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栖鸢打算为时彧做一双护膝。
原来的护膝磨破了不能用,他自己也不知道对自己好一些,仍旧把那旧的穿戴在身上。
画晴照常伺候沈栖鸢,尽管心里明知道她和少将军有了私情,但画晴装作懵懂无知,一如既往地尊敬沈娘子。
何况少将军临走前还交代过,让她务必看护好沈娘子,如果沈娘子掉了一根毫发,就唯画晴是问。
画晴替沈栖鸢布菜,眼风斜斜一瞥,见到的是沈娘子正坐在罗汉床边,手指捻针穿线,专心致志地做着护膝。
这护膝是给谁的不必问,少将军见了也必然欢喜。
天色正阴,隐隐又一丝闷热,屋子里泛着潮意。
推开窗,凉风拂卷入内,吹向分割内寝与次间的海棠缀枝纹青纱帐幔,细雨忽如烟雾,随风潜行而至,密密匝匝地打在花竹垂悬掩盖的窗棂上。
怕屋中昏暗,这样做工伤眼睛,画晴去把灯点燃了,用灯罩将火光保护着,使它不受风雨的侵蚀。
灯罩散发出一丝炽灿的光,照在沈栖鸢的脸颊上。
沈娘子的肌肤很白,不像长安养在闺阁的女孩子那样,脸上泛着糖蜜般的光泽,而是冷白色调,也正合了她的气质,似深秋时节杆杆扶风飘摇的芦花上,结的一层晶莹的薄霜。
画晴看着看着,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
这就是少将军喜欢的人啊。
难怪少将军明知大不韪,也要喜欢她。
沈栖鸢把护膝做了一半,觉得脖子酸胀了,抬起头,动作幅度轻柔地活动了筋骨,见画晴还在身旁,她温声笑道:“我还不饿,你自己吃吧。”
她一旦做起活计来,总是废寝忘食的。
不为了谁,只是觉得一旦开始了,如果随便停下,就很难再有继续的念头。
画晴本不想客气的,她肚子真的饿了,可正当她走到窗前,却看见到了孙嬷嬷的身影。
细密的雨丝里,孙嬷嬷的衣间发上都沾了粒粒水珠。
她是报信的,可见事情紧急,孙嬷嬷连把伞也没寻便赶到波月阁来了。
还没进门,孙嬷嬷就扯长了嗓子喊道:“沈娘子,长、长阳王府来人了,说是要见沈娘子,有事相商!”
密雨潇潇,斜织着霏微雨帘。
沈栖鸢的指尖捻着针线,本来灵巧穿花的十根纤指,这会儿却再也做不成工。
长阳王妃就坐在对面,虎视眈眈。
看她拘谨不动,长阳王妃和颜悦色地道:“无事,你做工就是了,我登门而来,也不为什么大事,就是有个不情之请。”
沈栖鸢知晓,他们达官贵人口中的“不情之请”,于普通人而言,不啻于五岳压顶。否则,又哪里有他们办不到的事情呢。
长阳王妃看出沈栖鸢的踌躇,仔细往她手中的物事看去,双眼雪亮,忍不住捞起沈栖鸢做了一半的护膝,叹服不已:“这是沈姨娘做的?真是天生巧手。是给时彧做的么?”
在京中除了时彧的长辈,这么连名带姓称谓的也属少数。
“是的。”
长阳王妃听到沈栖鸢的嗓音,柔婉纯和,似一块夏日盛在玻璃瓶里的干净碎冰。
心忖着若非这个沈氏是时震的女人,她长期地待在时彧身边,难保不会出了岔子。
真是幸好了。
长阳王妃赞叹着道:“真是不错。沈姨娘的手真巧,赶明儿做了亲家,咱们就是一家人了,到时候,沈姨娘可不要嫌我上门学艺叨扰啊。”
“亲家?”
