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湶没接话,但脸上的笑意淡得几乎看不见。
他盯着越过自己走在前面的少女,转首又看了藕花深处的两人,眼底暗光浮动。
几步上前跟上孟婵音,他笑得很无害,“姐姐将婵姑娘交给我,我刚才想了想,来都来了,还是带你先去拜神罢。”
孟婵音无所谓去何处:“好。”
沈湶勾唇,似斯文君子。
白云观中屹立不少的神像,沈湶带着她往另一边走去,越走越安静,连身边领路的小道士都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
孟婵音看着前面步伐稳健的少年,心中忽有不安,刚要借口停下脚步,他就先停了。
两人面前是供奉三清尊之中的玉清元始天尊。
沈湶忽然转过身,面上含了一丝歉意:“抱歉,婵姑娘,我的东西好似掉了,你先在这里等我片晌,我去寻寻,一会儿就回来。”
孟婵音目光顺着落下,看见他之前还别在腰上的玉佩不见了。
这条路也不长,来回就一条道,哪怕不用人领路也能走回去。
孟婵音没有多想,“好,我在这里等你,你快些去罢。”
沈湶眼含歉意地瞥她一眼,转身沿着原路寻去。
沈湶走后,周围显得安静了。
孟婵音百无聊赖,看着眼前面的小观,便想进去看一眼。
柱黄的梁顶下大门敞开,里面并非没有人。
孟婵音一步跨进去,里面的人目光便扫了过来。
“婵姑娘!”
她顺着声音看去。
观中唤她的是娄子胥身边的小厮,小赵。
小赵没想到竟然在这里碰上她来,眼中的欣喜掩饰不住。
自从公子与婵姑娘退婚后整日失魂落魄,他这个当下人的都看得不忍心,可惜这段好姻缘,就因这样的误会被拆散了。
今儿个就应该让公子也跟着一起来,但小赵转念一想自己是陪什么人来的道观,他又庆幸,还好公子没有来。
孟婵音看着小赵,想到了娄子胥,没有说话。
小赵似没有看出她的冷淡,走出去欢喜地问:“婵姑娘你怎么也在这里?”
孟婵音言简意赅地道:“陪人来的。”
小赵闻言脸上露出了然。
听说息府正在给她选新夫婿。
小赵想到府中的公子,忍不住挠头道:“婵姑娘,难得碰上你,有件事想与你说,其实公子一直想见你解释之前的事。”
闻言,孟婵音转身便要走。
小赵忙不迭地上前,“婵姑娘你先听我说,我家公子其实并非要与你退婚,那日也并非不愿来见你的。”
“之前退婚我家公子是不知情的,是有人在陷害我家公子,夫人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听说,你不日后要去祭拜生父母,还要去看身生父母为息柔姑娘定下的婚事,息柔姑娘不嫁了,你要嫁,夫人气不过,所以才上息府退婚。”
“这件事公子当时还不知道。”
小赵急急忙忙地说出来,然而孟婵音脚步却没有停下。
小赵见她不听也不好再去追人,只得无奈地停下,挠头看她走远。
而疾步走开的孟婵音却不如表面这般冷静,听了刚才小赵的话,她的脸色都白了。
她也想转头好生问小赵,但沈湶在这里,说不定很快就回来了。
沈湶与息扶藐沉瀣一气,若是被看见了,只怕转头就会告知给他。
她只能往前走。
很快,少年身着雪白直裰,腰配红玉,正闲庭漫步而来。
沈湶刚出小道,抬首便看见从绿荫中露出脸的女子。
乌发雪肌,莲步间似一朵开在清澈水池中的花,自风中送来一股淡甜的清香。
她走得急,走过来讲话的声音微喘:“东西找到了吗?”
沈湶眼梢微抬,目光从她的身后掠过,温点头温声:“嗯,刚才领路的小道士捡到了,正巧他也拿着玉佩转来寻我。”
说罢,他又问:“刚才与你说话的人瞧着有些眼熟,是娄府上的下人吗?”
隔得这么远,一眼就认出来了?
