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序。”谢池春起身,把她的白玉棋盘拿出来,“陪我手谈一局吧。”
 “槐序哪里是美人的对手?”槐序口中说着,却已经坐下来。
 谢池春笑,“槐序何必谦虚?你的棋艺比阿耶恐怕还强些。”
 槐序忍不住掩唇而笑,这话若让老爷听了,恐怕要生小姐的气了。
 烛影幢幢,灯下黑白二子交缠厮杀,渐渐的,黑子落了下风。
 槐序投子认输,“美人,你也不让让我。”
 “下回让你一子。”谢池春比了个一。
 “美人可真小气。”旁边观战的莺时忍不住感叹道,“就让一个子。”
 谢池春戳了戳她的额头,槐序也忍不住掩唇而笑。
 日升月落,晨光洒落大地。
 “莺时。”谢池春坐在铜镜前,“今天给我画石榴花的花钿吧。”
 “好。”莺时心灵手巧,很快为谢池春挽起高髻,并未多戴珠宝首饰,而以一朵朱红的石榴花簪在发间,在谢池春额头上,亦以寥寥几笔勾勒出石榴花之神韵。
 “美人真好看。”莺时望着铜镜中谢池春的脸,开心道。
 梁垣经过那荷花池外的围墙时,脚步顿了顿,穿过海棠门,一位美人坐在秋千架上,秋千高高荡起,美人的衣裙灌满了风,在风中划出一道彩云般的弧度。
 美人注意到他,慌忙从秋千上下来。
 “陛下。”谢池春跪地行礼。
 “你是何人?”梁垣上前两步,却并未叫起。
 “妾身是新入宫的美人谢氏。”谢池春低着头道。
 “朕前几日经过此处,见到一对雀儿口中衔着石榴花。”梁垣看着谢池春鬓边的石榴花,语气听不出喜怒,“清阳向太后进献了一对灵雀,这是你的主意吧?”
 谢池春听他此话像有责备之意,这位陛下果然不好糊弄,凭借一对雀儿便猜到这些,既然他明白问起,谢池春也不回避,坦言道,“妾见这些雀儿机灵可爱,想着可以娱太后一乐。清阳公主孝真纯良,故能得太后娘娘洪福庇佑。”
 他的兄弟姊妹众多,从前的确忽略了这位深居简出的妹妹。清阳的确秉性纯良,不过有些胆小,所以他见到这对雀儿和这位谢美人,便猜到进献灵雀的主意是出自谁手。
 他也知道,清阳不过想寻求太后庇佑,她既然能哄得太后高兴,梁垣也不愿多管。
 不过这位谢美人,“上回那两只雀儿,是你故意引朕到此吧?”
 莺时跪在旁边,心都快从嗓子眼跳出来了。谢池春倒很镇定,“后宫众人,谁不想得见陛下天颜呢?”
 这小女子,倒是能言善辩。梁垣看着她额间朱红的石榴花钿,“既如此,为何又避朕不见呢?”
 “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见客入来,袜刬金钗溜。”谢池春缓缓道,“妾未及整妆,故而羞见天颜。”
 “生了一张巧嘴。”梁垣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你叫什么名字?”
 “谢池春。”
 “池塘生春草,好名字。”梁垣摆了摆手,“起身吧。”
 “是。”谢池春起身,抬起脸来,直视梁垣的眼睛。
 看见她的脸,梁垣却是一愣。玉卿。
 “陛下?”见梁垣不语,谢池春带着疑惑道。
 梁垣看她一眼,抬步走了,也没留下一句话。
 “美人。”待他走远,莺时终于敢出声了,不解道,“美人,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一言不发就走了却是何意?
 谢池春也有些疑惑,陛下方才明明是对她感兴趣的,等她站起身来看清了她的脸,却突然走了。难不成陛下不喜欢她这张脸?