沈栖鸢茫然地望向长阳王妃。
今日天不明朗,伴随着雨水,闷得人心头沉沉的。
长阳王妃却在今日登门,沈栖鸢以为她同之前的其他京官一样,是为了见时彧,但她却直奔波月阁而来。
长阳王妃笑道:“是啊。你有所不知,我家幼薇,看上你家时彧了,陛下已经下旨,为两个孩子赐婚了。”
恍如雷霆敲碎了暮色。
沈栖鸢指尖一顿,针线断在了簸箕中。
没能及时收好的银针,卒起不意地扎进了皮肉,刺出了血。
然而她仿佛感觉不到疼痛。
长阳王妃没有察觉到沈栖鸢的变化,长长地唉叹一声:“时彧是个苦命孩子,从小没了娘,是他爹时震将他拉扯大的,还没成年,没有娶妻,他的阿耶也撒手人寰了。虽说是为国捐躯,也算光耀门楣吧,可留下时彧这么个孩子,在长安无依无靠的。”
沈栖鸢的脑中一片乱麻,似有上万只蜜蜂在她的颅骨内嗡鸣。
她听不到外界的任何声音。
他果然被长阳郡主看上了,圣旨已下,他就要娶长阳郡主为妻了。
长阳王妃用温和慈蔼的语气道:“我家幼薇呢,是个急性子,有些跋扈,得理不饶人,但心地是良善的。她比时彧还小两岁,年纪正相配。原本我和她的阿耶,是打算将幼薇留在家中招赘的。但时彧的情况让我们三思过后,还是决定将幼薇托付给他,相信他们俩也是天作之合。”
倘若此刻,坐在长阳王妃对面的,是时彧的生母,长阳王妃绝不会把话说得如此笃定,但对面坐着的只是一个姨娘。
她没有任何权利干涉时彧的婚事,圣旨赐婚,由不得她一个区区的姨娘反对,长阳王妃来,只管提自己的要求,无需顾虑沈栖鸢的意见。
沈栖鸢也自知这点,唇角苍白,缓缓地勾了一下。
“圣旨赐的婚,自是时彧的荣幸。”
长阳王妃一拍手掌:“哎呀,沈姨娘也这样想,那是再好不过的了。按说,时彧父母双亡,上头也没什么长辈了,沈姨娘是时彧敬重的人,你能应允这桩婚事,这小两口就更加美满了。”
沈栖鸢垂下眸,青丝迤逦,碎发盖住了她颤动的眼瞳。
许久,沈栖鸢重新拈起针线,垂眼缓声道:“既是赐婚,当如此办了为好,您,实在不必问过我的。”
看起来这个沈氏是好说话、好拿捏的人,长阳王妃坐近了些,双掌攥住了沈氏的细得嶙峋的腕骨。
“沈姨娘见外了,你现在是时彧唯一的长辈,两个孩子就要结为秦晋之好,到时候入了青庐拜堂,岂能空无男家长辈?所以我这才斗胆上门,想说,请沈姨娘届时出面,权作高堂。”
权作……高堂。
时彧的高堂。
沈栖鸢忽然感到一股难以形容的耻辱与难堪。
以她这样的身份,难道还妄图做时彧的妾,得到他人的承认?
不会的。
就算时彧一意孤行那样做了,将来呢?
时彧贵为骠骑,多少人眼红这个位置,多少人等着抓他的把柄,等着弹劾于他?
和她纠缠在一起,就是明晃晃地给人递刀子,于时彧,于伯爷,乃至整个广平伯府,都将声誉扫地。
只有长阳郡主这样的女孩子,才是时彧的良配。
而她只是淤泥里的一朵花,身遭步步泥潭,他涉不得。
画晴正捧着一碟茶果子进来,刚巧听到长阳王妃的最后一句话,手心一松,噗通,一碟子绿油油、粉嫩嫩的鲜香茶果纷纷坠地。
长阳王妃蹙起了眉,呵斥道:“主人家说话,你个下人怎的如此没规没矩地进来,还毛手毛脚?看来这广平伯府多年失了主母,真是欠了管教了。”
这一句句话,既是斥责画晴,也尖酸讥讽了沈栖鸢。
画晴脑袋上血一热,可忍不得,冲口就要嚷:“不对!我们沈娘子才不是少将军的高堂,她是……”
“画晴!”
画晴的嗓音被打断。
她从来不曾见过沈娘子这般的疾言厉色。
悻悻地收了嘴,画晴委屈地蹲下来,将打翻的茶果子一枚枚地往碟子里装。
沈栖鸢长呼吸,幽幽道:“没有礼数。这是王妃,你这般冒冒失失的,还不上前来赔罪?”
