起荞麦软枕,以抵挡的姿势抱在胸前。
那是个明显的防御动作。
落在萧挽风的眼里,他如何想,谢明裳不得而知。从她的角度,只看见对方抿紧的唇角
,微微抬高的绷起的下颌线。
萧挽风什么也未说,转身走了出去。
第24章 他打量她的眼神,有隐忍……
自从谢明裳半夜惊醒,纵着性子当面讽了句“吃不下”,之后几天都不见河间王来后院。
她乐得他不来。
辰时,午时,申时,亥时。
养病的时辰掐得精细。每天定点四顿粥,早晚两副药,晚上一盅药酒。
王府长史严陆卿代主上跑了一趟,把谢明裳在宫里吃用的药方子讨来一份,交给李郎中验看。
李郎中指着药方大骂害人。
对个病中的小娘子下重药,就好像对着火苗刮飓风。等熬干了年轻身子,岂不是油灯尽枯?
李郎中为了能早日回家,精心开温补药调理;四位女官进府当日见识了一顿下马威,服侍得还算卖力。
调理到第四日,谢明裳能起身在屋里走几圈了。
第五日傍晚,她慢慢地走出门,沿着庭院里的鹅卵石小路,漫无目的地四处闲走。两名女官如临大敌地跟在身后,亦步亦趋。
才转过一片假山石,走过小竹林,在林子里的石凳上略坐一坐,两名女官便鹦鹉似得催她回去。
谢明裳听得烦了:“我才出来多久?躺床上时叫我起身,我起身出门了又催我回去。我养病还是你们养病?有本事你们把我架回去。”
其中一名姓陈的女官,叫做英姑,是四个女官里最好说话的,叹着气说:
“黄昏天晚了,河间王殿下随时会回返。娘子昨日气色好转,我们早早地报上去了,也不知殿下会不会来探望娘子。贵人起兴探望,却扑了个空,扫兴之下,谁知道会做出些什么……”
谢明裳似笑非笑地听着。
另一个姓朱的女官露出讥诮神色,打断陈英姑说:“娘子何苦笑话我们。说句不好听的,我们和娘子半斤八两,都是初来乍到王府的人。惹得贵人不快,发作下来,娘子自己是金身菩萨,还是过河的泥菩萨,谁知道呢!”
谢明裳笑起来,“才五天,就把你给急的。满肚子恶气憋不住了?”
“英姑,你看着她。我去前头打听一下。”朱红惜沉着脸,甩袖欲走。
没走两步忽地又转身急跑回来,作势搀扶谢明裳的胳膊。
谢明裳顺着她的视线望去。
小竹林外人影晃动,最前头的人快走时腿脚还有点瘸,他自己倒不在乎,连蹦带窜进了小竹林,探头打量片刻,露出喜色。
“娘子在这处,叫卑职好找。”
谢明裳视线微微一凝,随即云淡风轻点点头:“顾沛啊。我在这里歇一会,不碍你的事?”
顾沛连声道“不碍事”:“娘子尽管歇着。卑职接到通报,殿下过两刻钟回府,人已经转过街角了。早晨听说娘子身子大好,可以出屋走动,殿下多半要过来探望。娘子这边准备起来。”
谢明裳看看自己,“我准备什么。”
顾沛张口道:“殿下赴宴回来,多半没吃饱,娘子这边的小厨房加个菜。还有醒酒汤之类的……”
竹林外有亲兵远远地喊了声:“队副!队正寻你!”顾沛飞快地加一句:“林子里风大,娘子歇一会还是回罢。当心风吹着凉又病了!”小跑出林子去。
谢明裳望着跑远的利落背影。走路时看不出伤,跑快了腿脚依旧有点瘸。
记吃不记打?
挨罚才几天?怎么自己又凑上来了。这顾沛……莫不是个憨憨?
河间王身边怎会留个憨憨?