 谢池春从不过分在意容貌,不过她对自己的容貌还是有点自信的,虽说称不得倾国倾城,却也有几分姝丽。
 “算了,先回去吧。”谢池春向回走。
 若是陛下真的不喜欢她这张脸,那也无法,只能再想想其他的法子吧。后宫中的宠爱,也从来不仅仅是靠一张脸。
 “美人。”桐君面带喜色进来通传,“圣上今夜召了您侍寝。”
 谢池春倒不十分意外,不过心里嘀咕,先前走得那么快,也没留下一句半句话。不过总归是成功了便是。
 “太好了。”莺时槐序比谢池春更高兴,莺时开心道,“我马上给美人梳洗打扮。”
 莺时一双巧手,经过她精心打扮,自然更衬得谢池春容颜娇美,衣服也被她熏上了淡淡的花香味。
 梁垣日常居住在紫宸殿,此殿恢宏高广,房间内摆放的摆件不算多,但是样样精致,宫人们行走间连声音也听不见。
 此处谢池春是第一次来,宫人低着头引她进去。
 谢池春坐在龙床之上,宫人们都退出去,谢池春好奇地打量着这房间,看来陛下喜好简明大气的风格,与谢池春宫中的风格大不相同,谢池春是最爱享受的,高床软枕,花果熏香,连地上也要铺上柔软繁复的地毯,她的狸奴随处坐卧。
 谢池春百无聊赖,将这宫中的每个摆件都看了个遍,宫殿的门终于被推开,梁垣走了进来。
 “陛下。”谢池春起身行礼。
 梁垣不冷不热地点了点头,“起身吧。”
 二人并肩坐着,谢池春一时无话,用余光去看梁垣。
 她虽素来胆大,这种时候,总归是有一点紧张的。
 “白日里不是十分能言善辩吗?”梁垣看她一眼,“这会怎么不说话了?”
 谢池春转过头来,“陛下想听妾说什么?”
 梁垣的手指轻轻抚摸过她脸侧,“你还是不说话的时候比较动人。”
 不说话的时候,真让他想到他的玉卿,不过玉卿从来温婉从容,而眼前这女子眼睛里却有一股不服输的劲头,嘴巴也快。
 他这么说,谢池春那股子不服输的劲儿便又上来了,谢池春含着笑意,“妾若不说话,岂不是变成了陛下床头的玉瓶?”
 美则美矣,不过死物罢了。
 梁垣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把手收回去,谢池春却主动倚靠过来,朱唇吻住了梁垣的唇。
 梁垣倒是一愣,这女子果然大胆。梁垣缓缓揽住了她的腰。
 红烛摇曳到天明。
 第二天一早,宫人伺候着谢池春回到蓬莱殿。
 “美人。”莺时开心迎出来,“圣上赐了好些东西。”
 “美人你看,这玉瓶好漂亮啊。”莺时打开一个锦盒道。
 是一枚柳叶瓶,瓶身细长,主体是白色的,颈部和足部却晕染着淡淡的粉色。此瓶既似悬垂的柳叶,故名柳叶瓶,又似袅袅婷婷的美人,故又有美人肩之名。
 的确很漂亮的玉瓶,不正是昨日陛下床头摆着的玉瓶?将此瓶赐给她是为何意?叫她少开口的意思吗?
 谢池春只淡淡一笑,随手一指,“摆在床头吧。”
 槐序端着玉瓶,小心摆放好。
 “美人,这些衣服钗环呢?”莺时指着桌上大大小小的锦盒道。
 谢池春扫了一眼,这些衣服钗环无一不精,不过,大多是素雅的颜色,谢池春不喜欢,谢池春喜欢鲜亮的颜色,就像石榴花的颜色。
 谢池春随手拣出一枚金银珠花树头钗和一对金镶玛瑙的钗子,“其他的收起来吧。”
 莺时她们妥帖将东西收起。
 “美人,清阳公主来了。”红娘子进来通报道。
 谢池春脸上露出笑容,迎出去,“团娘。”
 “美人,恭喜。”公主笑道。
 她没说是恭喜何事,谢池春自然知道是贺她昨夜承宠,谢池春脸上并无害羞之色,也无特别的欣喜之色,只一如往常,笑道,“快进来吧。”
 酪奴看来也挺喜欢公主,走过来蹭了蹭公主的腿算是打招呼,公主欣喜地同它玩耍了一会。
 “美人。”公主怀里抱着酪奴,“太后娘娘有意为我择婿。”
 “这是好事。”谢池春笑,团娘的确也已经到了要婚嫁的年龄了,公主身份尊贵,择驸马之事更应该提早打算,不过之前团娘生母早逝,她又不受重视,没有人替她考虑这些,如今团娘得了太后喜欢,太后自然为她打点一切,“太后为你挑选了什么人?”
 “太后娘娘问我的意思。”公主一一道来,“太后娘娘选中两位人选。一是博陵崔氏的崔郎君,一是卫国公之孙卫郎君。”
 “太后娘娘给我看了两位郎君的画像和文章。崔郎君文采出众,卫郎君模样生的好。”公主不惯在背后论人长短,因此只拣对方的优点来说。
 “我也不知该如何挑选。”公主面带犹豫之色,“美人,若是你该如何选择?”
