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灵,你若能扳过福持这个知慕少艾的毛病,老师、老师多谢你!”
说罢,他实在嫌丢人,没坐多久便起身,却硬是没训诫小孙女一句,亲昵地拍拍小福持的发鬏,横秋长叹着走了。
谢丰年却还疑问:“是不是我等礼数不周,让夫子不喜了?”
谢澜安低笑一声,在小女娘眼前轻轻打个响指:“回神。可不是给你白看的,以后乖乖读书,小师姑给你的好处多着呢。”
荀胧两手撑着软席往前倾身,悄声密谋:“难道还有比那位天籁哥哥更好看的美君子?”
这个,好像不太常有——谢澜安瞧一眼默默立在门边的胤奚,自从她送了那缸鲤鱼,这几日这小郎君反而安静许多,也是让人揣不透。
她低声道:“多着呢。”
谢策无奈摇头。
胤奚站在众人之后,无声地注视那张胜于三春盛景的容颜。
他们三兄妹在书房说话,胤奚便暂且退了出来。荀胧身边跟着两个傅姆和一个年纪也不大的小婢子,贴身的卧具都是从家里带来的,束梦正忙着收拾娘子隔壁的厦馆,安顿荀小娘子的行李。
忙了一通,束梦回身看见胤奚,笑着拍掌:“这下好了,上房人多起来,便不冷清了。要不然我夜里穿过庭廊,总觉得后背凉飕飕的。”
胤奚拈了几粒鱼食投进水缸里,应和一声,束梦又自语:“有了人气儿,娘子大抵就不会总是多梦少眠,起身熬夜看舆图了。”
这一句正被胤奚听见,他转过头,“你说什么,女郎,总会失眠吗?”
束梦想了想,“唔……也不算经常吧,记得宫变的前一天,就是中秋前夕,女郎便一宿未睡,哦,就是郎君你不在府上的那天,第二天便是宫变了,女郎又一夜未睡,次日又在宫里……”束梦扳着指头数,“那便是连续好几天没睡过整觉呢。”
她的本意是敬佩女郎超人的精力,看到胤奚发暗的脸色,才意识到自己多嘴了,连忙闭上嘴,回屋做事。
胤奚的心跳久久不能平静。
他离府的那夜……是为了照顾泻肚的小扫帚,而次日回府时,发现女郎眼皮底下有浅浅的青影,他便有些在意。
胤奚本是一点就通的人物,记性又极好,经束梦一说,他不由又想起,他入府之后,有些晚上借口回羊肠巷,实则是去韦陀寺挖浮沙坑的那些夜晚,因他第二天回府后格外心虚,总会特别留意女郎的神情——
仿佛……在他离开的次日,女郎或多或少都变得冷淡疏人,或者眼下浮着浅淡的青色。
就像一夜没有睡好。
为什么会这样?
世上会有如此凑巧之事吗?
他神情困惑地低下头,目光下意识落在自己手背的朱砂痣上。
忆起初相逢时。
——“先生是谁?”
——“你只当我与你合眼缘,交个朋友……”
——“你我之间的香火情……”
“衰奴。”
一道清沉的嗓音打破他的深思,胤奚省过神来,眼前秋阳暧暧,游鱼戏水。他迈步进了正房,谢氏兄弟已经离开,荀小娘子也被领去熟悉环境了,女郎独自坐在书案后。
他只听谢澜安道:“府里的孩子多了,我想,你要不要把小扫帚也接进来,免得你经常记挂。”
谢澜安说完,久久等不到回音,她抬头,看见胤奚直怔怔望着她。
他的眼神茫然而深邃,又带着种莫名的心疼,就仿佛他错过了很多过错,在很生很生自己的气。
“为何这样看着我?”谢澜安对上胤奚稠墨似的目光, 有些莫名。
胤奚默了片刻,慢慢垂下眼,“女郎方才说……小扫帚, 她可以住进府里吗?”
“小孩子自己愿意就成。”谢澜安看了胤奚几眼, 还是觉得他古怪, 想了想道, “别想岔了, 谢家没有什么陪太子读书的勾当, 像谢方麟来了,也不是给小宝当跟班的。你莫道小扫帚是来给福持做丫头的。”
“我知道。”胤奚想,女郎的心是一川无涯的江海,不以贵贱见别,可以包容万物。
却从来不让人发现那片海底的暗礁。
“胤奚先替小扫帚多谢女郎。”
谢澜安没把这事当成个事,抬抬手,又埋头看公务。
胤奚深晦的眼神从女子冷静专注的神情上掠过,退出来后,并未马上去学堂, 先去了趟府内负责日用的库房。
“呵呵,小郎君来了?”