孟婵音抬眼望着他。
他眼含疑惑,一脸无辜状。
刚才的慌乱此刻变得冷凉,孟婵音勉强扯着嘴皮:“嗯。”
沈湶让路让她行在前面,感叹:“真巧。”
孟婵音淡笑:“我以为你将我带到这里来,是早就知道他在这里呢。”
沈湶越发无辜:“婵姑娘误会我了,我不知娄府的下人也在这里,若是知道,我不会将你带来的。”
“是吗?”她慢慢往前走,小道上有不少的石子,所以走得很小心。
“自然。”
沈湶歪头凝她的步子,腔调斯文,连眼中都含着怜悯,活脱脱的小菩萨。
黑心肝的男人。
孟婵音暗自在心中骂他。
她再是迟钝也反应过来,沈湶早就知道娄府的人在这里。
按原路线,他应该是没打算带她的,毕竟他要听姐姐的话,结果半路遇见沈濛与别的男子在一道,心中吃味儿。
而她当时存心想试探他的心思,出言问了一句,遂他便换了路,故意带她来这里。
只是她不明白他这样做,就不怕得罪息扶藐吗?
心中有惑,孟婵音再与他走在一起,心中便越发觉得不痛快,随即寻了处凉亭坐下。
沈湶随后坐在她的对面。
她打量看去。
少年是她认识所有人中,最具有文人风骨的世家公子,白面书生脸,永远穿着整洁清爽,脸上氤氲柔情,给人一种好相处又疏离的距离感。
和息扶藐一样,生了张好皮相。
她的打量太明目张胆了。
沈湶不避讳地看回去,对上那双沁水黑眸,心中划过微妙的悸颤。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淡笑,“婵姑娘看我许久了。”
孟婵音收回视线,学做息扶藐寻常那般轻慢地‘嗯’了声,翻身趴在栏杆上,白绶带被压住,腰肢便勾勒出纤盈弧度。
沈湶以为她要明说,可等了许久,她又迟迟没有说。
虽有不解,但也未曾主动问,只是顺着她的目光往前看去。
原来不知不觉间,两人已经来了白云观的观景台。
举目望去道观在云中,四面环山,飞鸟迭起而鸣叫,山下则有水,水中还隐约能看见有人在泛舟,一切都美得钟灵毓秀。
沈湶感叹:“白云观美景果真一绝。”
孟婵音乜他一眼,没搭话。
观景台上的风阵阵袭来,卷起她柔顺如瀑的长发,清丽的侧颜与造化钟神秀的自然景色融合得相得益彰。
两人安静地看了许久的景,除去沈湶发至内心的感叹,后没人再说一句话。
过了会儿,她主动打破沉默:“你知道濛濛是你亲姐姐吗?”
女子柔软的诘问合着风吹来。
沈湶没有移开赏景的目光,唇边挂着淡笑:“自然知道。”
孟婵音黛灰细眉颦起,肃道:“既然知晓,那你怎么敢起这样的心思,濛濛对你半分不差,你这样……她若知道该如何自处。”
有些话她难言于口,遮掩说完后连白皙的脸颊都红了些。
沈湶的想法简直和息扶藐无二,实在令人觉得不耻。
而且,沈湶今年才十七,与阿宁一般大小,这样的年纪不学着阿宁那般与别人潇洒肆意,反倒心思龌龊的在暗中觊觎亲姐姐。
孟婵音实在担忧沈濛,犹恐沈湶一时学了息扶藐,落得和她一样。
她的话说得足够直白,沈湶听出了些懒意,斯文的腔调自然带了些讥诮:“子藐兄待你也不差,你怎么不将这话说给他听。”
“你!”这句话踩中了孟婵音的痛处。
她陡然站起身,瞪着他。
原本她只是怀疑,还不算特别肯定,毕竟他是濛濛的亲弟弟,所以并不情愿将人往坏处想。
“你还敢提那日,是你派人去请的他,让他……”她眼眶微红地咬着下唇,纤浓的长睫似沾着湿润的鸦羽,轻轻地簌抖。
“你让他带走我的!”
