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拉一动不动地看着夏洛克·福尔摩斯的睡眼,心里慢慢浮出一种很微妙的感觉:她似乎很少见到这个静如僧侣动则风风火火的侦探如此安静的睡颜,少见的不咄咄逼人锋锐毕露的模样。这样近距离面对面的凝视, 她发现侦探的嘴角天生微微上翘,只不过他很少微笑, 通常都是纹丝不动地陷入思考,或者严肃沉重地揭发真相, 而此刻呼吸相闻的亲近里, 他睡着了, 唇角却犹自噙着很浅的微笑,似有好梦。
真奇妙。塞拉心想。这个家伙和她所有见过的人都不同, 他最为纯粹——并非纯净, 也不是温和, 而是纯粹。他的眼神中似乎含有一种力量, 能让一潭死水荡起波澜。
你在做什么样的梦呢?你的美梦中有何人身影掠过?塞拉很好奇这些问题的答案,可就如以前所有好奇心发生时那样,她总能有意将它们忍耐下去,于是渐渐成为一种沉默而理智的习惯。相比起来,她更擅长制造疑问。
她正出着神,冷不防抱着她的人忽然开口说了一句话。
“你在偷看我?”很笃定的语气。
塞拉目光瞬间清醒,她忍不住挑高眉,微笑比思维更快占据了唇颊,显而易见她低哑的声音里也含着很浅淡的笑意,“你不也趁我睡着占我便宜么,夏利?”
卷毛侦探闭着眼睛,不动声色默默移开了不知何时放在她腰上的手指。
于是塞拉顺利地起身,钻出倒下的树干,深深吸了一口雨林里特有清新而湿润的空气,待它充满了整个肺部,精神愈发清醒后,才转身拿出帆布包里的水,倒了一点出来,简单地洗了把脸。
跟着一起坐起身来的夏洛克·福尔摩斯审视着她的背影,思索了几秒。
“你更适合黑色,”他忽然开口,待塞拉转过头来看着他的时候,他指了指头,以及眼睛,“我是说,这里——还有这里。”
塞拉微顿,弯起眼角,问他,“为什么?”
据她所知,很多人都非常爱塞拉·琼斯这双碧绿如猫眼,极富灵性和神秘色彩的眼珠,尤其是它们呈现在阳光下的模样。有人把全球一百一线明星的眼睛照片单独截图出来放在一起投票,结果属于塞拉·琼斯的那双眼睛是其中最有辨识度的,狭长的弧度,极其深邃,仿佛眼睛里无声流淌着一条暗河,所有感情深藏其中。她的眼中没有星辰,却蕴有深海。
更别提她的深栗色长发。稍微在杂志或网络上了解过塞拉·琼斯的人都知道,她天生一头灿烂耀眼的金发,却从青年时期起就被染成了深栗色,此后从未变过。所有人都认为她更适合深色,因为她独具一格无法被模仿的气质,即便作为造型多变的模特她的发色也从没再染色过。
而现在,这个向来不按常理出牌的家伙,居然对她说,她更适合黑色的眼睛,和黑色的头发?
她知道夏洛克·福尔摩斯总喜欢在不注意的瞬间突然冒出一句常人难以理解的话,那代表着两种可能:一个是观察多时后得出的确凿结论,另一个么……
“——不知道。”卷毛侦探也非常迅速诚实地给了她答案,“直觉而已。”
塞拉挑眉看了他一会儿,忽然笑了,“我以为,合格的侦探办案更依靠证据,而不是直觉。”
夏洛克立刻予以回击,“对你不能用通常方法。”
噢。这句话里可藏着很多讯息。塞拉整理着自己的衣服,慢条斯理地开口,“所以,你还没有放弃抓捕我。”
夏洛克将湿漉漉的一缕卷毛弄到额头旁边去,斩钉截铁地回答,“从不。”
塞拉弯腰拿起包,对他微微一笑,意味深长,“嗯……我喜欢这种真情告白,属于夏洛克·福尔摩斯式别样的浪漫,不是吗?”
显然经过这一年来的同行,侦探已经对塞拉的这一套有自己的解决办法——他转过头去,以同样的方法洗了把脸,然后打量周围,一脸的镇定自若,“我们该出发了。”
我们?对向来喜欢特立独行的福尔摩斯先生而言这可真是一个极为罕见而可贵的词。塞拉没有选择戳穿他,而是顺着他的话接了下去,指着三点钟的方向,微笑道,“那边。”
夏洛克一顿,回过头来,疑惑地看着她,眼里的情绪表达得十足明显:你怎么知道他们去了哪儿?