库房不是机要重地, 专管主家屋中日用的张管事认得胤奚, 主动招呼道:“花露膏又用完了?”
他这称呼是随家主叫的, 谢府上下皆知, 家主娘子身边长久跟着一名容貌出众的郎君, 年纪么,其实未必很小,但娘子爱这么叫,底下人听得多了, 也都打趣起来。
若是换个人,众人未必敢如此大胆。但胤奚为人平易,又不是那种刻意修养出来的礼数,而是他身上没有天之骄子的矜贵气,与他相处着舒服。
胤奚笑说是啊,寒暄两句,状似不经意道:“如今府里孩子多了,女郎的意思是,将屋内的灯烛都换成明角防火的,全管事今日休息,我无事,便顺道来看一眼灯烛置换的记簿。”
张管事不疑有他,说道:“这么点小事,娘子吩咐一声就是了,哪里还用小郎君亲自跑一趟。小郎君稍等。”
说着,张管事回身去库房取来记簿。
胤奚平静地接过,修长的手指缓缓捻开簿页。
簿子上都是些芝麻绿豆小事,无非是给各房中更换蜡烛的频次,或者一些采买的账目,张管事也不知上头有什么值得胤小郎君看那么久。
只是等他终于合上记簿,张管事明显看见,这位年轻郎君深重地吁出一口气,仿佛终于确定了什么事。
张管事不由跟着紧张起来,“小郎君,可有问题吗?”
“没什么。”胤奚松开泛白的指节,交还账簿,向张管事道了声谢。
他神色寻常地转身离开,一双眼静如沉湖。
他的女郎戒奢宁俭,屋里的灯烛总是烧到尽头才更换。按照平常的速度,本应是三日一换,但按簿子上所记,在他进府之前的整个三月,上房灯烛一日一换,无疑是经常夜不安寝,燃灯至天明。
四月他进府,换烛的速度明显减缓下来。
而当他不在府的那些夜里,燃烛的速度又变勤了。
何羡曾经说过,天下事,无不可以数字推演。
所以他那个离奇万里的猜测,并非臆想。
有他在女郎身边时,女郎……确实会睡得比较好。
离开库房后,胤奚面上不显异色,他还有要务在身,便是跟进调查射杀太学生杨丘的凶手一事。
这事不好查,现有的线索只有凶手留下的那支箭矢。若凶手是世家豢养的死士,出事后藏匿踪迹,想查他便是大海捞针。
但那日那名太学生就死在胤奚的眼前,女郎把这事交给了他办,胤奚会不遗余力。
他带着黄鲲和乙生出去查探,一日下来无果,临近申正的时候,他看看天色,吩咐二人继续带人摸查,自己赶去拨云校场。
时值秋深露重,枫叶冶红,校场里的女卫们撤走了大半,祖遂在高台上看到胤奚的身影,笑着拧开扁银酒壶喝了一口。
自从这小子来到校场习武,无论风雨,一日未曾断绝。
祖遂嘴上不说,心里是满意的。
只不过今天胤奚有些反常,来了二话不说便热身开练,使枪的路数又凶猛又急切。
就仿佛他的命不是命了,是他手里的那杆枪,他急于将它打磨得坚不可摧,杜绝丝毫折戟沉沙的可能。
谁惹他了这是?祖遂眯眼望着那道疾厉如风的身影,不禁想起他曾和这小子提过一嘴,说他过了抻展筋骨的年龄,学轻功只怕成不了。胤奚听说后,一声不吭地在两腿缠上铁砂袋,能绕着校场从早上跑到晚上。
他也能在三伏天的烈日底下,原地空翻跟头到把自己翻吐。
那些姑娘总笑这小子是个软脾气的人,殊不知,这样的人对自己才最狠哪。
胤奚用了比往常缩短一半的时间,结束今天的训练,他重重喘出一口热气,转枪插回兵械架。
他向祖将军知会一声,便要走。
祖遂盯了他一晚上了,笑骂着把人提溜回来:“急着投胎啊,这么赶时间?”
胤奚额角见汗,气息未匀,看着暗下来的天色。“是赶时间。”
“赶个屁,和你说点正事。”祖遂可不管那许多,挂好银酒壶,负手慢悠悠地说,“你跟着老夫也有小半年了,别以为自己现在能舞刀弄剑了,有多威风,才半年,入门而已!这些日子,枪,矛,刀,剑,我都让你沾沾手,你对各种兵器大略了解过,到底要选什么兵器,也该择一而精习了。自己有什么想法?”
