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翰如稍侧身子,对着她道:“我们刚出现在四层的病房,对于玉妙音和40901来说都是陌生人,且你是突然找上他们的,不存在他们谋论在先,所以我猜想他们可能说的都是下意识真话。”
茆七平常没啥有效社交,她偶尔网上冲浪,挺爱扒那些短视频下的评论,千奇百怪的言语都有,在同一件事上,对事观点不同,看待角度不同,所表现也截然差异。
茆七边想边点头,“确实对事切入点不同,观点也大相迳庭。”
仲翰如:“这只是我的一个看法,不一定对,供你参考参考。”
“嗯,我知道。”茆七以手撑颊,仰看比她高的仲翰如,她真心奇他的改变,这人以前话不多,她指哪他听哪,现在会出出点子,会表达他的心境。
茆七说:“你现在思考变多了,不像刚进来时有些迟钝。”
仲翰如失笑,“人总会变的。”
茆七认同,“就像我也渐渐接受西北区精神病院这个空间的荒诞了。”
仲翰如说:“是的,我也会变。”
做操运动结束,茆七以为玉妙音会来质询她,但是没有。
还有时间,茆七打算去找40901,再详细问问他亲眼目睹玉妙音吵架的事。她从右边开始找,和仲翰如分工合作。
右边的病房,集中的食堂茶水间,卫生间,她都找过,不见人。
仲翰如从左边过来汇合,对茆七摇头,他也没找到人。
“40901是不是被灭口了?”茆七不禁多想,因为对于病患来说楼层间不相通,他能去哪呢?
仲翰如让她别着急,“不至于,现在是白天,处理掉一个人的话,耳目太多,会引起恐慌。”
茆七转动视线,环顾整个四层。
现在,病患们自由行动,40901一个暂时健康的大活人,确实不存在无缘无故消失,或许他们漏看了,也或许40901故意躲着他们。
再回到一个假设性问题上,假如玉妙音和40901所言真实,那到底谁是凶手?
40901指向玉妙音,玉妙音否认;巡逻者吗?不可能,他们处理方式是粗暴求快的,只会乱刀刺砍或乱棍捶杀,不存在完好地只给林跃尸体留下一个伤口;冯免灾呢?他更没必要去杀,他对四层的工作颇有微词,也十分不乐意接手,他为什么要给自己找不自在,去杀林跃。
茆七和仲翰如僵立在走廊。
凶手待定,林跃死因无果,今天就只能这样了吗?
在满目的蓝色条纹病患中,视野中蓦然出现穿着护士服的玉妙音的身影,茆七现在才真正注意她的长相:黑眉深眼,鹅蛋脸,肤白丰唇,身段优美,款款而来。
在女人的眼里,玉妙音确实秀韵。
玉妙音行至茆七面前,竟对她露个笑。
那笑,意味深长,茆七更觉古怪。
玉妙音开口:“你们是从楼上来的。”
陈述的语气,茆七讶异,从来没有人对他们的出现刨根究底。
玉妙音:“他们提起过你们。”
茆七:“他们是谁?”
玉妙音: “三层。”
茆七原以为楼层之间不相通,状况也各属各管,因为他们在上一层杀人,在下一层经历依旧平常,从未被追究。
现在玉妙音的话,代表他们的行动全程被人监控,茆七心生寒意,如有一脉凉水正极速浸透躯体各部。
玉妙音重复:“我没有杀他,是林跃杀了他。”
茆七更混乱了。
什么意思?
林跃杀了林跃?
终于熬到天亮。
江宁直接在局里宿舍洗头洗澡, 没有洗面奶就用香皂搓脸。搓干洗净,穿上熨烫过的警服,对镜整理仪表, 他觉得可以了才离开。
刑警大队办公室外的长走廊, 老许跟汪魏说着话, 协同走来。
“我和大国去过常华小区了,小区门口监控只保留90天, 没办法追溯到半年前姜馨和罗呈呈租住时。”
“江宁那边呢?路面监控有保留,他找到姜馨和罗呈呈相识的证据了吗?”
“有!”老许明确的语气。
汪魏问:“怎么没见他来报告?”