若非为了沈娘子,画晴是真不想忍了,这个劳什子王妃,对时家,对沈娘子,根本就毫无尊重可言嘛,一直在这儿自说自话的,口蜜腹剑,佛口蛇心,一面和蔼温柔,一面把你往泥里踩,好衬托自己的高高在上。
她不情不愿地收拾好了茶果,低下了头,殷勤地赔不是,请求王妃饶恕她的冒失。
长阳王妃自矜身份,不会当面与广平伯府的一个下人丫头计较,但这样的性子若是继续留着,将来难免给女儿气受。
她凉凉地朝沈栖鸢道:“沈姨娘人善,但也确实该管管这些冒尖的丫头婆子们了,将来幼薇过了门,总是要与她们相处的,一个个都这般脾气,说难听些,我那女儿单是鞭打她们,都算轻的,若惹急了……哎,你是不知,我们王府多少下人都不够她发卖的。”
正是敲山震虎,杀鸡儆猴,一听说“发卖”,画晴头上的冠都竖起来了——如果她有冠的话。
小丫头只是嘴头厉害,内心到底是虚得很。
他们广平伯府从来不发卖下人,约莫是在这种上下其乐融融的自由环境里待久了,画晴才养成了有恃无恐的性子,加上来的沈姨娘又是脾气顶顶温柔的,她还是第一次瞧见这么盛气凌人的跋扈主子。
若是长阳郡主真的嫁进时家,简直不敢想。
少将军这还没成婚,画晴已在心里头呜呼哀哉了。
沈栖鸢未置一词,并不认可长阳王妃的话。
长阳王妃达到了目的,至于沈栖鸢是真服气还是假服气倒也没所谓,终归只是个姨娘,又不是伯府的正经主子。
这些刁奴一个个眼高手低,有的治。
等女儿成功入主伯府,长阳王妃会把跟了自己多年的左膀右臂——精悍强干的两个婆子薛氏和韩氏,都给陪嫁来,不会治不了这些个野蛮无礼的下人。
再说以幼薇的个性,是不可能在柔柔弱弱的沈氏这儿吃什么亏的。
反倒是这沈氏,除了需要大婚那日她在高堂上受一杯茶,日后小两口成了婚过日子,谁会跟这儿的姨娘晨昏定省,幼薇中馈在握,更无需忌惮这么个玩意儿。
长阳王妃自诩已经很给了这沈氏面子了,好在她还算知些礼数的,但愿她安分守己,以后女主子的指缝儿里漏的,也尽够她吃足穿暖,一生无愁的了。
长阳王妃也敲打完了,便起身告辞。
沈栖鸢没有起身去送。
聊了许久,雨势似是大了一些。
先前还是雨丝风片,泷泷地敲击着瓦檐和竹簟。
到了长阳王妃要走时,已是滂沱大雨,间杂着雷鸣轰隆。
长阳王妃等着下人将伞擎开,嘴中不客气地骂了一句:“什么破天气,尽给人下绊!”
看着长阳王妃低头咒骂的模样,薛氏战战兢兢撑开了伞,为王妃庇护着,与韩氏两人一左一右地夹带着王妃,出门登车。
待上了马车,长阳王妃上身虽未曾沾湿,但衣裙下摆却洇染上了大团水渍,拎起来直重了好几斤,气得她倒仰。
往后倒着,想到沈氏倒好,待在屋子里不出来,也没个主人样儿,骂道:“我道是个多知书达理的人儿,原来也是个不识相的,怪道这伯府的风气败成了这样儿!时彧也不管管!”
韩氏解释道:“许是将军多年征战在外,无暇处理后院吧。”
长阳王妃哼了一声:“当年青田县主在的时候,广平伯府也没这么拿不出手,算是有些样子。没想到时震演了一辈子的曾经沧海难为水,临了糊涂得找了个不知尊卑的狐媚子,真是看走了眼了。”
韩氏还想再劝说王妃,也不必为了一个姨娘大动肝火。
那边长阳王妃已经给自己做好了工作,一挥手道:“连个继室都不是,给她几分好脸色,看在幼薇面子上也就罢了,等成了婚,时彧知道把胳膊往那边拐就好。”
马车行驶在巷中,篷盖外风雨如晦,豆子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打着车顶,比雹子的破坏力尤甚,竟令人有几分胆战心惊来。
时不时地划过一道闪电,伴随响亮的如重鼓般的雷声,一锤锤地砸下来,把人弄得更躁动不安了。
韩氏改了口:“王妃,这沈氏是翻不了什么浪花来的,不过,陛下虽下了旨,但时将军那边可能还没收到消息,要不要……”
其实要没这要命的鬼天气,长阳王妃是会教车夫调转方向转往京畿大营的。
但雨都下成这般狗模样了,怕是没等出城,整个长安城都要被淹没大半儿,别说人了,连马都寸步难行。
这时节还去时彧的大营里现什么眼,他一个臣子,面对圣旨还能违抗君命不成?
