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仲夏如说过了。”她说。
说过什么,仲翰如不问,安静听着。
“我记得很清楚,你们走的前一天,是四月一日,我在等,等你来,也等我自己做决定。可是刘献金先发现了,他用刀劈开我反锁两道门闩的房间,进来抓我,扯我的头发,撕开我的衣裳……”茆七说着,顿了顿,她低下脸,好片刻沉默。
再次抬脸,她手也举起,“是你救了我,仲翰如。”
茆七边说,边用手去抚开仲翰如额间的发,摩挲着那个因为救她而留下的伤口。
“那天中午,上完国防教育课放学,我们在校外遇见,你也问过我为什么跟家里人不同姓。现在我回答你,刘献金是我的养父,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他对我不好。”
“我知道。”仲翰如握住茆七的手,拉到自己胸口,密密攥住。
“你怎么知道的?”
“现在就知道了。”
真是前言不搭后语,也正如此,将茆七从过去的语境里拽出,她还无厘头地乐了乐。
仲翰如顺势揽住茆七,下颌一下一下地轻点她的头顶,“阿七,你很快很快就能出去了。”
茆七“嗯”了一声。
“阿七,加油啊。”
“你好老土。”茆七笑,虽然她不追潮流,但这鼓励人的方式,已经是小时候写作文的说法了。
“我得离开了。”茆七又说。
“阿七……”仲翰如再喊她,语意缠绕,眼里不舍。
茆七看不到,在仲翰如怀里半转身,双臂圈上他的腰,说:“抱一个吧。”
仲翰如回抱住,低头想触碰她时,怀中空荡荡的。
他低喃:“你又走了。”
江宁又到了古城门街。
现在是中午十二点十三分,他等了27分了。
昨晚没能见到茆七的亲戚,对方因在医院等体检报告,而错过了约定时间,故改到今天中午十二点半。
江宁习惯早到,车停在约定地点的咖啡店外,他坐在车里看手机,离约定时间还有十七分钟。
古城门街算是左凭市的一个景点,具有历史意义,也颇为热闹。咖啡店在背街的巷子口,还算僻静,停车也方便。
在二十五分时,江宁突然接到电话,对方抱歉地告知见面地点有变。
反正新约定的碰面地点在在附近小区,江宁干脆下车,步行去赴约。
御景小区2幢202室,江宁找到地方,爬楼梯,敲门。
叩门声停了没两秒,门从里打开,一名精神矍铄的老人见到江宁便招呼:“警察同志吧,快进来!”
“你好。”江宁进屋,站到鞋柜的区域,没有再进入。
老人察觉他的顾虑,忙说:“不用换鞋,老房子卫生也讲究不起来,你看着别嫌旧就成。”
江宁笑笑,“不会的。”
踏步进屋。
“你找地坐坐,我去倒个水。”老人转去厨房。
江宁习惯探查环境:客厅没有阳台,就一推拉窗,楼层矮,采光欠缺。地面通铺棕红色复合地板,电视柜吊柜客厅横断柜都是木匠打的,同色系的深色,让这个原本就不宽敞的两室厅,更显局促了。厨房地面,客厅角落里,都堆着些鼓囊的蛇皮袋塑料袋,不知道装着什么,老人多有囤积东西的行为,不过整体看着还算整洁。
主卧的门敞着,江宁还看见一个坐着轮椅的瘦弱背影。
“警察同志,来,喝茶坐会。”老人名叫刘献军,今年六十岁。
江宁接过茶杯,客气地称:“刘叔,谢谢。”
“谢什么啊,我才不好意思呢,昨天是我让你白跑了。”刘献军引江宁坐到沙发。
江宁坐下,刘献军又歉意开口:“你也看到了,家里妻子行动不便,儿女又都忙,我这边走不开,才约你到家里。”
江宁:“没什么,是我先打扰你的。”
刘献军:“讲的什么话啊,左凭市的养老政策那么好,现在公安局有需要,我自然要配合的。”
江宁记得刘献军那批拆迁是2007年,那年的政策是房补或现金安置,征了地的村民还给买20年养老社保,算下来刘献军今年该领养老钱了。所以才感激市政决策好。
“那我就直接说了,你还记得你堂哥刘献金吗?”江宁开门见山。
此前江宁联络,是点明过要了解的是十几年前在连珠村的事,刘献军没多问,他自己和家人保证没犯法,只要配合就成。
就因此,刘献军最近老在回忆,翻旧时物品,看看还有什么记得的,原来是问这死去多年的堂哥。
“记得啊,他那模样还在我脑海里,07年四月村里集体拆迁搬家,大家住得分散了,也不怎么联络。后面隔去半年,听说突然暴病去世了,也才四十六七的样子,那么年轻。”刘献军惋惜叹气。
江宁问:“你们有谁去看望过他吗?生的什么病?”
