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夫人却一日比一日显得神志恍惚。起先还能处理事宜,冷静接待登门哀悼的亲友;渐渐地,谢明裳发觉,母亲开始整夜整夜地不睡觉。
夜里对着空屋子自顾自地言语,仿佛父亲就在屋里某处,和母亲对话。
最近几天,谢明裳索性搬来母亲屋子暂住,日夜看顾母亲。
今日灵柩入京,赶来谢家灵堂吊唁的人家络绎不绝。谢明裳搀扶着母亲坐在后堂,阿兄谢琅答谢吊唁的对话声隐隐约约传入耳朵,铜炉点燃的香火烟气缭绕四周。
谢明裳捧起一碗蜜水,强忍担忧,佯做无事般奉给神色木然的母亲,“娘,天气冷,喝点热蜜水,暖暖身子。”
谢夫人愣愣地捧着蜜水。碗身倾斜也丝毫未察觉,谢明裳急上前扶
住水碗。
这碗蜜水,终究一口没喝。
入夜后细雪变大,天黑湿滑不利出行,前来吊唁的宾客才渐渐减少。灵堂里答谢的谢琅嗓子早哑了,才喝两口茶,惊见母亲从后堂现身,急忙放下茶盏奔来搀扶。
谢夫人站在灵前,伸手抚摸棺木黑漆片刻,忽地发力狠推棺盖。棺木钉死,当然推不开,谢夫人四处寻锤子,开始一根根地撬钉死棺盖的长铆钉!
谢琅脸色都变了,扑上来阻止:“母亲!让父亲安歇!”
谢明裳从身后拉住兄长,“让娘看!”
谢琅咬牙道:“我在城外收敛的父亲尸身!父亲尸身……”
“父亲尸身损毁。我们都知道。”谢明裳眨去眼角的泪意,重复道,“让娘看。娘不亲眼看过,她后半辈子再活不安生。”
灵堂里响起铆钉翘起的刺耳声响。一根,两根,十根……
一声沉重声响,棺木盖推开了。
安静的灵堂里响起一声悲怆大喊。谢夫人崩溃地倒在地上。
谢明裳跪地搀扶痛哭不止的母亲;谢琅捡起锤子,把铆钉根根钉回原处。
踩着细雪的马靴脚步声响起,停在灵堂外片刻,跨进门来。
萧挽风注视眼前混乱的灵堂片刻,解下沾雪大氅,从地上捡起两根长铆钉,递给谢琅。
棺木盖重新钉死,谢琅精疲力尽地起身行礼,“谢殿下。”
萧挽风摆摆手,走去谢明裳面前。两人合力把哭到脱力的谢夫人搀扶去后堂歇下。谢明裳又倒出半碗蜜水,奉给母亲,“娘,喝点蜜水。整日水未沾唇了。”
谢夫人昏昏沉沉地喝了两口蜜水睡下。
谢明裳坐在榻边发呆。猛醒过神时,一碗蜜水递来唇边,萧挽风盯着她干裂起皮的唇角,“你也喝点蜜水。”
谢明裳把整碗蜜水喝了个干净。萧挽风接过空碗放回桌上,“今晚还是不能回?”
“今晚不得空。”谢明裳握着母亲青筋毕露的消瘦的手,“明晚再回。”
“那我明晚来接你。”
谢明裳仰头冲他笑了下:“去爹爹灵前上柱香吧。你把爹爹迎回京城,他老人家在天之灵,不会计较从前你跟他吵架的小事了。”
萧挽风一颔首,转身走了出去。
这个长夜漫漫。谢家兄妹夤夜无眠,护卫着昏睡的母亲。
窗外细雪声簌簌。谢琅白日在宾客面前极力维持谢家体面,深夜里才失态地通红了眼眶。
“父亲这一生,盖棺论定,无愧于英雄二字。”
“明珠儿,”他哑声叮嘱妹妹,“莫忘了在河间王殿下面前提一提,至今顶在谢家头上的二十万两军饷贪腐案子,要继续查。查个水落石出,还谢家以清白。”
谢明裳捧着温热的蜜水,慢慢地喝:“挽风心里记着。我也记着。”
“那就好。”谢琅露出欣慰神色,微微地笑了下。“等贪污案子也查出真相,谢家的污名洗清,足以告慰父亲的在天之灵。”
谢明裳却冷不丁地道:“阿兄,不够。”
对面的谢琅抬起头来。
谢明裳捧着蜜水,神色极为平静,乌黑剔透的一双眸子里却光芒耀动,亮得异常。
“阿兄,只洗清谢家被污蔑的贪腐污名,远远不够。”
她慢慢地说:“爹爹迎战辽东逆王,大胜凯旋,又被调去凉州大营驻守。凉州大营有精兵三万,辽东王残部只有万余。只要爹爹领一万凉州精兵,不,只要八千,就可以全歼逆王残部,再度大胜凯旋,亲手把逆王的头颅挂在城墙下。”
“爹爹却战死了。他本不必死的。”
在谢琅的注视下,谢明裳抬起头来,黑亮的眸子仿佛有火焰灼烧。
“谁之错?谁害死了我们的爹爹?”