他的语速有多慢,胤奚便有多快:“我知道祖将军的意思是我擅发巧力,习剑最合适。但我还不确定,请容胤奚再想想。”
“你舌头烫嘴怎么着?”
祖遂嘿了声,懒得再看他,嫌弃地挥挥手,“快滚快滚。”
胤奚抱拳行个礼,转头跃身上白马,扯缰驰去。
黄昏最后一点余晖,在竹林间映下一道纵马追风的剪影。
赶在戌时之前,胤奚回到乌衣巷,下了马,迎面看见允霜往外走,他问:“干什么去?”
允霜知道主子信重这人,便道:“楚清鸢——就是那个写檄文的书生被谢演扣住了,折磨惨了,主子让我去捞人。”
胤奚步子微滞,一抹异样闪过心头。
楚清鸢在太学承认是《讨庾檄文》的作者,当众打了谢演的脸面,他在那之后便销声匿迹,原来是谢演伺机报复,扣押了他。
——那么上个月宫变后,允霜向女郎回禀的便是此事?
女郎既有心救人,为何要等到今日?
等到楚清鸢受尽折磨……
允霜见胤奚沉思不语,挑挑眉梢:“感兴趣?一起去?”
士林馆那日,楚清鸢对胤奚说他不配穿谢澜安旧衣的不屑之态,还历历在目。他却摇头,说了句答非所问的话:
“天晚了。”
他对落井下石没兴趣。
如果女郎觉得这是个有用的人,好啊,那就看看谁更有用。
允霜去了,胤奚进到内院,看见女郎屋里亮着的灯光,飘浮了一整日的心踏实下来。他回屋换了身洁净衣服,沿着抄手木廊过去。
将及正屋的门口,斜刺里闪来一道黑影,将他拦了下来。
“女郎无召。”铁妞儿横着一条手臂,古板平直地说。
胤奚眉心轻压,他记得这个高个干瘦的姑娘,是锻铁匠户出身,擅使单刀,对练时专爱攻他空门。
胤奚道:“第一天当值的?我不用通报,别拦我。”
老实讷言的铁妞儿有些拿不准,“可是池得宝说陆荷说玄白侍卫说……得看着你点。”
那片温暖静谧的光近在眼前,胤奚耐着最后一点性子:“你听女郎的,还是听他的?”
铁妞儿一板一眼:“我听女郎的,还是听你的?”
胤奚按了下指节,恰这时束梦迈出门槛:“女郎让郎君进来。”
铁妞儿听见,这才撤下手臂让路。胤奚进门,便见谢澜安一脸好笑地看着他,语气悠哉:“出息了,你和我的护卫置什么气?”
胤奚望着她盈盈轻勾的丹唇,眸中的万顷湖光都落了地。
“女郎”,他说,“她们拦着我不让我见你。”
这不是他惯会诱人的侬声软调,只是低沉的一句陈述,却让人无端觉得,说话的人有一腔委屈。
谢澜安居家趿着一双帛屐,一边回身往书架走,一边扫他几眼,“在外遇着事了?调查得不顺?”
胤奚目光始终追随着她,“凶手难查,女郎命我大张旗鼓调查此事,却也不全为了缉凶,而是提醒背后的指使者你在盯着,对方便会有所收敛,不敢明着妨碍清田的事宜。”
谢澜安笑了笑,这个目的她没跟他说过,小郎君脑子挺活。
她问:“猜得到是谁指使的箭手吗?”
胤奚心不在焉:“邻居?”
乌衣巷中的大姓,除了谢便是王。太学前的那一箭,激化了清流与外戚间的矛盾,直接导致宫变的发生,背后之人却一直隐藏在水面之下。谢澜安对胤奚的敏锐暗中点头,他们都怀疑王家,但是尚无证据。
她偏头才要说话,不防一道高高的人影严实地挡在身后。
他跟得这样紧,两人的影几乎挨在一起。
他低低问:“女郎,你困了么,不困的话可否赐教一局棋?”
谢澜安疑心胤奚好似长高了些,又或者是离得太近,否则那身影罩在头顶,怎会隐有倾压之感。
她不喜抬头看人,道了声“退后”。胤奚听话地蹭动步子,隔开得却也有限。
谢澜安这才掀睫看他一眼,“我说不可,你便消停了吗?”