刘献军仔细回忆,片刻后说:“刚得知消息时,我们都叹惋在死讯上,也没去追问。过后几次提起,亲戚们也说不上个所以然,何况我那堂哥父母早亡,长期在外打工,妻子90年那会也跑了,他99年才真正回村生活,但也过得孤伶伶的,平时也少跟亲戚聚。以前住一个村子,进进出出总能碰见,打个招呼说几句话,但不很亲近,久而久之我们就都淡忘掉了。”
江宁想到什么,问:“他有老婆?刘献金不是未婚吗?”
刘献军笑道:“小同志啊,那时还不兴打结婚证呢,结婚就是请客吃个饭就成,我那堂嫂也没两年就跑了,索性还算未婚。”
江宁哦了声,继续思考刘献军那番话:一个亲戚突然就死了,按常理说,病重之人弥留之际,都想着跟亲戚朋友道别,再孤僻,人之将死,也会有所感。一个大活人突然暴毙,所有亲戚不得知,确实蹊跷。
江宁换个问法,“你们听谁说的他暴病去世?”
“就她啊,”刘献军咂咂嘴,口干,喝了两口茶,“就那小侄女,叶茆七。”
江宁疑惑,“叶茆七?”
刘献军点头,“虽然堂哥只跟我们说她叫茆七,但我们亲戚间私底下一直称她叶茆七。因为堂哥前妻就姓叶,以他的性格,可不会无缘无故养一个陌生小孩,所以那女孩应该是他的种。”
这段讯息推翻了江宁认为刘献金和茆七是收养关系的说法,这是他没预料到的,一时头绪空了。
“匡当!”
房间突然传出物品摔碎的声响,刘献军忙起身去看,“怎么啦?碰倒什么了?我来弄就好,你别动手啊……”
那语气又慌张又宠溺,看得出来刘献军夫妻关系挺好的,以至于忘了待客之道,将江宁撂客厅好一会。
是水杯摔碎了,刘献军清理完拎垃圾袋出客厅,才想起江宁还在,他啊哟一声,十分不好意思,呐呐道:“抱歉啊警察同志,这……这……”
江宁摆手,“没事,你先忙你的。”
“诶~”刘献军就忙去了。
江宁转而看到桌面有一份体检报告,多打量了几眼。
刘献军将垃圾处理好,洗个手,甩晾着手上的水滴走到沙发。他捕捉到江宁的目光,解释道:“那是昨天拿的体检报告。”
刘献军边坐下,边说:“想想我都有十来年没体检了,记得第一次还是大队给的拆迁福利,满三十岁统一安排医院体检。这次是女儿约的套餐,给了钱的,不好不去,就耽误时间了。”
江宁抓住重点,“满三十岁,那刘献金当时也去体检了?”
刘献军:“是的,大约拆迁那年的三月,我记得我们同一天去的。”
江宁:“那他身体有检查出什么隐疾吗?”
“很久远了,不太清楚,应该是没有的,不然亲戚间该传道了。”刘献军如实道。
“哦,好。”这一程,说实话没得到什么有效信息,江宁的很多猜测也都是云里雾里,下一步该怎么查呢?
