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芝这回看清楚了,这次的鬼,是个男子。
而且还是她十分熟悉的人,元应安。
元应安是翰林修撰的庶子。
是亲手杀了薛芝的人。
薛芝又惊又疑,她抓住罗定春的手,催促道:“快!快些!”
罗定春摇得更厉害了,小蛮的周身都弥漫着黑色的雾气,元应安该是受不住坠风铃的威力,从小蛮身中抽身,化作一团黑气作势要飞走。
趁此时机,薛芝往前一大步,她从袖中掏出符咒来,夹在指尖,嘴里念念有词,见她眉目一冷,将符咒掷出:“破!”
那符咒便“嗖”的一下贴在元应安那团黑气上,听得元应安凄厉一声叫,那如蒲团一般大的黑气迅速变小,气息微弱,可到底还是让他逃走了。
薛芝体力不支,猛地一下蹲了下来,她看了看昏迷不醒、胳膊骨折的小蛮,又看向负着伤的罗定春,一股不甘心涌了上来。
还是她太弱了。
“弯弯。”罗定春上前来,将她扶了起来,打量她:“你可有大碍?”
薛芝摇摇头,她看着他心口上方的伤,心里颇不是滋味:“若不是你躲得快……”
罗定春轻轻摩挲着她的脸颊,安慰道:“无事,包扎一下就行。”
“哎哟……哎哟……”小蛮醒了过来,她动了动手臂,钻心的痛意传来,令她霎时红了眼眶:“哪个天杀的折了我的手臂!”
薛芝与罗定春面面相觑。
“奶奶。”小蛮扶着手臂站了起来,她一脸震惊地看着夫妻二人:“大爷,这是怎么了?”
“大人!”方才消失的侍从急忙赶到:“这寺庙不对劲,我们恐怕是遇到不干净的东西了!”
有侍从错愕道:“大人,您受伤了!”
罗定春抬了抬手,示意自己没什么事。
薛芝看向侍从,问道:“你们遇到了什么事?”
“我们遇到了鬼打墙,一直在原地转圈,始终走不出来。”
薛芝看了一圈,道:“回城。”
下山之后,侍从寻来大夫,替罗定春包扎了伤口,顺便替小蛮也看了看手臂。
回城的途中,罗定春看向薛芝,问她:“以前也有这样的事发生吗?”
“是。”薛芝直白的回答,她现在脑子里都是方才发生的事。
她忽然灵光一闪,问罗定春:“当时是谁与你推荐的这个寺庙?”
罗定春:“内阁的人推荐的。”
他猜到了薛芝的想法,便道:“你疑心这件事是他主使的?你不了解他,我却是十分了解的,他做不出来这样的事。”
薛芝一脸若有所思:“他是做不出来,可若他是被人利用,当枪使的呢?”
“你猜我方才见到的鬼是谁?”
她神色凝重:“是元应安。”
“当初杀……杀薛芝的人。”薛芝眉头紧蹙:“他变成了恶鬼,埋伏在这寺庙中,等我们自投罗网。”
罗定春说道:“元应安于三年前杀害了……薛家娘子,我已侦破此案,他被斩首示众,你的意思是,他变成了鬼魂,想要杀害我们?”
他说完,又迟疑道:“弯弯……你是怎么能看见鬼魂的?”
薛芝眼珠一转:“我也不知道,反正就是能莫名其妙的看见了。上次你也看见了薛呈吧?坠风铃就是他给我的,咒语符咒也都是他教给我的。”
“许是看我这三年都在祭奠薛芝,薛呈……不忍我被恶鬼所害,所以才帮了我。”
说完这些话,薛芝自己都有些不相信,可无奈她掰不出更合理的理由来,只得用这理由搪塞罗定春,也不知他信还是不信。
罗定春点点头,他问道:“恶鬼为什么要盯上你?”
“我想。”薛芝正色道:“应当是与当初我插手苏曼娘一事有关,但具体是有什么干系……我也不是很明白。”
罗定春闻言却是眸色一深,神色深幽。
薛芝敏锐地察觉到:“怎么了?你是有头绪了吗?”
罗定春摇摇头:“并未。”
“除了今日的元应安,之前……你也遇到过别的恶鬼吗?”
