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思瞻看着灯火下少女绯丽清妩的脸蛋,语调清幽温和:“好看。”
聂桑察觉到什么,脸颊不禁微微发烫:“喂,你看书,看我作甚么?”
谢翊将书合上,推给她,正色道:“看完了。”
聂桑轻眨眼波:“那你可有所得?有所悟?”
所得所悟?
只是一本情爱话本,大抵还到不了那个地步。
若一定要说有所得,谢翊折起了唇:“小娘子都喜欢龙王?”
结果聂桑却摇头:“这你就大错特错了。”
“嗯?”
谢翊果然不懂。
聂桑少不得要教他这个什么事都不懂的太监:“龙王出现在话本里才是好龙王,出现在人间那还是有多远跑多远。”
“为何?”
“它多大啊,女孩子好小一个,那条老色龙根本只顾自己云雨快活,把女孩子都弄伤了!现实里这种色胚,用不了三年又用同样的手段拐骗其他女孩了。”
“……”
谢翊想,他是不会的。
所以,这话本他倒也不必要自己作比。
如此一想便块垒尽消,拨云见日了。
“娘子为何笃定?”
谢翊对她坚持的态度感到些许奇怪,她喜欢看话本,但似乎并不渴望情爱。
“因为我见多了。”
聂桑出身于教坊,在那等鱼龙混杂的地方,见多了男人的薄幸。
谢翊问:“可娘子不是喜欢看这些世情话本么?”
“不矛盾,”聂桑摇摇螓首,清澈的双眸宛似溪水,静静打量着他,“我看话本呢,是因为现世里找不着憧憬的有情郎,所以话本充饥嘛。”
谢翊居然觉得颇有道理。
沉思一晌,那小娘子凝着他的容颜,再一次为青年的秀美昳丽之貌所折服。
岂止于芝兰玉树,分明是金相玉质、郎艳独绝。
于是她情不自禁道:“就算和太监假凤虚凰的,也比嫁人好。”
她是说,找个太监,与之假凤虚凰。
心底的震惊和隐怒不过片息,谢思瞻记性良好,想起来自己在她眼中便还是个太监。
莫非,她所指之人,竟是自己?
谢翊怔忡抬起手,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想抚摸小娘子苍白秀丽的脸庞,但最终只是克制地撤回了手指。
不用言语。
他们是知己,怀有心有灵犀的默契。
她说的,正是自己。
谢翊不通情爱,不明白此刻心跳蓬勃的跳动意味着什么,那如鼙鼓般战况激烈的跳动声,仿佛就要敲碎他的肋骨,撕裂他的皮囊,弹出来。
砰砰。砰砰。
乌发迤逦的小娘子,雪玉般的容颜,挂着如春始绿桑般的幽韵。
她一动不动地,望着他,几分坦荡,几分坦诚。
慕君好颜色,自当坦荡,吐心中真意,自该坦诚。
她向来敢爱敢恨,无需遮掩。
他们在兰台相识,交往已久,他们是书中的同路人,聂桑不敢大言不惭,他一定怀有与自己一般的悸动感觉,这么一句,很委婉,点到即止。
但他若真是知己,便会明白。
谢翊忽觉咽干,想取水饮用,才发觉阁楼里一直是没水的。
他们在此相会,只有申时这一个时辰,之后,便各归其室。
至今,伏倚都没有打探到宫中有一名叫作“秦桑”的女官,天子不想大张旗鼓、打草惊蛇,一直交代伏倚暗访,他也并不着急。
但渐渐地,谢翊不蠢,他开始明白了。
“秦桑”二字终归是假名,她只是同自己耍了一点心眼,未曾如实相告。
自然,他说的“思瞻”二字,知晓之人也极少。
他们萍水相逢,旗鼓相当,往来已久,这种对弈般的感觉不坏,甚至可以说,非常新鲜。
天子不想破坏掉这种感觉,挑破了明言,便失去许多趣味了。
纵然他对这个奇怪的,年幼却又活得万般通透的小娘子动了春心,但谢思瞻就是习惯如此,压制人欲是他的本能。
比起男女之欲,他更重视,与她你来我往彼此试探的感觉。
因此,谢翊在这当口,只当作没有听懂。
他勾住了薄唇:“娘子,这本书我看完了,不知小娘子可还有推荐没有?”