谢家兄妹在静室内互相对视,谢琅缓缓道:“明珠儿,你说的很对。”
谢夫人昏睡到第二日午后才醒来。
灵堂里一场悲恸哭喊,是承认,也是哀悼。
谢夫人恢复了平日的稳定,不再对着空无一人的屋子说话了。
她只对女儿偶尔念叨两句。
“我对你爹这个人没什么好说的。你父亲脾气倔得像头驴,从来不会好好说话,我也不是软和脾气。我爹相中了他这女婿,说他必成大器,我只能嫁他。”
“我跟你爹关系最好的时候,是什么时候呢?”谢夫人陷入年轻时的回忆,笑了下,摇摇头。“打仗的时候。”
“每年都有突厥人打过来。你爹驻守凉州十几年,每年都要打仗,每次身上带大伤小伤的回来。我又气又心疼,每次裹伤换药的时候张嘴骂他,他打了胜仗心情好,不顶嘴,只对我笑。”
“后来我们在凉州生下了珠珠。珠珠体弱多病,分去我大半心神照顾。你爹一出征就是三四个月,整天不着家,偶尔在家也不知道如何照顾珠珠,经常帮倒忙,我看他就烦。”
“后来,珠珠出了事……”
谢明裳握住母亲的手。
谢夫人反过来拍拍女儿的手背。“都多少年了,娘受得住。”
珠珠在一场春天罕见的沙尘暴里犯了哮喘。哪怕医术最好的军医齐聚镇子,也不见得能挽救珠珠的性命。谢夫人自己心里也清楚。
但眼睁睁看着女儿在怀里咽下最后一口气,不找个人怪罪,她简直快要活不下去了。
谢夫人日夜打马急追,从凉州追入朔州境内,跑死两匹马,硬生生追上了行军队伍。
“……疯了似的,找你爹大吵大哭大闹,要你爹偿珠珠的命。你爹也快疯了,把你抬出来扔给我,说你是贺帅遗下的孤女,同样快救不活了,叫我看着办。当时的你啊……”
也病得神志不清,蜷着跟个小猫儿似的,跟随行军队伍日夜颠簸,眼看着活不久。
谢夫人见到病重的少女就想起珠珠,心里一疼,才从魔怔里醒了神。
“但珠珠发病的时候,他这个做爹的不在身边,停灵,送葬,七七都过完了,他还在朔州打仗……始终咽不下这口气,还是怪他。你爹梗着脖子,也从不肯服软认一声错。”
谢夫人回忆着,慨然长吐口气,喃喃道:“如今想来,各人有各人的难处。我这做娘的有做娘的难处,你爹领兵有领兵的难处……罢了。”
她起身去灵堂,点燃三注线香,插入香炉中。
“老头子,吵了一辈子,不吵了。”
日夜交替,又一个夜色笼罩京城。
细雪簌簌飘落。谢明裳拢起厚斗篷,戴起风帽,走出谢家门外,接过得意的缰绳,踩蹬上马。
顾沛领八十亲兵提灯护送。
顾沛领兵奔赴黄河以北,追击辽东王残部,又扶谢帅的灵柩回返。一个月不见,人消瘦了许多,从前略圆润的脸颊轮廓变得棱角分明,身上的轻狂少年气几乎褪尽。
在昏黄灯笼光下乍看去,顾沛的侧脸和神态,有八分像他过世的兄长顾淮了。
谢明裳收回打量的目光,问他,“才打了一场苦战,回京不歇两天又到处乱跑?你都不累的?”
顾沛在马背上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这时才又有点像从前没心没肺的样子。
“小小个京城,从城北到城西跑一趟的小事,谈什么累。”顾沛解释,“护送娘子回王府,卑职心里也安稳些。今晚皇宫可不太平。等送完娘子,卑职还得进宫看看。”
“哦,皇宫今晚怎么了?”