谢明裳想了一会儿,想起了宫里伺候御前的冯喜,微笑时的神色也颇为和蔼。
比起河间王身边跟个憨憨……
顾沛类似冯喜,生得面甜心苦、口蜜腹剑的性子,这样更说得通。
林间起了风,吹起她的披帛,耳坠子叮叮当当地响。她咳了几声,摘下耳坠子,扔给陈英姑。
“没听到顾沛说的?赶紧回去盯着小厨房加个菜,再煮碗醒酒汤,好吃好喝地把贵人伺候好了,别来烦我清静。我想再晒会儿太阳。”
陈英姑小声跟朱红惜商量:“咱们回去一个,留下一个。回去的跟殿下禀一声,叫殿下来小竹林寻娘子。”
朱红惜不乐意,硬邦邦地顶回去:“嘴里称一声‘娘子’,你真把她当做宫里的娘娘伺候了?她什么身份,值得贵人来寻她?”
谢明裳坐在石凳上,依稀听朱红惜说:“章姐姐说过了,宁得罪这位,莫得罪贵人。”
两人正商议时,第三个女官气喘吁吁跑进喊,“章姐姐请娘子回屋。”
这下便无异议,三人一起搀扶谢明裳回屋。
年纪最长的章司仪早等候在屋里。只派陈英姑一个去小厨房盯着菜食,谢明裳坐在妆奁桌前,其他三个女官一起动手,耳坠子重新戴上,涂抹上薄薄的胭脂和口脂。
章司仪站在身后,解开她被风吹乱的简单发髻,亲自梳起繁复的宫髻。
谢明裳透过铜镜,目光笔直盯着背后的章司仪:“打扮我,连问都不问我一声?”
章司仪手里动作丝毫不停:“自然会挑最合适娘子的妆容。”
其余几个女官合力抬进一个热气腾腾的浴桶,放在隔间的屏风后头。
章司仪熟练地挽起发髻,掂起一支蝴蝶金钗的同时,轻柔细语道:
“谢六娘子是聪明人,聪明人不必多说。如今的情形,和宫里又不一样了。我们四个是宫里册封的女官,品轶在身。责罚我们之前,先得看三分宫里的薄面。”
“但娘子被赐进河间王府,就像断了线的风筝,失了根的草木,性命前程从此牵系在主子一人手里。说句不好听的,惹主子不痛快,就如庭院里的花儿草儿,花开得再美,拔了也就拔了。”
“从前娘子在家里的脾气大,那是因为背后有谢枢密扛着。如今谢家犯了事,已扛不住娘子的脾气了。娘子还是收一收罢。性命只有一条,哪个不惜命呢。”
谢明裳望着铜镜里逐渐成型的娇美妆容。
“章司仪的意思说得够明白了。我现在呢,是个没根的花儿草儿,除了攀附主子没剩下第二条活路;至于你们几个,背后站着宫里的主子,河间王打狗也得看主人。所以不是你们求着我攀附主子,是我该求着你们帮我攀附主子。”
章司仪满意地微笑,称赞道:“聪明人果然一点就透。等河间王殿下过来,服侍吃喝之后,奴婢等伺候娘子沐浴。娘子开个口,让殿下今晚歇在这处。娘子就不再是无根的花儿草儿,可以落地生根了。”
谢明裳耐心听她说完,最后才悠悠地道:“章司仪矜持带笑,必然以为劝动我了。其实我这个人并不聪明。章司仪也不像你自以为的那般聪明。”