“……”
聂桑又看了他好几眼,想从他的这份坦然窥见丝丝离离的破绽,但却是徒然的,心里几分懊恼和郁闷,聂桑颦蹙柳眉,语调平缓地道:“像是《春波记》《黄花观风流女道君》《榴花深处照宫闱》,郎君都可以找来看看。”
谢翊听出,她对自己的称呼变了。
他故作不知,聂桑突然也觉得,挺没意思的。
不管他是因为自己太监的身份,觉得不合适,还是因为看不上她这个人,聂桑都不是一个会花很多心思,去博取男人欢心的人。
太麻烦,赌的成分太大,不确定,也让人不自在。
聂桑起了身,从书架里,把自己说的那几本书从古架里找出来,叠成一摞,推到谢翊的面前。
“郎君慢慢看吧,我还有别的事,今日就到这儿了。”
谢翊一怔,清透的瞳仁里泛出墨光,仔细地打量了这个说翻脸就翻脸的小娘子几眼。
又是一场彼此旗鼓相当的试探。
一方以退为进,一方墨守成规。
最终以聂桑败下阵告终。
说到这份上,他还是不开窍,她也不想努力了。
聂桑朝他福了福身子。
这是她第一次对他这么客气。
客气得谢翊心头生出一股莫名异样的感觉,似有什么,在他指尖合握之际从指缝间漏走了。
聂桑转身下了阁楼。
回到聆音阁时路过花厅,隐隐地听见阁楼内的女孩子在谈论什么话题,话题中带几个关键字“太后”“凤体”之类的,阁中的气氛较为沉滞,聂桑也无心去听,径直拐过阁楼,朝寝房去了。
接下来几日,她不曾再去兰台。
绮弦找过她,告诉她一个噩耗:“聂桑,太皇太后不好了。”
聂桑支起眼眸,眸光闪动,一阵错愕。
太皇太后对她们这些乐师是有知遇之恩的,若无她,她们这些薄命女子根本便无跻身之地。
“怎么会?宫中不是有那么多太医待命么?”
聂桑反思自己,近来一心分在申时的兰台,因为终日里不得太皇太后的召见,竟然连自己的本职都抛诸于脑后了。她居然不知,太皇太后凤体违和,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
绮弦攥住她手,郑重其事地道:“太皇太后就这几日了,现下蓬莱殿这边人人自危,尤其是我们聆音阁的乐师。你是知道的,我们不过是出身教坊的低贱宫人,一无官身二无食俸,只不过是因为太皇太后喜爱听曲儿,垂怜我们,给予了我们一条路。一旦太皇太后不好了,我们这些人在宫里,就再无容身之处了。”
聂桑听出了担忧:“绮弦,你们已经商量好去处了么?”
绮弦强行打起精神,支起眼睑,朱唇扯出一个苍白难看的笑容:“姊妹们打算出宫去,先投奔琴师姊姊。琴师姊姊不是做了国公夫人么,她应当会去求太后娘娘,释我们出宫的。出宫后,我们可以做些营生。卖些脂粉首饰,日子得过且过吧。”
这些苦命的女子,对自己的未来并不乐观。
其实她们都一样,家族犯事,她们受连累入的教坊,自入教坊以后,便如无依飞絮,不过随波逐流,苟且偷生而已。
失去了太皇太后的庇护,这短暂而安逸的一程结束了,又将奔往未知的下一程。
绮弦问她:“聂桑你呢?”
她看出来,聂桑与她们不一样。
聂桑生了二心。
聂桑被看破了心事。她也无法对一直亲如一体的姊妹隐瞒:“我不想出宫。”
绮弦没有说话。
其实聂桑不想出宫,亦能理解。
她们都是从属贱籍的女子,到了宫外,也是人人可欺的烂泥,宫外头还没有宫规束缚,那些白眼冷遇只会更多,且还要过着朝不保夕、饔飧不继的日子,上顿吃完便操心下顿,罗衣穿烂了愁过冬的棉衣穿,只会分外拮据。
这样的日子,不说聂桑,她们谁也不想过。
可是聂桑有了门路,与她们不同。
绮弦尊重聂桑的选择,抿了抿朱唇,低声道:“聂桑,你若真的觉得,那是个可靠之人,你就随他去吧。”
聂桑紧咬齿关,姊妹一场,在这个关头她想要脱离群体,离她们而去,连她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见她不说话,绮弦故作轻松:“你真的喜欢他?那个太监?”
