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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鸣朝(晏闲)


“好,好啊。”阮伏鲸马上点头,与她说话时,他的语气放得和老爹一样轻。
阮厚雄在旁忍不住呵呵地学:“好,好啊。”
是谁之前雄心壮志,气比天高来着?
阮伏鲸憋屈地瞪了老爹一眼。
阮厚雄不玩笑了,看向谢澜安,犹豫一下,用商量的口吻道:“囡囡,我想带你母亲一道回吴郡,你看成吗?你外祖母年岁大了,小二十年没见过女儿,嘴上不说,心里终究是挂念。”
谢澜安眼里澜雾深隐,轻抬唇角:“如果她愿意,我自然无意见。”
阮厚雄当时还没明白她话里的意思,直到去西院见了阮碧罗,阮碧罗摇头:“我不走,涵春的魂灵在这,我走了,他便找不到我了。”
她比上回见时更瘦削了,阮伏鲸住在府中,时常过来与姑母说话解闷,却也不能解开她的心结。
妇人捻着腕子的佛珠,一双凹陷的眼窝似笑非笑:“我还要看着,她不听我的话一意孤行,究竟能折腾出什么结果。”
这要不是自己的亲妹妹,阮厚雄真想一巴掌搧醒她。
拨云堡空出来的场地,谢澜安做主隔出一个校场,四周密植枫竹,后头连接后山。除非知情者,不会有人想到士林馆后还小隐于林地藏了这么个所在。
这里便用来训练她的武婢。
这些女孩子都是贺宝姿从坊间一人一人找来的,她之前在校事府做事,耳目人脉总有一些。再者她身为女子本就留心,知道哪里有江湖女子匿于金陵城灰暗的角落里,做着见不得人的勾当;也知道哪些镖客武师的女儿,身上功夫不输男儿;知道小长干里有一个屠夫的女儿,天生力大无穷,却因日食十升,惹媒人耻笑,找不到婆家;也知道被罚配输作坊的官眷中,有人只因受到家中男儿连坐,一夕成奴,心志难平。
这些像尘埃一样委顿在阴沟穷巷,不被任何人看在眼里的罪者、弱者、隐于阴暗者、格格不入闺阁者,忽有一日,被人抹去了身上的蛛网尘封。
通过阮厚雄的关系从吴郡请来的两位教官,一人叫周甲,一人叫祖遂。
二人都曾参与过符安十二年的濡须口剿叛之战,来头大,脾气也不小。
一开始听说让他们调理女兵,两人觉得自己受了侮辱,险些翻脸。
后来见这些小娘子们在他们制定的苛刻训练下,居然有大半能坚持下来,这才勉为其难地卖给老上峰一个人情。
校场建好后,谢澜安来过一回,穿着一水绛色劲服的武婢们正在习练枪法。
祖遂站在木垒高台上,背着小手喝着小酒,一面监督。他给她们选的枪杆子都是铁铸的,谁要是跟不上招式,便自己负甲去扎马步。谢澜安在一声声叱呼中,踩着木梯登楼。
她今日一身直裾常服,祖遂放下了手上的扁银壶,向这位骁骑营领军娘子略略施礼。
却见女子神色微凝,目光远渺深沉地眺望着校场,久久未语。
祖遂以为她对自己练兵的方式不满,便道:“小老儿没练过女兵,从前怎么练那些毛头小子,如今也不会改弦易张。娘子若以为不妥……”
谢澜安说:“在我眼里,都是一样的。”
她眸里烁着一星寒火,语气平静得近乎冷酷。
祖遂一愣,没由来想起他第一日来时,那个食量最大的壮硕女子累得趴下,却又紧咬着牙痛苦地爬起来,哭嚎着说“我不想再回去杀猪了!”的样子。
那声愤怒的哭吼让祖遂莽住了,他没想过女人身上也有这么大的一股劲。
而且不是一个,是一群。
谢澜安静静向校场看了一阵,转向祖遂,朝还在出神的老将深揖一礼。
“将军费心,请好好教她们。”
祖遂听了,苦笑一声,怪道都说这女郎了不得,他对怎么锤炼年轻人的筋骨锐气是行家里手,可这“费心好好教”,便不止是监监工的事了,可真会给他出难题。
看着躬身在前的身影,他眼神和缓几许,应承了:“好,只好有人坚持得住,小老儿倾囊相授。”
“娘子也在。”这时耳边传来一串木梯踩蹬的声响。
谢澜安转头,看见换了身劲装的贺宝姿,“你也过来了。”
贺宝姿道:“娘子不是让我想法儿收服立射营的那帮老油子么,趁今日得闲,来找祖老加个餐。”她灿然挑眉,“口服不算服,得让他们心服才行。”
祖遂含笑看着两人说话,往校场上几个胳膊已抬不起来的武婢身上一指,喏了声:“贺娘子有公差在身,像这样一大天折腾下来,只怕耽误不起啊。”
言下之意,便是贺宝姿受不住这份打熬。
贺宝姿目中生光,紧了紧腕子上的束带,“这些人是我挑来的,别叫人抱怨她们日日苦练,我只会享福。我若连她们都比不上,自己摘刀挂印,还做什么禁军校尉?”