长阳王妃刻薄道:“用不着,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更别说还有道圣旨压着,他个小毛孩子纵然再富神通,还能翻过天去——啊——”
话语未竟,伴随一道闪电炽亮的白光,马车被雷电劈中。
车中的三个女人同时发出了一声惨叫。
轰一声巨响,仿佛将天地撕裂开来。
响声落地后,地面被雷电劈出了一个焦糊的洞。
马车被劈成两截倾翻在地,三个女人哀嚎着同时扑到了地上积压已经几寸深的污浊雨水里。
这场大雨持续到了夜里,依旧没有任何止歇的意思。
反而愈来愈汹涌。
瓦檐上的声音嘈杂得似刀枪斧钺兵戈相接,响得人惶惶不安。
画晴守在窗外,守着屋中的一豆灯火,和火光阑珊中静坐的人影。
好几次她想叩门,安抚沈娘子的情绪,但又觉得,自己人小不懂事,话说不到点子上,只会火上浇油罢了。
雨声如瀑,沈栖鸢坐在光焰照见的一隅,手边是装了两只半成品护膝的簸箕。
她的思绪便如同髹漆黄梨木灯台上的一盏油灯,摇摇晃晃。
似如水夜色之中的,一叶漂泊无依的小舟,颠簸着,甲板破了缝隙,水漫涌上来,浸得浑身冰凉。
孩子们的承诺,不过是一句玩笑话,郎骑竹马来时许下的红叶之盟,几人轻信了?
而她都已经这么大的人了,险些还真的信了,时彧会对自己好。
现实是不会允她半条出路的。
只有四面八方堵死,将她逼死在穷途末路里,这不公的命运,才算落下了款。
但她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死的滋味太难受,太可怕了,她不想第二次经历那种窒息的感觉。
就连乐营那样惨无天日的日子,她也捱过来了,从来没有想过死,现在更不应如此草率地结束掉自己的生命。
伯爷当初允诺聘她为妾时,连带着一并许诺的,是他孑然一身,以后也不会续弦。士大夫一诺重于千钧,沈栖鸢信了。
可时彧还太年轻,他还没有经历过婚姻,他将来必定要成婚的。
这一日是来得太早了一些,但并不意味着沈栖鸢就不做准备。
她做不到对着大夫人伏低做小,与他人共事一夫。
沈栖鸢眺着烛台上时明时灭的灯火,心里一横,拿定了主意。
房间里有纸和笔,沈栖鸢铺开宣纸,在纸上留了一行字。
一天雨水浩荡,屋外垂珠如幕。
画晴守了多时不见沈娘子歇下,忍不住扒着窗纱,朝里唤道:“娘子,很晚了,再做工会伤眼睛的,少将军明日也不见得回来,您歇一歇吧。”
沈栖鸢的笔锋正游走于素白纸页上,闻言,狼毫顿了一下,在白纸上留下了一道墨团。
是啊。时彧走之前说过,少则一两日,多则三五日,他料理完营地的事,就会回来了。
圣旨赐婚,已经无可转圜,他是必娶长阳郡主的。
之前他说,等他回来,他们就行礼。
如何能当着他未过门的妻子做这种掌掴长阳王府的事?
她于时家,已是累赘,是负担。
留不得了。
沈栖鸢飞快书完信,将信纸折好压在铜貔貅镇纸下,推开了向北的一叶疏窗。
大雨似天穹饱酣淋漓的落墨,洋洋洒洒地落在大地这方宣纸上,长安坊市林立,万家灯火间,无处不是浮光灿烂的墨迹。
只是都城的年年灯火,早已,与她无关。
军营里何盘盘与全鸣桐接连拉练了十圈,浑身是汗,整个人都跑得脱了水。
两拨拥趸在插满了旌幡的校场旁,瞪大了眼睛异口同声地一圈圈数着:“八圈儿、九圈儿、十圈儿……”
跑完了,何盘盘和全鸣桐两个人背靠背地瘫软在地,狗似的吐舌头,连连地呵气。
识相的赶紧递上了凉水,何盘盘接过来咕咚了一大口,拿起水瓢照着脑袋,给自己从上浇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