聂桑垂下了眸,纤细且长的鸦青睫羽一瞬覆没了眼波。
一个叫作“思瞻”的太监。
闭上眼,聂桑沉沉地吐了一口气:“是。”
本以为那个不开窍的,或是明知她心意,只是对她并无男女之情的太监,自己与他已经陌路,没想到峰回路转,她竟还是要去求他。
一宿未眠,第二日,挨到了申时,聂桑最终不再犹豫,勇敢地攥起粉拳踏上了兰台的阁楼。
她只知他叫作思瞻,在督造局从事。
但却不知,这几日以来,他是否来过阁楼,来过几天,今天又会不会来。
还是,他已经死心了?
当聂桑走上阁楼,发现熟悉的阁楼里已遍布杂尘,而他找寻的那个太监杳无音讯的时候,那个砰砰急跳的心脏,终于往下沉入了深渊。
“原来,你是真的不喜欢啊。”
其实不喜欢,聂桑也不会求他喜欢的。
她讨厌麻烦,也不喜欢干强人所难的事。
可为什么眼眶在这时却涩得疼呢。
捂住涩然发红的眼眸,聂桑嘲弄地笑了一下,转身,咚咚咚飞奔下了阁楼。
但这是,兰台却有来往宫人,奔走相告,宣告了一件塌天的大事:
“不好啦,太皇太后薨了!”
“太皇太后薨于蓬莱殿……”
宫中的消息,顷刻之间不胫而走。
太皇太后终因顽疾难治,于今日申时正刻,撒手人寰。
奇怪的是,这一刻聂桑是想哭的,为恩人亡故而哭,为失去所爱而哭,为穷途末路而哭,她本是最该哭的一个人,此刻却一滴眼泪也无。
像是泪水已经干涸在了泪管里,一滴也挤不出。
她只知埋头往前走,往通往不知道什么地方的路一路狂冲。
刮在身上的风好冷。
冷得砭骨。
直到回到聆音阁,才发觉一向清冷的门可罗雀的聆音阁,今日却被重重围困、把守起来。
绮弦她们,一个个披头散发,形迹狼狈地处在众人围剿之间,她们看到了聂桑,惊恐的目光示意她快跑,聂桑呆住了,两条腿似钉子般钉在地面。
她已经做了一次懦夫,这一次她不能舍弃她们。
她绝不跑。
聂桑昂起头颅不顾一切地闯入阵中,与自己的姊妹们抱作一团:“怎么了?”
聂桑声音发着抖,红着眼眶道:“不是说好求琴师姊姊,说好出宫么?”
怎么回事?
吹筚篥的小娘子,毛茸茸的脑袋怯生生地从姊妹的臂弯里钻出来,哭丧着姣好的脸蛋,绝望地道:“太后娘娘,指名聆音阁全体乐师殉葬……”
聂桑只觉脑子里嗡的一声,仿佛琴弦骤断,她一时间竟没有能反应过来。
直到绮弦又向她点了下头:“是真的。”
聂桑再一次受到了命运的捉弄,她颓郁而愤懑:“为什么?”
绮弦失落一笑:“娘娘想在地里听琴。她老人家,最喜欢我们的琴声了。”
对于太皇太后,对于所有人,她们这种出身贱籍的女子,能为太皇太后殉葬,都是荣光,是一种莫大的福分。
她们要被献祭,被押解着走向人坑,黄头一抔,生生活埋。
聂桑欲哭无泪,与众姊妹们抱作一团,在卫兵的看守之中,泪飞如雨。
这时,聂桑的耳中听到一个极其微弱的呼唤:
“阿姊。阿姊!”
聂桑猛地睁开眼,往外看,只见一排林立的长戟之后,身着惨绿衣裳的小太监在唤自己。
是那日,她给了一枚金叶子,着他去打听思瞻的小太监。
他回来了。
聂桑松开臂膀,一步一顿,迟疑地朝他走去。
那排长戟指向她,威胁她。
于是聂桑不敢再往前走。
她停在原地,似笑似哭地抬起手,抹了一把涩痛的眼眶:“你来了?”