她跟了娘子这么久,总不能连娘子的一成能耐都学不到。
谢澜安嘴角轻勾,抬头笑望澄澹高远的天空。
太后凭借夫权,掌握了国朝至高无上的权柄,依仗的仍是皇室的权威。她走到今日,靠的也不过是父权,是她出身世家,姓的这一个谢字所带来的种种便利。她一直在想,她能不能为那些没有好出身,也不倚仗姻缘的平凡女子,寻出一条新的路?
不靠夫不靠父,仅仅靠自己的本事。
不管门庭大小,世人常常以家族接班人的期许培养自己的儿子,却以“别人家媳妇”的目光来看待自己的女儿。于是很少有女子受到和男子一样的待遇与寄望,她们成年后,除了嫁人生子,也很难有其他选择。
如果,有呢?
三日后,贺宝姿身着武装出现在立射营的靶场。
立射营事少闲散,无所事事的当值禁军正三五成群窝在凉棚下,啃那井水镇的甜瓜。
乍见来了个娘们,一时起哄的起哄,打哨的打哨。
贺宝姿不为所动,她站在高阳下,长发高高束起,露出光洁的额头。眯眼环视一周,她高声道:
“我奉太后娘娘懿旨,受任营中尉官。有不服者,上前比来,能胜我的,谢直指亲自进宫请旨顶替我的位置!”
有三两个升迁无门的禁军听到这话,互相对视几眼,扔掉手里的瓜皮,慢慢站起身。
贺宝姿傲然一笑。
丞相府。
从城北士林馆回来的王家七娘子王娴摘下羃篱,有感斯处文风,敲响父亲书房的门,提出个建议:
“阿父,谢家办的士林馆,近来风头颇盛,女儿听那些人谈文论武,很有百家争鸣的气候。咱们王氏莫不如也设一座学文馆,广邀——”
她话未说完,王道真便难以置信地打断她:“谢家由着那女郎瞎折腾,又是送出藏书孤本,又是问访庶才野士,俨然已视士庶之分为无物,有损风骨,粗鄙之极!你如何被她蛊惑,却要学她?”
王娴滞了一滞,咬唇说:“谁说我要学她?难道天底下只有谢含灵一人有打破常规、礼贤下士的魄力?流水不腐,户枢不蝼,方是道理……父亲若不同意,我自去找大母说。”
平北侯府。
平北侯的女儿成蓉蓉坐在秋千上发蔫,安城郡主惊讶地问:“什么,你要进宫当妃子了?”
成蓉蓉眼圈微红,茫然地说:“不是我要,是阿父打算送我入宫,他说如今陛下身边没有妃嫔……”
“那,”陈卿容也有点迷茫了,轻声问,“你是有喜欢的人吗?”