薛芝揉了揉眉心:“先是有一个名唤‘丹宁’的女鬼出现,她与薛呈的弟子对峙,被她逃了。后面又冒出来个女鬼,被薛呈灭了,最后就是元应安了。”
“后边儿的鬼一个比一个厉害。”她面露坚定之色:“看来,增强体魄一事,刻不容缓。”
罗定春笑着说道:“我一定会帮你。”
“不仅如此。”薛芝看向他:“你还得帮我保守秘密,知道吗?若是被人知道我的事,小心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她说完,还冲他挥了挥拳头。
罗定春笑笑,将她的拳头包入掌中:“则煦不敢。”
待回了罗府,夫妻二人梳洗后,又寻来府医替罗定春重新包扎了伤口。
“你这手臂怎么回事?”丹书看着小蛮的手臂,面露疑惑之色:“难道是遇见土匪了?”
小蛮嘟着嘴:“可别提了,那可是比土匪还可怕哩!”
丹书皱眉:“怎么说?”
“我们遇上了不干净的东西!”小蛮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脯:“你猜怎么着?我莫名其妙没了意识,再醒来时,手臂被人折断,痛得我都说不出话来了,大人的那群侍从也遇到了鬼打墙。”
“你刚刚也看到了吧?”小蛮朝里间努努嘴:“奶奶那样狼狈,大爷那样厉害的人,居然也受了伤。大爷可是朝廷重臣,他受了伤,此事就非同小可了,也不知道官府会不会去查。”
“你既然说遇见了不干净的东西。”丹书替她打了一盆水来:“官府去查有什么用?估摸着,怕是什么也查不出来,大爷应当会让人将此事压下。”
小蛮想想也是,她看着自己的胳膊,又哎哟了起来。
天色暗了下来,很快便如墨一般,檐下挂上了红灯笼,门口贴着对联,窗上还贴着窗花。
薛芝坐在案桌前,执笔书写这阵子她遇到的事。
她成为康敏后,还未理清她与康敏的死因,却先遇见了苏曼娘。
她成为康敏的第二天,就是因为看见了苏曼娘的鬼魂,才惊觉自己有了阴阳眼。
有了阴阳眼的第一件事,就是为苏曼娘一案翻案,揭露始作俑者安式玉的丑恶面孔。
这事落幕后,她通过康珩的只言片语中得知了康敏的处境,彼时,那位名唤“丹宁”的女鬼出现,告诉她,康敏的死与周氏和康珩有关。
时至今日,薛芝都不知道这位“丹宁”到底是不是康敏的婢女,她拾掇自己对付周氏和康珩,是什么缘故?是借刀杀人吗?康珩和周氏当真是杀死康敏的凶手吗?
当她得知“丹宁”是幕后之人供养的女鬼后,心里不由涌上一丝凉意。
还没等她理清头绪时,那日在罗家出现的女鬼,给了她一丝丝头绪。
从女鬼的只言片语中,她得知了自己是挡了谁的道,所以之前出现的两个女鬼,都是幕后之人派来对付她的,包括今日的元应安。
薛芝感觉,她的死不会那么简单。
她因亲眼目睹元应安杀人,便被元应安灭口。即便元应安已经伏诛,可他的父亲却莫名其妙升官,这是什么道理?
还有岑满。
薛芝丢开笔,扶额叹了口气。
一层又一层的迷雾蒙住了她的双眼,她眼下已经不知道路在哪里了。
肩头一重,罗定春替她披上衣袍,牵过她的手揉了揉:“好了,别想了,明日是除夕,快要过年了,先把这事儿丢一边吧,总之来日方长。”
薛芝将宣纸放在烛火之上,看着火舌将纸吞噬,她长舒一口气,转头看罗定春:“你伤口怎么样了?”
“不碍事。”罗定春笑了笑:“亏得你那婢女力道不大。”
薛芝嗔了他一眼:“你还笑得出来。”
“小蛮刺你一刀,你折了她的胳膊,也算是扯平了。”
二人相视一笑。
“明日虽是除夕,但我想,还是不能松懈。”薛芝笑意渐渐淡了下来:“我自己早起,去校场跑几圈,再悄悄回来,想来,也不会惊动谁。”
“我陪你一起去。”罗定春道:“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薛芝道:“我也不是小孩,你有什么不放心的,你就待在家里,养着伤。”
她顿了顿,问:“家里人知道你受伤的事吗?”