“不。”一声轻于灯烛爆灯花,带着微微的坚定。
胤奚眼里水润得一塌糊涂,“女郎,赏了我吧。”
他查了灯烛簿子,确定女郎的睡眠与他是否在侧有关,却仍不知究竟为何如此——他也没有多费一点精力思考这种事,因为根本不重要。
他只知道,当他发现了这件事,便不是女郎无法离开他,而是他此后再也离不开女郎了。
“我若不答应,”谢澜安被他盯得手心发痒,却因骄傲不肯首先避开视线,昂着头行若无事地笑,“你不会哭吧?”
暧昧的烛光助长了胤奚桃花眸子的迷离。
他轻轻晃头:“女郎喜欢看,可以哭。女郎不喜,就不会。”
谢澜安气笑:“想下棋,闭上嘴。”
胤奚闭上了仰月形状的红唇,轻车熟路地去屉中取出棋盒,在小几上摆好,转头看她。
谢澜安避开脸:“第二件,不许用这种眼神看我。”
胤奚垂睫盖住了眼神,语声低醇:“下盲棋吗?”
“第三件,不许讲不好笑的笑话!”
虽然有这么多限制,二人还是在灯下对坐,手谈了一局。
自从谢澜安入主御史台以后,已经很久没功夫教胤奚下棋了。胤奚姿态摆得低,盘亘在棋面上的大龙却咬杀得极凶。
谢澜安对他今夜刚猛的棋路有些诧异,她是最不喜欢下黏棋的,但这局棋,白棋一直被黑棋追缠着拖进了终盘。
胤奚落子的指尖始终很稳。
收官数目,黑子仅输白子一目。
“今日我让了几子?”谢澜安盯着棋枰略有失神。
胤奚抬起头,眼神学到了她三分精髓,淡而佻薄:“没让。”
这是他在她面前第一次展露,或说不自觉流露出一种攻击性。釜底多了一把火,温吞的水也要沸腾。他有了更高的使命,不能再被人视作庸常。
谢澜安看见他暴露出的白皙喉结,随着话音微微滚动。
因洁白而显得脆弱,却又如反骨,隐隐透出不驯的痕迹。
——激起她掌握征服的欲望。
“再下一盘。”谢澜安冷静地说。
胤奚微微一笑,说好。
反正无论再下多少盘,无论棋里还是棋外,他永远赢不了她。
月明星稀, 允霜趁夜来到谢氏的一处田庄上。
前头有守夜的庄汉,在昏灯下呷着小酒提神,后院柴房摸黑一片。
允霜照着之前踩好的点, 掠向柴房方向。及近, 一眼发现那关着楚清鸢的柴门竟是开着的。
月影下, 一个摇晃的身影踉跄着逃奔出来, 不是楚清鸢又是何人。允霜心中惊异:他被拷打了这么久, 是怎么逃出来的?
他上前拉住他, 便觉对方浑身一抖,皮肤滚烫,再借月色细看,才发现楚清鸢两手皆是血泥。
楚清鸢呼吸孱弱,像警惕的野兽般抬起眼,目光森亮如鬼火。
“楚——”允霜刚道一句,那看守的两个汉子被惊动,“他娘的,那小子跑了, 快追!”
允霜将楚清鸢拉到身后,当即亮明身份:“家主要带走此人, 谁敢无礼!”
这田庄本是谢氏三房的产业, 受谢演之命关着楚清鸢的护院闻言, 都不知如何是好, 怔忡原地。
楚清鸢已站不直了, 听见后反扳过允霜的手,撑着最后一点力气嘶哑道:“我记得你……你是谢娘子身边的……我要见谢娘子……”
允霜道:“谢娘子可不是你想见便能见的。”
“她知道我被关在这里,她早就知道,是不是……”楚清鸢的神志已经接近涣散, “为何不早来,为何要辱我……”
允霜真是开了眼界,“你一脚踏进鬼门关里,还怪救你的人来晚了?”
不。楚清鸢呼吸沉促,没有无缘无故的巧合,他有种直觉,谢娘子一直在故意针对他。从春日宴主动问询他、到选白颂做门客、再到斯羽园上忽略他……那若隐若现的钩饵,让他一点点沦落到今日……
相似小说推荐
-
养大的崽对我图谋不轨(玉栀瑶) [穿越重生] 《养大的崽对我图谋不轨》作者:玉栀瑶【完结】晋江VIP2025-01-22完结总书评数:124 当前被收藏数:38...
-
捡到聋瞎忠犬少年后(茶春柑) [古装迷情] 《捡到聋瞎忠犬少年后》作者:茶春柑【完结】晋江VIP2024-10-14完结总书评数:297 当前被收藏数:15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