 谢池春笑,随口道,“若是我便选文采好那一个。”
 见公主仍然犹豫,谢池春笑着打趣,“看来团娘喜欢模样好那一个。”
 公主脸上带着薄红,“并非如此。只是,两位郎君我都不曾见过,只凭一幅画像、一篇文章,实在难以抉择。”
 谢池春刚刚不过是玩笑,的确,婚姻大事,自然应当慎重。纵然团娘是公主之尊,不论嫁与何人,成亲之后自然居公主府,驸马想来也不敢有欺压公主之举。但要择一人共度余生,自然应当慎之又慎。
 谢池春想了想,“这两位郎君我不了解,不过听闻崔氏家训严苛,同出于博陵崔氏现在朝堂任职的崔侍郎亦是文采斐然,不过就是有些迂直。那卫国公家中姬妾众多。”虽然卫小郎君未必同其祖父一样,但是家风如此,总不免让人担忧。
 公主脸上露出苦恼之色,谢池春摸了摸酪奴的脑袋,“再过两个月就是秋猎,届时许多王宫贵胄都要参加,团娘何不求太后让你同去?”
 “秋猎?”公主也很快反应过来,若能借秋猎之机,考察一番再下决定自然是好。秋猎乃是皇室传统,圣上同一些王宫贵胄、大臣们前往,宫中女眷是不参加的。但是也有例外,太后娘娘的小女儿福安公主便年年都参加秋猎,先帝也常带宠爱的嫔妃参加。
 “那我去求太后娘娘。”公主说起太后来语气亲昵,看来太后的确很疼爱她,谢池春也为她高兴。
 “美人你去吗?”公主眼巴巴看着她。
 “我?”谢池春倒的确想去,弓马骑射,她也通晓一二,只是,“不知陛下肯不肯带我同去。”
 “若是圣上不肯,我去求太后娘娘让美人和我同去。”公主拉着谢池春的手道。
 谢池春笑,“那说定了。”
 “嗯。”公主郑重其事点头。
 “美人,杨美人来了。”
 桐君打起帘子,杨泠款款而入。
 这还是谢池春第一次见到这位杨美人,她模样不算十分美丽,但是气质出众,像她的乐声一样,袅袅婷婷,颇有雅韵。
 “妹妹。”杨泠笑道,“我们同日入宫,原早该来拜访的,不过前些日子不得空。”
 谢池春亦露出笑脸,“姐姐。”
 她和杨泠是同年,不过杨泠生辰是二月,比她大上几个月。
 “小小心意。”杨泠示意身后的侍女呈上来一个锦盒,里面是一对玉镯,一看便知价格不菲。
 谢池春让人收下,“多谢姐姐。”
 杨美人坐下没多一会,冯婕妤和王宝林也来了。
 这里可鲜有这样热闹,谢池春在心里道。王宝林之前倒是老往这跑,只是见挑唆她不动去针对杨美人,后来也渐渐来的少了。这会儿见她与冯婕妤看起来倒很亲密的模样。
 “杨美人。”冯婕妤笑中带着几分阴阳怪气,“难得见你出来走动。”
 “冯姐姐。”杨泠起身行礼。
 “我哪能做美人的姐姐?”冯婕妤仍然是冷嘲热讽。
 “婕妤。”杨泠改口道。
 冯婕妤把目光转向谢池春,“谢美人倒和杨美人亲近。”
 谢池春只淡淡笑道,“冯姐姐和杨姐姐都是我的姐姐。”
 冯婕妤看见杨泠就浑身不痛快,没坐多久也就离开了。倒是杨泠走的时候带着歉意,“扰了妹妹的清静了。”
 谢池春不管心里怎么想的,嘴上自然客气笑道,“我这里冷清,姐姐们来坐坐更热闹些。”
 待她们走了,莺时才探出个脑袋来,“美人,这冯婕妤可真没礼貌。”
 也就比她们美人高一级而已,摆出的架势却像是贵妃似的。
 谢池春拿手里的团扇轻轻敲一下她的额头,“冯婕妤性子急,这样的人并不可怕。”
 槐序给谢池春倒了杯茶,“奴婢觉得,美人该小心王宝林。”
 王宝林看着天真烂漫,姐姐长姐姐短,实则事事推冯婕妤出头,好在她们美人一直没同她过多往来。
 “陛下。”谢池春起身行礼。
 这位皇帝陛下也没提前知会一声,突然到来,除了谢池春不急不忙,莺时她们都有些慌乱,急忙去准备茶水。
 “起身吧。”梁垣抬了抬手。
 梁垣看谢池春一眼,“朕赏的那些衣服首饰怎么不穿戴?”