塞拉又从背包里神奇地掏出一个芒果抛给他,看侦探动作利落地接住,她则慢吞吞地迈出一步,一点儿也看不出来像是在追踪凶手的模样,更像是来森林里远行的旅客。
“在你睡着的时候,合格的侦探先生,”塞拉刻意拖长了声音,“我很幸运地找到了他们的营地——就在三点钟方向不超过两百米的地方,和我们一样,他们没有生火。”
看着夏洛克脸色微妙的发生了变化,塞拉眼角眉梢的笑意愈发深了,“但不幸的是,昨晚后半夜雨停了,于是总会有人在泥地里留下一些印记……”
她看向侦探,对方一动不动似乎陷入了思考,她朝他抬了抬下颔示意他吃掉自己的早饭,侦探没多做犹豫就照做了,快速拨开了皮,咬下一口,然后盯着她,暗示她继续讲下去。
于是塞拉微微一笑,“在你安心抱着我的背包熟睡的时候,我用附近生长的曼陀罗给他们下了毒……我想你应该很清楚它的毒性吧?我记得你好像用它给哈德森太太的狗做过实验?”
侦探保持了沉默。
塞拉抬头看了看天空,“他们走不远的,现在去时机正好。”照剂量来看,也许现在出发还能顺利救回几条命,虽然她并不在乎这一点。
不过和一个总爱“多管闲事”的家伙在一起旅行的话,为了保持旅途顺利,有些东西,还是微微收敛一点儿更好。
出乎意料的是,夏洛克·福尔摩斯并没有首先询问那几个正在抽搐痉挛口吐白沫偷猎者的情况,而是直击另一个他更关注的问题——
“你昨晚……?”不是生病了?——说到一半,他忽然想起这件事并非第一次发生,事实上这种情况很有前例可循:就如有“人体测谎仪”之称的夏洛克·福尔摩斯从不能有效判断出塞拉是否在说谎,也猜不出她的下一步计划究竟是什么一样。他,以及麦克罗夫特,甚至他找回来的妹妹欧洛丝,他们都很难从她的细节反应中辨别她的真实情绪。因为她是一个可以控制自身生理反应和思维习惯的人,一个可怕而极度危险的犯罪者。一本翻不到结局的书。
她和福尔摩斯们一样,很善于将劣势转化为优点,将不可能变得轻而易举。她是为数不多能给夏洛克·福尔摩斯都带来惊喜的人。
当然了,其中“惊”的成分占据绝大部分比例。
不过……
“下毒?”夏洛克眯起眼。要知道他们这次的凶手可不是生活在城市中毫无自保能力只靠聪明取胜的白领们,这群人对于森林里的流亡生活经验丰富,熟知大部分有毒植物,而且心狠手辣,绝不会对一个柔弱漂亮的女人手下留情。想要在他们的食物里下毒很难,而且据他所知,他们的手里并没有现成的毒-药,所以……
几秒之内,夏洛克就想出了至少十种她可能采取的方法,但可惜的是,到最后他经过一一排除,只剩下最后一个成功几率最大的手段,可那很难做到,除非……
“这里可是森林,夏洛克,看看我们周围,处处皆是死亡的奥秘。”塞拉耸了耸肩,“我可没有随身携带毒-药的好习惯,所以只能就地取材,恰巧这里原料丰富,我找到了一株曼陀罗,花了一点时间磨碎了它,在他们和你一样因为疲劳和雨夜进入熟睡的时候,爬到他们头顶的树上,将粉末和着滴落的雨水洒了下去——”
夏洛克在心里暗自点头,果然他还是聪明的,至少往日的自信又重复找回了些许,不过……
“守夜人?”他问。这群警惕极了的偷猎者们可不会放心安然入睡,他们通常会轮番守夜,而且稍微有点风吹草丛其他人就会立刻惊醒。
塞拉表情非常平淡,像是在说天气真好一样理所当然地开口,“当然有。”
“然而他根本没发现有人靠近,”夏洛克目光锐利,“也没发现有人爬到了头顶的树上,甚至给他们下毒——难道是雨水掩盖了所有声音?……不,他们有野兽一样的直觉,否则我们也不会如此小心谨慎地追踪他们这么多天不敢轻易靠近。”
因为一旦距离过于接近,他们几乎马上就会发现身后的追捕者,根本不用怀疑接下来双方的身份就会颠倒过来——那群人会为了前途毫不犹豫地反过来追杀他们。而在这片偷猎者们最熟悉的领土里,夏洛克可不敢保证他能带着塞拉安然无虞地回到伦敦,去见爸爸妈妈。
对于,塞拉依旧只是慢吞吞地拖长着声音,漫不经心地注视前方,缓缓开口,“嗯……你知道的,毕竟,我是在野外生活了很长时间的人……”
她说的“很长”,其意义可是远超夏洛克所理解的一辈子,一百年那么长。
侦探盯着她前行的背影,沉默了片刻。
“看来,你不止对我手下留情。”他的声音很低很沉,然而她却依旧听到了,而且听得很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