梳头的动作倏然停住。谢明裳冲着铜镜里神色渐渐难看起来的章司仪,嘲弄地笑了。
“你们是不是忘了,我这身病怎么在宫里弄出来的。”
傍晚微风拂过的安静的屋里,忽然哗啦一声大响。之后传来接二连三的巨响。
萧挽风刚刚走近主院的步子停顿住。
下一刻,他忽地加快脚步往前,三步并作两步穿过庭院。
屋门敞开着。堂屋满地都是碎瓷。
四名女官围站在堂屋里,各个脸色苍白,神色难掩惊恐。
宽敞的堂屋中央,提前备好的桌子椅子翻倒在地,这还不算什么。翻倒的桌上已备下了整桌席面,十来道荤素热菜、冷盘果子全翻落在地上,杯盘满地狼藉,汤水四处横流。
所有人都站着,只谢明裳独自坐着。繁复挑起的宫髻还有一缕乌发没有收进发髻里,散落在肩头。素白手指握一只金色蝴蝶发钗。
当着众人的面,她反手把乌发绾拢,显露出柔白纤长的脖颈。发钗上薄薄的金色蝴蝶翅膀颤动几下,插入发髻。
谢明裳无事人般转过身来,对漠然立在门外的萧挽风道:
“对不住殿下,我这里没得吃了。改地方罢。”
萧挽风过来后院
的时辰,其实比顾沛通报的两刻钟更久一些。
他花了点时辰沐浴。
换下赴宴沾染酒气的衣袍,洗净手脸,身上残留着淡淡的皂角清香。
以至于正赶上了主院里的掀桌大戏。
陪同主上前来的顾淮,脸色不怎么好看。
章司仪领着四位女官迅速跪倒在门边,口称恕罪,谦卑伏下脊背,言语暗藏软刀子:
“殿下,娘子不慎打翻桌椅,毁了一桌好席面。奴婢等看顾不力,当面请罪。奴婢等会好好地劝慰娘子。”
顾沛慌得单膝跪倒:“刚才还好好的……臣属马上再去整治一桌菜来。”
谢明裳插嘴道:“省点事。置办一桌席面不容易,整桌子掀翻花不少力气。累着我了。”
萧挽风的视线缓缓扫过屋里如台风过境的场面,落在谢明裳身上。
两人隔着铜镜对视片刻,萧挽风眉峰陡起,什么也未说,往后一步,退出门外,转身走了。
顾沛慌忙跟出门去。
章司仪领着其他三位女官收拾桌子,冷言冷语道:“谢六娘子厉害。前两日人瞧着病得路都走不动,昨天才下地,今天就能发狠把整桌席面给掀了。殿下今日忍了,谢六娘子继续作死,看看殿下能忍几日。”
谢明裳懒得多搭理她。
“你愁什么。就如你说得,打狗还得看主人。等我把自己作死了,你们四个调回宫里,不就皆大欢喜?”
章司仪神色阴郁。
她们背后站着皇宫不错,河间王却不是寻常京中识进退的贵人。
谢六娘死不足惜,河间王一怒之下,把她们四个同赐死,却也不是不可能。
章司仪和她的副手朱红惜对视一眼。
谢六娘是个什么性子,冯喜公公不知道?她们几个和谢六娘有过节,冯喜公公不知道?却还是把她们四个遣来。
一方面让她们做河间王府安插的眼线,却也有管教王府后院的意思。
若连一个无名无分赐入王府的谢六娘都管教不好,她们四个凭什么在王府后院立身?