 谢池春直视着他,“妾不喜欢这样素雅的颜色。”
 整个屋子里安静了一瞬,梁垣语气沉沉,“放肆。”
 屋里当即跪倒一片,富立岑在梁垣身后挤眉弄眼向谢池春示意她求饶,谢池春神色不改,“陛下若非要妾穿,妾穿便是了。”
 这话分明是不情不愿。
 “你的胆子倒真是不小。”梁垣脸上没有表情,莺时她们更是伏首,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算了。”梁垣原可以命令她穿戴,不过经她这么一句,倒觉得迫她穿戴那些衣服首饰更无意趣。
 “陛下。”见梁垣转身要走,谢池春又立刻捧了茶水上去,“陛下喝茶。”
 梁垣的脚步顿了顿,到底是接过了她的茶。
 “你这里布置得倒挺舒适。”梁垣打量一眼,莲花银香炉里香袅袅而上,贵妃榻上趴着一只鸳鸯眼的白色狸奴,窗前摆着一方玉石棋盘。
 梁垣在棋盘前坐下,“喜欢下棋?棋艺如何?”
 谢池春正色道,“尚可。”
 梁垣笑了一声,“满招损,谦受益。你可知谦虚为何物?”
 谢池春在他对面坐下,不急不缓道,“有人口中谦虚,心中却不谦虚。妾口中不谦,心中却谦虚。”
 梁垣似乎觉得有点好笑,“朕看你口中不谦,心中也不谦。”
 “陛下可要与妾手谈一局?”谢池春把围棋罐打开。
 梁垣把另一罐围棋罐打开,便是同意的意思。
 “陛下,妾若是赢了,有没有什么奖赏?”谢池春指尖夹着一枚黑色棋子。
 梁垣看她一眼,棋还没开始下,就想着讨赏,就这样,还敢大言不惭说自己口中不谦,心中却谦,“你想要什么奖赏?”
 谢池春打量一圈这房间,“这宫室太小,妾想要换一间大些的。”
 她和王宝林同住在这偏殿,地方小,朝向也不大好,谢池春早想换一处大些的地方,最好能有个单独的院落。
 “一盘棋,就要换个宫室?”梁垣落子,不冷不热道。
 谢池春眉眼含笑,“陛下是天子,妾小小女子,若侥幸赢了陛下一盘棋,难道不值得换间宫室的奖赏吗?”
 她总有道理。梁垣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落子吧。”
 谢池春稳稳落下一子。梁垣倒有些意外,她说自己棋艺尚可,倒的确不是吹嘘。谢池春下棋始终着眼于整张棋盘,而不计较于一隅一子的得失,攻守进退有度,该攻时棋势凌厉,该退守时也毫不恋战。
 梁垣不觉收了轻视之心,认真同她对弈。
 黑白二子在小小的一方棋盘上纠缠厮杀,谢池春敛眉思索,落下一子。
 她从前下棋,多不过是与她阿耶、兄长、阿姊,或者就是同槐序几人,而梁垣的棋力显然要高出不少,谢池春第一次觉得吃力。
 谢池春的眼睛亮亮的,她喜欢挑战,对弈便是要旗鼓相当才觉有趣。
 梁垣再度落下一子,纵观整个棋具,谢池春投子认输,“妾输了。”
 看这棋盘之上,黑白二子纠缠在一处,难分胜负。谢池春却已看出来,自己的黑子处于劣势。
 谢池春的确输了,输了两目。
 梁垣真有几分意外,他是天子,不论琴棋书画、天文历法、治国之道,自然有天底下最好的名师相授,谢池春闺阁女儿,所学棋道多不过是承自她阿耶,头一回与他对弈,不过只输了两目。
 “陛下。”谢池春一颗一颗把棋子拣回棋篓,“那妾可还能讨赏?”
 梁垣勾了勾唇角,“你既说赢了才讨赏,便等你什么时候赢了朕。”
 “陛下。”谢池春也不执着于这个问题,笑盈盈,“过两月秋猎,陛下能不能带妾一起去?”
 梁垣看她一眼,“你会骑马?”
 谢池春凑近一些,“若是会,陛下便带我同去吗?”
 梁垣用手指点着她的额头把她推开一些,“你想去便一起去吧。不过到时候累了摔了,没人管你。”
 秋猎虽然惯例只有男人参加,但是皇帝有一两个宠爱的妃嫔一同带去也是常事,宗亲大臣也有带家眷同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