顾沛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神色肃穆起来,便显得像他的兄长了。
“小天子明日登基,废帝定下今日退位,移居行宫。行宫车驾中午就准备好了——人闹腾着不肯走。”
“闹腾一个下午了。殿下傍晚进宫,严长史不放心,叮嘱卑职送完娘子,去皇宫看看进展得如何,有没有需要卑职出力的地方。”
说话间,一行数十轻骑已经奔出榆林街,上了御道。河间王府的方向穿过御街往西,皇城方向沿着御街往北。
顾沛正招呼着:“娘子,这边往西。哎,方向错了——”
谢明裳原地一个急停勒马,拨转马头
,径直往北。
“宫里那位擅长作妖。先不回王府,直接去皇宫看看。顾沛,跟上!”
顾沛大声下令,数十轻骑沿着御街往北转向,冒雪急奔而去。
一架描金步辇静静地停在汉白玉台阶下。停放的时辰太久,以至于步辇上方落满一层细细的雪珠子。
被强行架出寝殿的奉德帝厉声喝骂不绝。
“你们敢!”
“我乃真龙天子!你们这些大胆犯上的狂徒!千刀万剐,不能恕尔等之罪!”
一列甲兵立在敞阔的殿前四周。
灯笼火光映亮殿前空地。
萧挽风站在七十二级汉白玉台阶的中央,注视着奉德帝被架住两边胳膊,强行拖拽下一级级台阶,拖过身边。
奉德帝撞见他,陡然爆发全身力气,居然被他暂时挣脱了桎梏,停在面前。
奉德帝满眼血丝,死死盯住面前的堂弟。
“河间王,你很得意吧。”
“为大兄复仇,扶持侄儿登基。你以为你和朕大不同?不,坐拥天下之人主,到最后都一个样!”
“朕之今日,你之明日!”
萧挽风漠然视之,丝毫不回应。
奉德帝被拖拽得不堪,厉声高喝:“让他们放开手!朕自己有脚,朕自己可以走!”
萧挽风吩咐道:“放废帝自行上步辇,去往行宫。”
拖拽的卫士应声松手。奉德帝整理衣冠,昂首挺胸,维持最后的体面,一步步走下台阶。
逢春站在步辇边,请废帝入车。
短短十几步距离,奉德帝却又不肯老实过去。
人停在台阶下,阴沉沉的目光扫过四方,借着明亮灯火,观察周围众人身上打扮。
留意到众多将士身上不约而同扎起的缟素布料,生麻腰带,奉德帝目光闪动,忽地讥诮笑了。
“是不是谢崇山死了?军中为他披麻戴孝?辽东王呢?辽东王其人可还活着?”
萧挽风一步步迎着风雪走下台阶,声线和落雪的夜晚同样寒冽:“辽东王的首级悬挂于城门下。废帝,请登步辇。”
奉德帝放声大笑起来。
“竟是同归于尽,哈哈哈!大快人心哪。”
无数悲愤含怒的目光从四面八方射来。
奉德帝满意之极,快慰之极。这些乱臣贼子,就该一个个死在他前头。
萧挽风冷眼看他放声狂笑:
“谢帅忠心为国,你为何对他处处仇视,意图置谢帅于死地?”
奉德帝蓦然收了大笑,却还是冷笑不止。
他当然知道,谢崇山忠心报国,为人耿直,效忠朝廷正统。
十二年前,谢崇山领兵冒雪翻越关陇道,奔袭千里驰援京城,解救京城陷落之危机……
如此忠心,如此耿直。
五年前的仲春三月,奉德帝在京城登基,传诏九边,诛贺风陵。
那一整年,奉德帝心头最大的恐惧,便是先帝在关外其实未死,死的那个是假的。真的先帝,被谢崇山发现藏起,被谢崇山秘密护送回京,夺走他的皇位。
他反反复复地派人查验先帝尸身。挖起又埋下,挖起又埋下。
先帝确实死透了。尸身化为白骨。
奉德帝接受林相的建议,取贺风陵的首级,寻方士做法,制作为厌胜之凶煞物,秘密埋在先帝葬身的龙骨山下,“以大将之煞气,镇压天子龙气。”要镇压正统天子身上的龙气,免得他来寻自己报复。
奉德帝又开始新的恐惧。恐惧先帝不能来寻自己报仇,却去给忠臣托梦,讲述他如何在龙骨山冤死于袭杀贺风陵的乱军之中。
谢崇山有没有收到先帝的托梦?会不会替先帝复仇?他一定会。
奉德帝把谢崇山调入京城,架空他的兵权,把猛虎锁在身边时刻看管。
奉德帝沉沉地笑了。
害他这么多年辗转反侧,难以安睡。谢崇山这耿直忠臣,该死啊。
比野心勃勃的辽东王,更该死。
奉德帝缓步走向装饰华丽的步辇,他并不急着走,步子慢得很。
“谢崇山死了,辽东王死了。还有你,萧挽风。”他抬手指向不远处的萧挽风。“莫看你今日张狂得意,你必定死在朕前头。”
“这么多该死之人死在朕前头,痛快啊。”
“如此说来,”萧挽风的声线森然,“谢帅之死,确实是你有意为之?”