男人摇摇头:“小伤而已,没让他们知道。”
外边儿呼呼吹起了风来。
夫妻二人躺在榻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
“明日真不要我陪你?”罗定春道:“今日你受了惊吓,又耗费了体力,明日早起怕是不能够。”
薛芝道:“怎么不能?我要做的事就一定要做,你且瞧着,看我明日到底能不能早起。”
“……”
罗定春侧身对着她:“今日本想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的,却被后边儿的事扰了,一直没告诉你。”
薛芝好奇:“什么好消息?”
“等这个年一过,我将要升官了。”
薛芝眼睛一亮,高兴问道:“什么官?你如今是次辅,听你这话,莫不是要升首辅了?”
她说完,又美滋滋的开口:“既这么说,我以后,可就是首辅夫人了?”
“嗯,那先提前恭贺首辅夫人了。”罗定春握着她的手,在她指尖落下密密麻麻的吻。
薛芝仍不习惯这样黏糊的亲密,她将手抽了回来,按捺心里的喜悦,嘟着嘴直说要睡了,见她翻过身去,拉了拉锦被,当真闭上了眼睛。
黑暗中,罗定春望着她纤细的身影,眼底浮现出一股势在必得。
翌日,除夕。
天还没亮,薛芝便艰难地睁开了眼,几番压下浓烈的睡意,却还是不能够。
罗定春看见她这般强行打起精神的模样,颇为心疼:“不然今日作罢,晚些时候我陪你去,如何?”
薛芝从来是个说到做到的人,她要做的事,没人能拦得住。
她咬咬牙,用冷水洗了脸后,总算是清醒了。
因小蛮折了胳膊,她便带着丹书去了校场。
刚出门便是一股刺骨的寒意涌来,丹书没忍住打了个哆嗦,她紧了紧身上的氅衣,看向薛芝。
薛芝穿着一件玄色鹤氅,仰头看着灰蒙蒙的天,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奶奶,手炉。”小蛮赶了出来,递去一个手炉。
薛芝呼出一口冷气:“我是去训练的,又不是去参加诗会的,要什么手炉?”
仆人牵来了马,薛芝翻身上马,丹书及几位侍从也跟着上了马。
拂晓,薛芝踏着丝丝天光,去了校场。
待朝阳出来时,薛芝已经一身汗了,她脱下氅衣,穿着窄袖衣裳,脚上和手上都绑着沙袋,纵然额上细汗密布,她还是紧咬牙关,足足跑了有五圈。
“奶奶,喝点水。”丹书递来一个水囊。
薛芝喝了两口后,便擦了擦嘴,指着校场里的那些木桩子,问侍从:“那是什么?”
侍从道:“那是梅花桩。”
似是见她跃跃欲试,侍从劝道:“奶奶身娇体贵,还是莫要尝试了。”
薛芝将水囊丢给丹书,起身来,问:“你直说吧,要怎么样才能站上去?”
侍从也是知晓她直来直往的火爆脾气,索性直白劝道:“要上去,须得下盘稳,奶奶不过跑了几圈,还未练其他基本功,想要上梅花桩,是万万不能的,若执意要上,恐怕会受伤。”
薛芝颔首:“原来如此。”
她想了想,看向丹书:“那我再跑几圈,等回了府,再让罗定春教我稳下盘的基本功。”
丹书苦着脸:“我的奶奶诶,今日可是除夕,您怎……”
她还没说完,薛芝便擦了擦汗,让人加重手脚的沙袋,迎着金灿灿的朝阳,跑了最后五圈。
薛芝回罗家的时候,已是天光大亮。
“怎么样?”罗定春倒了一杯热茶给她:“收获如何?”
薛芝点点头,颇为得意:“还不错,我今日绑着沙袋跑了十圈儿呢。”
罗定春蹙眉,他牵起她的手,果然发现她手腕处有淤血。她素来娇生惯养,皮肉细嫩得不成样子,绑上沙袋跑步,哪家的姑娘做得出来?
可她是薛芝。
那个天不怕地不怕,敢作敢当,想什么做什么的薛芝。
罗定春叹了口气:“擦了药不曾?”
小蛮恰巧拿了药膏来,他接了过去,坐在薛芝身旁,细细地替她上着药膏。
薛芝看着他清浅温和的眉眼,心里好像痒酥酥的,怪怪的。
“你之前,不是也不喜欢这门亲事吗?”她倏地发问。
罗定春动作一顿,他若无其事抬起眉眼来,看她:“那你呢?你喜欢这门亲事吗?”