小太监面露为难,在原地徘徊片刻,也得不到机会接近聂桑,不得已,他只好站在长戟之外,扬声道:“阿姊让我打听督造局的思瞻,我打听了好多天,确认了一遍又一遍,阿姊,督造局没有这个人。”
聂桑一瞬掀开了眼皮,错愕地望向那个掖着手,躬腰塌背的小太监。
他怕她隔了那么老远没听见,便又重复了一遍:“阿姊,督造局从来没有一个叫作‘思瞻’的太监。我反复确认过的。”
他连督造局的名册都想方设法查阅了一遍。
的确是没有。
他看到,聂桑的肩膀因为他的这一句话出现了如山体崩塌般的下陷。
就像一个总是刚强的人,也总有被击倒、击垮的时候,而阿姊就处于那个时候。
小太监只是宫里头一个能行走的太监,他出不了力,爱莫能助。
神情惨淡地看着聂桑,小太监蔫声道:“阿姊,对不起。”
聂桑根本没听见他的道歉。
不关他的事。
也不关督造局的事。
何为思瞻?
这世上,从来没有一个叫作思瞻的人。
连番的打击,让聂桑头重脚轻,心神恍惚。
有那么一刻,她望着头顶天旋地转的星辰,几乎猜不透,此时此刻是身在幻境,还是身在现实。
没有思瞻。
只是她误入了一场桃花梦。
罢了,那便,不要醒来吧。
聂桑仰头朝身后倒去,满天星辰在眼前搅成了混沌的碎影,惨淡得泛白。
“聂桑!”
第73章 窃书记(完) 陛下的手札……
一灯如豆,夜风将轩窗上新扬的细灰剐下一层皮,搓成碎末,投入殿内。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新君,正身披素衣,为已故的皇祖母上香。
伏倚伺候在谢翊身后。
他心知肚明,太皇太后在世时就不喜欢陛下,偏宠前厉太子,自新君即位之后,太皇太后便耿耿于怀,抱恙在身,甚至不许陛下前去探望。
陛下也自知,不得祖母所喜,故而也从来不曾打扰过太皇太后养病。
没有想到才不过几个月,太皇太后终是撒手人寰。
太上皇与太后均在洛阳,一时也无法赶回,加上谢翊早已能独当一面,太上皇只留了一封书信传回,道让谢翊自行操办,给予太皇太后应有的规制与尊荣。
替祖母上香之后,趁天色将明,谢翊披上自己的龙纹白服,步出蓬莱殿。
长风浩荡,牵弄其衣。
伏倚自身后跟来。
想询问陛下欲行何处,谢翊抬眸,看了一眼周遭逐渐未明泛蓝的天色。
蓦地,脑中浮现出一张圆润的,银盘似的妩丽笑靥,心头划过一丝异样。
他在兰台等了她三天。
她不曾来。
他后悔了。
想与她说清,恰逢此时,祖母病故,他身为独孙,必须承担起为祖母操置后事的责任。
也不知,她这几日可曾回过阁楼。
思绪起伏间,谢翊举步走下台阶。
这时,一道声音急促传来,惊动了谢翊身后的伏倚:“怎么如此毛躁?仔细惊着陛下。”
那小太监被干爹训斥了一句,不敢顶嘴,但眼瞳焦急闪烁,分明有要紧事,伏倚是个妙人,当即心领神会,附耳过去,小太监禀报道:“干爹不是让孩儿调查个人么,有眉目了。”
伏倚心头一惊,待听完小太监的禀报之后,更是心脏狂跳,他慌里慌张地奔下了台阶,这时候,陛下已经负手朝东苑走去,伏倚连忙扬声道:“陛下。”
谢翊略微惊讶地回过头来,只见一向稳重的老内侍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狂奔至近前之后,伏倚咬牙道:“陛下。您上次着老奴打听的宫人,老奴打听着了。”
一口气没喘匀,不待谢翊问询,伏倚接口就道:“回陛下,此女是聆音阁当值的琴师,名叫聂桑,她在陛下面前使用的‘秦桑’二字是假名。”
秦桑是假名,他早已料得。
聆音阁谢翊也有所耳闻,当初他就是从蓬莱殿接出了曾在聆音阁当差,现在为时彧夫人的沈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