江宁有片刻不发问,神色沉思,刘献军觉得可能自己的话没啥作用,不过确实也想不出什么了。
“我这边有些旧物,不知道对你有没有用,要不……你看看?”刘献军是真实诚,江宁来不及表态,他就进屋搜罗出一个五斤装的,上下嵌合的大月饼铁盒。
年久铁盒生锈,刘献军抠了几次,没抠开,“咦?昨天还能开的,怎么就不行了……”
江宁见状说:“我试试吧。”
“那行。”刘献军将月饼盒递给江宁,果然年轻人有劲,江宁两手手指这么一嵌进凹缝,欻一下就给扒开了。
刘献军接过打开的月饼盒,倒摊开在茶几面,这里头收着发黄的纸拍片,自制的皮筋弹弓,黑白大头照和彩照,一些已经被蛀了边缘的字据,还有一些具有某种意义的牛皮纸信件。
就是一个男孩的成长过程,浓缩成这么一个铁盒子。
刘献军先是翻出一张手写凭据,平展在江宁面前,“02年那会堂哥家困难,我借给他两千块钱,这是他写的借据。”
入眼是钢笔写的字迹,久经岁月,仍能观到遒劲的笔力。刘献金的字体倒是风格,和江宁的父亲江然的行楷很是相像。
江宁问:“钱没还吗?借据怎么没销?”
刘献金将借据反过来,“还了,叶茆七那丫头给补上的。”
借据反面有两行圆珠笔字:2007年12月2日,茆七还贰仟元。
借据正面是不够细心的小写,背后却是大写,茆七还是有点心思的,江宁觉得她不应该是不懂人死后要去注销户口,或许这不重要,也或许有什么事耽搁了。
江宁低眼思考,冷不防听到刘献军惊呼一声,他看过去,就见刘献军拿起一张老相片,兴奋地介绍:
“我就说一直找不到这张相,原来夹信件里去了,这是03年我侄子结婚,我们家族难得的大合照。”
那是一张集体彩照,可能因左凭市潮湿的天气,也可能是保存不当,照片许多处都晕开了,像一朵朵炸开的烟花散在人的脸和背景中。
江宁好像看到茆七了,她坐在第二排最左边,03年她应该十三四岁,身量长成,面容比现在稚嫩些,表情看不出什么情绪。再仔细瞧,她的身形是侧着的,不像正常坐姿,她身后露出半幅男人的身子,倒像是坐在这个男人的腿上,男人的双臂半环在她腰上。
顺着江宁的视线,刘献军介绍:“这就是我堂哥刘献金,可惜照片没放好,他的脸都糊了。”
“他就是刘献金?”江宁觉得怪异,不管是不是亲生孩子,茆七这时都是少女了,还这样抱着坐,不避嫌吗?
还有茆七,应该也有性别意识了,也愿意这样坐在一名成年男性的腿上,被这样抱住吗?
“他们感情很好吗?”江宁问。
刘献军说:“父女俩相依为命,感情当然好了,因为堂嫂不在的缘故,我堂哥也常给她梳头发,整理衣服。”
在外都这么亲密,那私底下呢?不怪江宁多想,以他对茆七的了解,她不是个外露的人。
这个刘献金,身条清瘦,穿着白衬衫……看着看着,江宁的视线凝住了,心脏仿佛被砸出个大洞,呼吸变得困难。
刘献金的胸口有个挂饰,虽然模糊,但能辨认,那是一个草叶纹样的香囊。
龙州县老屋附近多有会织锦的老人,受了江然恩惠有送吃送喝的,也有送自家织锦的。纹样每家独制,所以江宁认得出,那是江然用裁的锦做的驱蛇挂包。
可是,那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是、是……”江宁伸指点在照片上,惊愕到语不成句。
刘献军:“怎么了?”
“这是什么?”
“这个啊,是驱蛇药包,堂哥进山采药都带着,不离身。”
“他真的是刘献金?”江宁恐惧似缩回手,团在胸口前,抖着声问。
“我堂哥我还能认错吗?我也拍了照片的。”刘献军不明所以,江宁脸色跟之前的彬彬有礼相比,不太对劲。
“真的是吗……”
“这就是的啊,我在场呢,警察同志,你怎么了?有不舒服吗?”