他知道康敏不喜欢这门亲事,那薛芝呢?薛芝喜欢吗?
薛芝认真想了想,她一开始得知要和罗定春成亲,心里还是挺别扭的,二人算是半生不熟的熟人,突然之间做了夫妻,她当然会别扭。
不过,她仔细想了想,就算她不嫁给罗定春,也会嫁给旁人,罗定春这个人嘛,也算是知根知底,待人温和谦逊,嫁给他貌似也不错。
如今二人成亲有小半月了,他果然不错,行事周全,也会包容她的霸道性子。
薛芝向来有自知之明,她对她自己的脾性了解得十分清楚,故而,她跟罗定春在一起,也算是互补了。
“还行吧。”她敷衍着开口。
罗定春笑了笑,垂下眼眸来,细细替她抹着膏药,动作小心翼翼,如护着珍宝一般。
薛芝看着他这样,心里又涌起一阵怪异的感觉。
可怜的薛芝不知道,这是春心萌动的感觉。
薛芝同其他娘子不一样,旁的娘子到十四五岁时,总是小鹿乱撞怀春的,或是爱慕高大挺拔的英勇男子,或是喜欢倾慕温润如玉的谦谦公子,再不济,起码心里对外男多少有点儿涟漪,对话本中描述的爱情故事充满憧憬。
薛芝十四五岁的时候,要么沉迷探案无法自拔,要么熬夜看神怪异志话本,偷吃零嘴被骂,或是乔装一番去赌坊转一圈儿,或是去郊外跑马,再就是跑到乡下去,坐在田埂上看农人插秧收麦。
她什么都干过,就是对外男没什么兴趣。
所以她才会这样懵懂迟钝。
“中午和晚上要去主院吃饭。”罗定春措辞片刻,道:“母亲这几日应当不会如何,二婶婶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就行,其他的倒也没有别的。”
薛芝点点头。
她想了想,迟疑问道:“三婶婶此人如何?我见她平日里不爱出风头,也不怎么爱说话,这才想着向你打探打探。”
罗定春:“不必对三婶婶上心。”
中午吃饭时,男女分席而坐。
薛芝坐在婆婆裘氏身旁,百无聊赖。
“这些日子可还习惯?”裘氏语气温和,眉眼更是柔和得不像话,较之之前疯癫诡异模样,大相径庭。
薛芝微微一笑:“一切都好,母亲不必担心。”
“好就行。”裘氏拍了拍她的手背,叹了口气:“我不中用了,也帮衬不了你们什么,这些年来,则煦因为我,过得很不容易。”
“你别看他表面风轻云淡,运筹帷幄,实则他心里苦楚众多,我们为人父母起不了半点作用,你是他枕边人,要多多开解他,让他不要什么都憋在心里。”
裘氏的这一番话,让薛芝敏锐地察觉到,罗定春或许有一段不为人知的、难以启齿的过往,更甚,这段过往可能会有些黑暗。
她其实难以想象,如罗定春那般霁月风光的人,也有不堪回首的过往吗?
“则煦媳妇儿一早去哪儿了?”戚氏笑眯眯地看着薛芝:“今个儿可是除夕,你出门做什么?不妨与大家说道说道。”
裘氏皱眉。
薛芝道:“我每次出府,都是经得母亲同意的,罗家有一半的中馈,也是母亲在管,这等小事,就不劳二婶婶劳心费力了。”
“话虽如此。”戚氏慢悠悠开口:“也是罗家的主母,你有什么事,与我招呼一声,不应该?况且,我还是你的长辈。”
裘氏微冷的声音递了进来:“端宁向来行事稳妥,她也是有分寸的孩子,做什么事都会与我知会,既然我已应允了,二弟妹又何必再问一遭缘故呢。”
戚氏冷笑一声,她剜了裘氏一眼:“笑话,你们大房的人,你自然偏袒,若她在外边儿行差踏错,到时候连累了我们,这你要如何自处?府中无论大小事,我都须得清楚明白才行,这才是一家主母的职责所在。”
薛芝的火爆脾气实在压不住了,她看着戚氏,语气强硬:“二婶婶的意思是,今后就算是过罗家府门的粪车,你也要拦下来,尝尝咸淡?”
她这话一出,席中就有小辈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戚氏神色难看至极,她抬手指着薛芝:“你……粗鄙不堪!传言康家娘子无礼蛮横,如今一瞧,果然传言不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