奉德帝冷笑。他已经如此地步了,还能更糟么?不会更糟了。他不屑于否认。
“略施小计,谢崇山和辽东王同归于尽,只可惜逃脱了你萧挽风。朕认下了,你又能如何?河间王,你敢下令弑君?”
萧挽风目光森然,并不应答,开始缓缓抚摸拇指虎口处的精铁扳指。
奉德帝笃定得很。
“河间王,你不敢。朕在位五年,乃是真龙。弑杀真龙天子的罪名,天下无人担得起。五弟,你我血亲兄弟,你更担不起!”
奉德帝把心底的毒液肆意吐了个干净,畅快之极,他走向步辇的脚步,竟也变得从容。
“朕乃真龙天子,天下无人敢动朕。你萧挽风也不敢动朕。朕会在行宫坐等好消息,看你们一个个如何死法。”
越说越痛快,奉德帝畅快笑着坐上步辇。之前他畏行宫如牢狱,如今竟仿佛成了避难之乐土。
四个内侍前后抬起步辇,奉德帝高坐上方,仿佛自己还是统领四海的风光天子,对周围甲兵悲愤目光熟视无睹,抬手指点四方。
“拔刀啊?放箭啊?你们不敢。”
“弑君的罪名,无人当得起!等你们这些乱臣贼子都死绝了,只有朕还好好地活着!朕——”
弓弦轻响,一支羽箭从人群之中凌厉激射而出,化作一道笔直流光,射入奉德帝仰天大笑的嘴中。
张嘴入,后颈出。
咯咯之声不绝,鲜血从后脑喷溅。奉德帝从步辇上栽倒下地。
无数道目光或惊骇、或复杂、或震撼,从四面八方聚集过来。
无人搀扶濒死的天子。
奉德帝嗬嗬倒气,鲜血从后颈的大破洞汩汩流出。
涣散的目光里,一个模糊人影走到他面前,跨过血泊,垂目打量缓缓软倒在地的一代天子。
“我敢杀你。”
谢明裳平静地俯视面前濒死的大睁双目,“谢家之女,为父亲谢崇山报仇。”
弓弦抛掷于地,踏过天子之血,径自分开人群离开。
寝殿内外,鸦雀无声。
有心细的吊唁客人惊见谢家六娘灵位,愕然问起时,谢琅红着眼眶答:
“吾家六娘,忧思过重,韶华芳年暴得急症,已随父而去。”
果然病逝?亦或自尽?被害?这位河间王枕边人的骤然离世,会不会与河间王有关?
如何的旁敲侧击,也无法从谢家得到半句口风。
有心人暗中走访棺材铺子,骇然发现,就在谢帅棺木进门当夜,谢家急订第二副棺木。也就是说,谢帅灵柩入京的当夜,谢家六娘便已香消玉殒。
众多猜测沸沸扬扬。许多暗中流言传说,侍君如侍虎,谢家六娘其实早已陨在河间王府。只不过秘不发丧,等谢帅灵柩入京,一起办丧事罢了。
深夜,谢琅送走最后一批吊唁客人,走入后堂。停步静静地打量第二幅副棺木片刻,穿过后堂,去后院。
收拾好的箱笼正在装车。谢夫人提灯站在门边,一个窈窕身影披斗篷站在夜色下,盈盈拜倒:“娘,女儿走了。”
谢夫人道:“临去前,给你爹爹灵前上柱香。”
“一定。”
披斗篷、戴风帽的小娘子转过身来,赫然正是已经“急病离世”的谢家六娘,明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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