老许猜测:“也许还差点什么,你也了解的, 他这人通常要出手了,就得是十足十的把握。”
汪魏的目光向远处,微颔首。
前边到地方了,老许跟汪魏招手, 转身进了办公区。
汪魏径直往前, 廊道尽头才是他的个人办公室。
公安局的灯总是那么明亮,早在跟老许碰头时,汪魏就看到江宁了。
江宁站在他的办公室门前,身姿笔直,衣领笔挺, 眼下虽有熬夜的青黑, 但目光炯炯,整个人甚有精气神。
汪魏到跟前,冲江宁挥挥手, 让他别挡着自己开门。
江宁让开,汪魏掏钥匙开门,“有事进来说。”
“好。”江宁在外面低头检视自己的警服, 片刻后才走进汪魏办公室。
办公桌面还遗留昨天的案件资料,汪魏低首整理,归位。
久不听江宁出声,汪魏动作一顿,抬眼看他,“怎么了?”
江宁拍拍自己无一丝褶皱的警服,问道:“我今天体面吗?”
汪魏上下扫一眼,嗯一声,“是不错,挺精神的青年,比往常那熬了大夜,眼皮耷拉眼屎糊啦的样子好。”
江宁笑了笑,欲言又止,脸上思虑重。
干脆不收拾了,汪魏将资料推做一堆,摆边上,不小心撞倒了相框摆台。他重新扶好,倒水给江宁,让他坐下。
“我这里没茶,喝点水吧。”汪魏看着江宁,示意他有话就讲。
江宁深吸一口气,尝试摆正心态,说道:“我下班了,我们现在不是上司对下属的立场,我要问你一些质疑的话,所以今天穿得体面些,以示其他方面的尊重。”
他肩膀绷得紧实,表情微不可见的沉重,汪魏似是明白了,这些质疑的话是为什么。
“你认识江然吗?”江宁一口气快速,仿佛再不说就没法开口了。
汪魏的目光在江宁的五官上停留片刻,而后回了一句不相关的话,“你是真的长大了。”
即使心绪波动,江宁依旧保留身为警察的敏锐性,“我初次调到市公安局,那时已经25岁了。”
言下之意,初次见面已是成年模样,哪来汪魏口中的长大了。
汪魏叹声,“你啊,这么聪明能从宁州县的积案查到我,为什么猜不到我是吴老大案件的经办人怎么可能没去过你家?”
江宁:“所以你是在二十年前就见过我,为什么我从未有这个记忆?”
汪魏说:“那时我在龙州县查失踪的江然,去到你家看到你小小一个,独自生活,就不忍再去向你问你父亲的事。”
不忍?江宁心中冷哼。三年前汪魏想将他调任到别区,他不肯,汪魏必须要他给出正当理由。
当时江宁说出一直隐埋在心中的事,他在找失踪的父亲江然,因为地方派出所的立案,市公安局可查。虽然没道具体原因,但是现在回想,那时汪魏愕然的表情,他明明清楚这其中内幕。
“既然你一开始就认出我了,也清楚我一直在查江然的消息,你为什么不说?如果我没查到吴老大的案子,你是不是打算一辈子都隐瞒我?”江宁愤慨,语气不自觉加重。
汪魏:“是,昨日之事昨日了,今日人始终要过下去。你经年办案,比任何人都该认清事实,江然死了。如若不是,凭他善良清正的口碑,怎么可能丢下孤儿不管不问?你查了二十年,有实际的收获吗?有正面的意义吗?瞒你,是为你前程好。”
这番话,让江宁几欲失控,而汪魏仍旧是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声色的持稳。凭什么!他一个外人可以去审视他们父子的羁绊和情感!
太自以为是了!江宁忍到双目赤红,他双手置在桌面,紧攥成拳。汪魏他凭什么!凭什么一句为你好,就剥夺他的知情权!