“没,没什么,我这就……就先走了,抱歉!”江宁脑子现在乱得很,看外部环境也是乱的,聚不了神,他逃难似的告别。
刘献军也没来得及问,为什么会突然查这个堂兄。
出了小区后,江宁越走越快,开始奔跑。视线匆匆,街边绿景的枝杈,张牙舞抓般地追他,他拚命地跑,想摆脱掉。
可绿树不绝,枝杈的阴影不绝。
最后,江宁在一个红绿灯前刹停,他还保留一丝理性,他是公职人员,不能闯红灯。
这一停,人也静了几分。
过红绿灯,回到车上,江宁抵额在方向盘上。
清瘦,白衬衫,行楷字,驱蛇挂包,刘献金61年生人,江然也是,刘献金99年才定居连珠村,采草药营生,江然99年进山失踪,善识草药,茆村可怕,茆七又该死地姓茆!
江然进山跟茆村有关,失踪的同年,刘献金回到连珠村,带着一个姓茆的女孩,这一切巧合江宁不得不怀疑。
久居在外,相貌会变,日常孤僻,无人在意,在指纹不普及的年代要想装成这样一个人太容易了!
99年后的刘献金,会是江然失踪后的另一个身份吗?
江宁推理着, 又自顾自否认。
江然乐善好施,举止有度,为什么要丢下亲生孩子, 去养一个陌生女孩?又不顾世俗与其这么亲密, 这不是他能做出的事。
如果真的是呢?江然当时没死, 还活到了07年,江宁不知道该高兴还是悲伤。
良久, 江然抬起头,双眼可见地充血通红。
果然人性卑劣,江宁倒宁愿江然早死了, 而不是现在被他的儿子去怀疑品性!
车窗外,时不时经过路人,江宁可能在车里待太久了,一名环卫工奶奶敲窗询问:“孩子, 你需要帮忙吗?”
江宁木着表情摇头。
环卫工奶奶没多说, 但一步一回头地扫地去了。
陌生人的关心令江宁触动。
查案遵循证据,未经依法判决有罪前应视其无罪,他是警察,此刻连最基本的无罪推定都忘了。
江然是江宁的父亲,他心知自己被这段关系影响, 于是启动引擎, 将车开出巷子。
依照计划,江宁下一步是去宁州县查刘献金的体检报告。
下午两点十三分,车抵达宁州县。
江宁在网上查到那新街道办的电话, 询问到07年拆迁批次村民体检的医院,又马不停蹄赶过去。
县人民医院位于老城区中心,交通方便又近, 江宁顺利到达,停好车,就直奔医院的病案室。
不过十分钟,他就走了出来。
医院的病案保存最长不超十年,07年距现在已经十三年了。
江宁回到车上,再次启动车子。
既然是街道办组织的体检,那边可能有存档。
那新街道办离连珠村旧址700米远,路算熟,江宁很快赶到。
接待江宁的是一位穿着蓝衬衫九分西裤的大姐,年约五十的样子。
大姐说:“年轻人,你要查07年连珠村村民的体检记录是吧,这事刚好是我经手的。”
江宁:“是的,能带我去看记录吗?”
大姐让江宁跟她走,街道办不大,一条走廊通往各个办公室,江宁跟着走到一个房间,推开后看到两张工作台。
大姐走到靠里的工位坐下,让江宁坐旁边的椅子,等他坐下,才指着身后道:“这就是档案室,你要的记录在里面……”
工位后有一扇紧闭的门,锁上了。
江宁视线转回来,工位台面种了小盆栽,泡有花茶,电脑边框也贴了各种可爱的小装饰。一看就是养生工位,临近退休的大姐整个人都容光焕发。
就在江宁以为事情有着落时,大姐一个“但是”让他心一提。
“但是,07年是宁州县大批量拆旧改新的时期,你说的那种体检记录光是我们街道就有上万份,且时间久远,这些没什么作用的纸全乱做一堆,基本上每天找也要找上个把月。”
“没事,查不到就算了。”江宁没空耗这个把月。
有点失望,不过江宁也习惯了事与愿违,他起身想告别,又被大姐硬压下肩膀。
大姐:“年轻人,我记忆挺好的,你说说你想看谁,我或许有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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