她的语气着实委屈,沈湶终于不舍地收回目光,转而轻落于她的身上,一如面对沈濛般,像个天真无邪的少年郎。
“所以呢?”
谁带着孟婵音对他来说都可以,他并不在意她的感受。
孟婵音用力转过头,想一走了之,但想到沈濛,又觉得有些烦闷。
站了许久,最后她在少年装作斯文怜悯的目光下坐了下来,未施粉黛的脸庞泛着胭脂般的红晕,显然被气得不轻。
都已经气成这样了,还能继续坐下来与他相处?
这次沈湶微挑眉,手指勾住血红玉佩,冰凉的触觉无端让他愉悦地弯起了眼。
孟婵音盯着他含笑的脸,忍着情绪,硬生生地问:“我不明白,你为何要这样对我,我并未得罪过你,且因为濛濛,我对你也不错,将你也是与阿宁一样对待的。”
她实在想不通,为何沈湶要这样做。
他笑着颔首:“的确,婵姑娘待我和息长宁一样,但是……”
他轻叹,斯文地峰回路转,修长的手指撑着下颌,眺目看向远方的白鹭,语气遗憾。
“姐姐想让我娶你,可我不想娶,你在姐姐的心中太重要了,每次看见你与姐姐一起,她眼中就没有我,只有你不在了,她才会全心全意地在乎我。”
“所以我便想着,你成别人的了,这样姐姐知道后不仅不会让我再娶你,还会对我产生愧疚。”
他说得平静坦荡,丝毫不觉得自己这样做有错。
“啪——”
少年白皙的右脸印上红痕。
这一巴掌将他的脸微微打偏,眼尾洇出一丝水润,衬得他越发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孟婵音冷盯着他。
沈湶的脸还在火辣辣泛疼,但转过头后,眸中却带着一丝温和的笑,“你这样,一会儿很难和姐姐解释啊。”
孟婵音不敢想,他如此疯癫,若有朝一日伤了沈濛怎么办?
她抿了红唇,明媚的眸中全是冷意:“不管你有什么龌龊心思,你最好都收起来,濛濛身体不好,本就受不得刺激,若是她出什么事,我……”
她不会放过沈湶的。
闻言,沈湶歪头,居高临下地讥诮她气红的脸,本以为她知道了会诘问他为何要这样对他,会哭,会闹。
没想到她竟担忧的是沈濛。
沈湶漫不经心的用舌顶了下泛疼的右脸,含笑道:“自然不会。”
他的那些心思存了这么多年,一直恪守当好弟弟,就是因为她的身体不好,不然她早就是他的了。
思此,沈湶瞥了眼面前的女子,神情轻蔑。
他可不是息扶藐,能抢便不择手段地抢。
今日她不爱他,难保明日不会,就算明日还是不会,那他也要将她囚在身边,而不是像条狗一样摇首乞怜,去奢求、去幻想她会爱自己。
孟婵音得了准话,微松一口气,庆幸他还顾及濛濛的身子不好,不会轻举妄动。
她又想到刚才在莲池,看见与濛濛一道游湖的那个男子,不禁怀疑沈湶不会动濛濛,难保不会去动那个男子。
濛濛很少有如此喜欢的人,这次来白云观应当也是为了见他,若是沈湶动了他,一样也是在伤濛濛。
但如此念头仅在心中存了些许,孟婵音便压下了。
沈湶再如何早熟,也不过是个尚未弱冠的十七岁少年,不会会有如此大的本领。
“回去吗?”