章司仪的眼珠微微转动,道,“慢着收拾。你们几个随我出去商量——”
顾淮就在这时进了屋:“殿下召谢六娘子。”
所有人都闭了嘴。
亲兵匆忙洒扫地面,几个女官重新围着谢明裳梳洗打扮,到底还是把她肩头垂落的那缕长发绾进了高髻,蝴蝶金钗扔回妆奁台上。
谢明裳噙着一丝漠不关心的笑,素白指尖摆弄着金钗上的蝶翅。
蝴蝶金钗从她手指间被抽走了。
“金钗尖锐,还是留在屋里的好。”章女官语气平平道:“谢六娘子不懂事,免得……”
免得什么,没说下去,但言外之意都懂。
谢明裳什么也没说,任她们摆弄泥偶娃娃般打扮完毕,将她盛装送出门。
顾淮在院门外等着。章司仪领着朱红惜要跟随时,顾淮抬手一拦:“殿下只请谢六娘子一人去。”
四名女官都被留在后院,只谢明裳一个跟在顾淮身后。
“去做什么。”她冷淡地问。
顾淮答得同样简短:“娘子去了便知。”
谢明裳跟着顾淮沿着王府廊子漫行。
廊子走到尽头,前方出现一片合欢树林。穿过林子,推开一道不起眼的窄门,视野陡然开阔,里面别有洞天。
赫然是个极敞阔清幽的院子。
顾淮的耐性极好,也比他兄弟顾沛有眼力得多。谢明裳沿路走走停停,有时走着走着径自去旁边石凳坐下休息,他并不催促,耐性地站边上等。
前方有一道汩汩的溪水蜿蜒流过。
“你家主上会挑地方。”谢明裳若无其事地开口夸赞,仿佛刚才翻脸掀桌子的不是她似的,对附近美景不吝赞叹。
“小桥流水,别致清幽。”
顾淮默了默。
这道流水……其实是池子的泄洪口。
池子……当然是庐陵王赶工兴建的汉白玉鸳鸯戏水浴池子。
谢六娘子占了主院,殿下当夜搬去了隔壁不远的僻静偏院,被顾沛玩笑称呼“藏娇小院”的那处院落安置。
这些当面都不好说。
顾淮沉默地领着人走过小桥流水,越过几株绿荫葱茏的大合欢木,前方现出清幽书房。
顾淮上前敲门:“殿下,人带到了。”
门虚掩着,一推即开。
谢明裳站在书房门外,整了整身上的衣裳,把腰间系着的环珮绦子在掌心捋平,摸了摸浓密发鬓的两把玉梳。
对于河间王召她之事,她有隐隐猜测。
毕竟,正如章司仪所说的,以河间王的恣睢性情,忍她一次两次,难道能忍十次百次?
初入王府的半路上,入王府的第二夜,她已经当面叫他吃了两顿排揎。
他忍了她两次了。
俗话说:事不过三。
掀翻整桌席面,用尽她病中的全身力气,掀桌子的手臂至今酸软发疼。但她还是掀了。
入王府后院才五天,于她感觉却似过了五十年。
自从被赐入河间王府,她左思右想,眼前再看不到其他前路。前方剩下的唯一的出路,便是章司仪提点她的攀附路。
她只想想,已觉得厌倦了。
她今年十九岁,正是小娘子最爱美的年华。如果今日注定是她谢明裳的祭日,她不想像进王府大门那晚一般,满身狼狈、不干不净地离开人世。
谢明裳向来喜爱明艳颜色。但比起服饰颜色来说,她更爱干净。
就像此刻,身上打理干净,穿戴妥帖齐整,体体面面的走法就很好。
谢明裳做好准备之后,镇定地推开了门。
河间王侧立在轩窗边。
他面前放置着一张长桌案,笔山架着几管粗细不等的笔。手里有一封打开的信。见她进来,那封信便合拢在手里。
“用饭。”他吩咐下去。
几个亲兵麻利地提着食盒进出,围拢着书房外间厅堂的一张圆桌上菜。
那是一张沉甸甸的实木桌。
不是轻巧灵便的一块方木板搭架子,可以供人轻易挪进挪出的轻便木桌;而是从百年树干截取的一整块原木料子搁在地上,只粗粗打磨,留下原始的粗粝形状。
百年古木死去的顽强生命力,似乎依然包裹在木料子层层的瘤纹里头。
谢明裳的目光被吸引过去,目不转睛地盯了良久。
当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看得太久、泄露了喜爱情绪时,倏然挪开视线。这时她才留意到,窗边的男人一直在注视她。
那是个刁钻的位置。或许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他本能地选取光线阴影交错的暗处,窗棂透进的光散乱地打在身上和周围,叫人一眼看不清身形,像极了山林中蛰伏藏身的野兽的本能。
这样的人擅长伪装和隐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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