江宁那双只挥向罪犯的拳头,如今重重捶在他尊敬的人面前。
“砰”一声,所有的体面在这一刻粉碎。
办公桌面的水杯几乎跳起,杯中水摇晃不止,险些溢出。那个汪魏珍惜的相框摆台,也倒下了。
“汪魏!我认识你也整五年了,我敬老许为师,也同样敬你为师,你这样对我,你觉得应该吗?你也为人父母,你爱你的女儿,将她的照片随身携带,你有衡量过她对你的爱吗?别用你促狭的眼光去弱化孩子对父母的情感!”
汪魏沉默许久,江宁跟一头受伤蛰伏的小狮子一般,怒目而视。
很突然的,汪魏回忆起旧事,刑侦办案,往往结果并不能尽如人意,他就曾被受害人家属在小区门口扔过臭鸡蛋,当时女儿亲眼目睹,也是像这样赤红着眼站到他身前去挡。明明才十岁,不到他肩膀的身高。
心中纠结,汪魏在想,到底要不要将以前的事告诉江宁。
良久后,江宁突然像泄了气的皮球般,深深地垂下头,“我恳求你,告诉我,我父亲的消息。”
话语颤抖,而声哽咽。
汪魏叹气,终于妥协,“你父亲的失踪可能跟黑//道有关。”
江宁猛然抬头。
“我去查过吴老大,他本身专干跑腿、洗//钱、黑吃黑的行当,对于你父亲的失踪,也许是他做的太隐蔽,也许他们本来就是一伙的。”
江宁讷讷摇头,半晌才问出疑惑,“只是为了一纸没兑现的合同就杀人?这现实吗?还有,我父亲怎么可能跟这种人干一样勾当?”
汪魏将查到的尽然倒出:“你查到卷宗了,也看过卷内详录了吧?吴老大口录提起的合同,我从头到尾未见过,询问他,他遮遮掩掩各种借口说忘了丢了,我猜想合同里是见不得光的内容。那个年代扫黑除恶形势严峻,有些地头蛇怕被连坐,都是下死手黑吃黑的,也许那合同里就是如此的交易。再后来,这起报案缺乏事实依据,就不了了之了。”
疑团未解,江宁接着问:“你推断我父亲与吴老大是同伙,依据是什么?”
汪魏看眼江宁,心情复杂,接下来的话才是他最不愿摊开的。但不说明,江宁永远身陷囹圄,无法自拔。
“我……我还查到你父亲在失踪前,在黑//市上买过刀和枪,一个乡镇中医为什么需要这些,江宁你想过吗?也许是他跟吴老大的合作发生了矛盾,想以暴制暴,最后却被反杀了,尸骨无存。”
“我不信!”江宁暴起拍桌,脖子青筋根根条条。
在得知刘献金有一个江然才有的驱蛇挂包时,江宁怀疑过江然,现在听着这些怀疑从他人口中说出,他只觉得刺耳无比,心脏被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你说的我通通不信!我自会去查清楚的!”江宁愤然喊道。
汪魏也是被他的固执搞到没好气了,拍桌站起,与之对视,“江宁!你要清楚你身为人民警察政审的重要性,你何苦去翻开这些陈年旧事?”
身上的警服紧紧巴在身上,沉重且勒,江宁一边解警服颈扣,一边说: “这条路我走了二十年!我不会凭你片面之词去揣测他,我再也不会……如果,如果连我都不信他,那他就太可悲了。”
“江……”汪魏还要说什么,江宁早已拉开门冲了出去。
汪魏办公室位置深,刑侦办公区察觉不到这里面的动静,江宁跑过去时,还隐约听到老许和小光等人的玩笑笑骂声。
跑到停车场地,刚好将外套脱下,江宁开车门,把外套狠狠摔进副驾驶。他立在车门处,盯着那件靛蓝色衣,只觉得眼眶毒辣。
这个警察不做也罢!反正他当警察也不是为什么使命感,江然也从不对他有要求,只盼他平安喜乐长大。
可是现在……江宁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多年踽踽独行,太累了。
站了许久,江宁用力眨眨眼睛,进驾驶座,关车门。他探身向副驾驶,一会儿坐回身体,驱车回家。
副驾驶里,那件被狠摔的警服外套,此刻已折好,端正地摆放着。
茆七醒来很久了,她懒在床上,琢磨玉妙音的那句:是林跃杀了他。
初听只觉荒谬,再一一细究玉妙音从始至终的言语,她说这是唯一的玉坠,那个“他”死于五天前。
40901也说“他”死于五天前。
当时茆七只顾分辨两人谁撒了慌,完全遗漏了一个重要的点:病患说饭菜是四天前变化的。
林跃确实死在四天前,而他们口中那个人早在五天前就去世了。
难不成他们说的跟茆七认为的不是同一件事?可是玉坠却是相同的,这又怎么解释?