沈湶靠在亭柱上,眼皮耷拉,温和如常地问她。
孟婵音凝睨了他一眼没说话。
自他刚才承认之前是故意在针对她后,她便不想与他讲话,也不想与他待在一起。
沈湶对她眨了眨眼,玉面上闪过一丝了然,贴心地道:“我脸上还有你的掌印,姐姐看见了会问,所以我想现在先不回去,你要是不想与我待在一起,你便先回去,我一会再来。”
沈濛一直想撮合他与孟婵音,如今两人刚相处,他一人顶着红肿的脸过去,还真不好解释为何一向脾性温和的孟婵音会打他。
与她分开,他随后再随便寻个理由,这件事才能忽悠过去。
孟婵音隐约猜到他的想法,对他冷淡地轻哼,旋即提着裙摆,头也不回地下了观景台
少女腰间的长绶,随着她急碎的步伐,在空中划过一道清丽的姝色。
连走带奔的往下跑,看样子确实气得不轻。
沈湶望着她的背影,勾唇笑了。
直到那段倩影彻底下了山,他慢悠悠地转眸,欲继续观赏身后美景,余光却陡然扫到一旁被她坐过的椅子。
一只百合簪落在上面。
他看了良久,起身上前拾起玉簪子,原是想丢下风亭,临了顿了顿,最后握在了掌中。
孟婵音是下去的时候,才发现秀发散下了几缕,抬手一摸,愕然发现戴的那只百合簪不见了。
那是息扶藐送的。
前不久两人还闹过别扭,她今日是特地戴在头上的,平日放着不戴他都意见颇多,这若是丢了,她不敢想他夜里又会如何折腾自己。
早知道出门的时候便不戴了。
她懊恼地轻咬下唇,沿着路又返回去寻了。
待她一路仔细寻回到观景台,发现沈湶早不知了去向。
看不见沈湶那张讨厌的脸也好。
她在这条路来来回回寻了好一会儿,实在没有寻到,这便作罢。
心中盘算如何解释,她下去后恰好看见沈濛抱着一捧荷花,与人缓步观赏景色。
看见她从小道下来,沈濛眼眸一亮,对她挥手:“婵儿。”
孟婵音看见两人,慢慢走下去。
沈濛歪头探她身边,疑惑道:“怎么是你一人,阿湶呢?”
孟婵音摇头,温声细语道:“我东西掉了,他去帮我寻,不知道去哪里了。”
“哦。”沈濛脸上扬起笑,语气揶揄:“阿湶看似性格温顺,实际对什么都漠不关心的,这还是我第一次看见,他主动帮女子去找丢了的东西。”
沈湶的确不会主动帮女子,只会偷偷在暗地害人。
孟婵音扯笑,不想说沈湶。
她好奇地望向沈濛身边的男子,主动问道:“濛濛,这位是?”
沈濛这才想起身边的人,还未曾介绍给好友认识。
只是她张口欲讲,却不知如何说,话未出口,脸颊已然似怀中的粉尖荷花般染上艳色,“他……他是……”
男子见她如此羞赧,勾唇浅笑,对孟婵音点头道:“拓跋文善,是沈姑娘当年在白云观的的药师。”
原来是药师。
濛濛身体不好,能成为她的药师,还这般年轻,也不是寻常人。
孟婵音对他欠身行礼,柔声道:“孟婵音。”
两人互报了名讳,算作相识。
沈濛见两人相识了,心中甜蜜,遂提议一道游白云观。
孟婵音自当无疑。
两人行转眼变成三人。
拓跋文善为人风趣,讲话做事皆有如沐春风之感,这种和善是从骨中散发出来的,与他相处起来半分不会令人有任何不适。
孟婵音对他渐渐也有些好的观感,尤其是见沈濛满眼是他,心中除了想起沈湶时微不可见地浮起一丝担忧,更多的是满意。
拓跋文善不是寻常的道士,只是他因命格之因,所以不得不在白云观修行。
孟婵音还暗地打听他的家世,得知他乃京城大家,门第亦不差,叔父在朝为官,尚有嫡亲兄长,用不着他巩固家业,下也有弟弟妹妹,待回去后入御医属不成问题。
这般家世,若是他日后娶了濛濛,想必也不会让濛濛受委屈。
除了远了些,别的孟婵音都较为满意。
三人将整个白云观逛得差不多了。
念及两人是女子,拓跋文善便没再往前,而是坐在小苑中等沈湶回来。
几人说说笑笑,时辰转眼流逝,日照金山。
沈湶踏着赤练金黄而来,袍白如雪,只是膝上有几团青色痕迹。
“姐姐。”他语气温和地唤,上前后没有看一侧的孟婵音,而是含笑地望着拓跋文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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