好古怪,那林跃还有分身,两个身份不成?
茆七扶额,真是乱糟糟的。
她踢开被子,在床上伸懒腰,毛毛虫一般扭了两分钟。神清气爽起床,喂鱼,洗漱,做早饭。
吃完,打扫卫生,忙得不亦乐乎。将近中午,茆七才想起找手机。
手机在枕头底下,静音,所以没发觉有未接电话。不过陌生号码,接不到无所谓。
还有一条信息,也来自陌生号码: 【我是李亭甲。】
怎么是他,又打电话又发信息,是想干嘛?茆七想了几秒,回拨电话。
毕竟人家免费陪她说过话,也该礼尚往来地回个信。
接通后,茆七说:“你好。”
李亭甲:“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上次那只是客套话,他就这么直接地问了,茆七也直接地回:“我没钱。”
李亭甲:“那我去找你吧。”
茆七忙拒绝:“这不好。”
李亭甲:“我很孤独。”
这种话,好像不能在仅有几面之缘的茆七面前说,也不知道真假,最后出于考量她同意短暂地见一面。
地点约在白马咖啡馆。
茆七到时,就看见咖啡馆内末尾的四人软座里,李亭甲和仲夏如面对面相坐,他们不知在聊什么,时而迸发笑声。仲夏如身旁有个男人,身穿黑色短袖t,手臂搭在她肩上。
茆七猜想那可能是仲夏如的男朋友,之前听她说过,交往了三年,之前异地,现在男的辞职到左凭市工作了。
李亭甲发现茆七,微笑着朝她招手,仲夏如也回头看见她,露出大大的笑脸,随即喊道:“小七!快过来!”
软座两两相对,茆七只能跟李亭甲坐一处,李亭甲先站起来,让她方便入座。
茆七在里座坐下,仲夏如兴致冲冲地介绍男朋友,“小七,他是韩冰,我的男朋友。”
互相点头寒暄两句,韩冰主动去拿饮料小食。
仲夏如和茆七聊起近况,有片刻不见韩冰过来,就起身去帮忙。
软座里,就剩茆七和李亭甲,以往面对面坐着,现在这么近,茆七有些不自在。
李亭甲忽然起身,落座到对面去。
茆七微讶异,不过转而想,他做心理咨询的,最善观察人。
“你有朋友,为什么要找我?”茆七见李亭甲和仲夏如他们聊得这么开怀,不像是孤独。
李亭甲看着她说:“我只想见你。”
茆七觉得自己说话挺直了,没想李亭甲更直,虽然她清楚他无别的意思,但如果被别人听到,容易误会。她装作没听见,眼睛低着。
“你知道的,有时置身人群中,比独处更令人孤单。”李亭甲继而解释。
真奇怪,这也是茆七的想法,这世上居然有人跟她感受一样,还离得这么近。
“我也觉得。”茆七原本握在腿面的双手,摆放到桌上,捻着上面桌布的几根须须。
李亭甲注视着她的小动作,了然一笑,“茆七,最近在忙什么?”
“工作暂停,没忙什么。”
“那应该有充足的时间出去玩。”
茆七说:“没出去玩,家里蹲。”
李亭甲啊了声,语有羡慕,“那多浪费,难得休假。”
“还好。”茆七其实很忙,不过不便对他说,“你呢,找我有事吗?”
李亭甲笑着摇头。
他今天没带那副笨拙的黑框眼镜,整张带有斯文气质的脸完整地呈现,眼神也是更加直白,温和。
茆七稍侧脸,避开李亭甲的目光,咕哝道:“非要约我,又说没事,难道想聊废话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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