成蓉蓉摇摇头,她之前暗暗倾慕谢澜安,后来知道她是女子,便不喜欢了。
可她没有喜欢之人,便要去做皇妃吗?想借这阵东风经营的是阿父,并不是她啊。
然而傅姆从小便教导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她好像找不出理由拒绝。
“不怕。”她的手突然被温暖的掌心覆住。
成蓉蓉惊讶地抬头,看见陈卿容秀丽的脸庞。
“你不想嫁就不嫁!你看谢澜安,她不就是事事自己做主吗——”
小郡主察觉到自己话中的赞赏,连忙改口:“我不是夸她哦,你知道的,我最讨厌她了。我是说……她还欠着我的情呢,你果真不愿意,我找她帮你。”
这天风日正好,东城门里的一间旗亭,临窗复道上,两个富贵闲人公子相约浅酌。喝着喝着,便嚼起了朝中贵人的闲话。
“听说那日大司马与谢家娘子,在乐游原湖心密会,将近半个时辰,也不知谈些什么……”
“谈了些什么,还是做了些什么,谁晓得呢?”另一人嘿声接口,“你不知么,当初褚大司马有意娶小谢娘子的姑姑、就是那位名动金陵的谢才女,谢家不肯。如今倒是不要老的要——哎哟——”
他说得正起兴,不防一阵啸风扑面,嘴上剧痛。低头一吐,手心上那白生生血淋淋的,不是他的两颗门牙又是什么?
此子大惊失色地捂着嘴,向街面看去:“谁?什么人?!”
一名清肃崖岸的青衣男子站在酒肆斜对面,冷冷盯着他,目若冰霜。
他身旁是一辆刚进城门的马车,缯帷壁轮都寻常,也无徽记,车檐四角悬挂的却是犀牛香,下缀玲珑玉片。
生犀不敢烧,燃之有异香,非千金之家无此手笔。
车门被一只玉手轻轻抵开。
纱幕风飘,一只黄白相间的狸奴率先跃下马车,抻爪团身,带出一团娇香。
青衣男子躬身伸手,马车的主人搭住他手背徐徐落舆。
一双菡萏连枝的绣鞋落在青石路上,她先看了看四周的金陵风物,依稀如昨。
女子身上只是一袭素色绡裾,三重薄纱却掩不住她的雪臂冰肌。
看够了,她抬起头,眉肙春烟,眸含秋水,声音宛若清泉击玉:“方才阁下口中编排的人,一个是我的侄女,另一个不巧,便是我了。才女不敢当,要诊资,到乌衣巷来,要讼官,到廷尉府去。”
“姑母回来了?真的吗?”
得知去会稽访友的谢晏冬回了京,谢策、谢登、谢瑶池皆带着丫头小厮到府门口迎接。
谢澜安这日恰好在府,也从藏书楼下来,赶奔府门。
不一时,一辆马车辚辚停在阀阅下。谢晏冬抱着猫下车,看见围成圈儿的子侄们,莞然一笑。
她靡颜腻理,岁月在这位女郎的脸上未曾留下半分痕迹,她边打量边说:“丰年高了”、“五娘变漂亮了”、“神略更稳重了”……待目光落在谢澜安身上,谢晏冬望着这个长眉若剑的姑娘,含笑静默许久。
而后轻轻一叹:“是我家含灵啊。”
谢澜安对快半年不见的姑母没有半点疏离,笑说:“姑姑在外乐不思蜀,可让大家好想。”
谢晏冬将猫交给身后的男人,和侄儿侄女们一道进府。
园中花木扶疏,一如从前,她别的都不稀奇,连改换女装的谢澜安也只多看了一眼,却朝她身后那个不声不响的年轻人脸上打量好几眼。
谢晏冬轻点胤奚,问:“这是你新收的门生?”
谢澜安说:“不是。”
她没认真教过胤奚什么,也没打算教。
谢晏冬笑了,“那便是媵臣了。”
她身后那名真正的青衫媵臣,低着脸,闻言,动了动眉心。
胤奚几乎在同一瞬间眉心轻扬。
“姑姑别开他的玩笑,这个小郎君脸皮薄呢。”
谢澜安还记得那天晚上差点把人惹哭的事,回眸睇他一眼,笑着解围。
听着女郎不多见的开朗笑声,胤奚配合地红了红脸,压在腔子里的心却无端鼓噪起来。
他只听说过媵妾,并不知何为媵臣。可那一瞬息,他预感到自己一直在找的那条茫莽不得纾的出路,出现了。
两日后,他终于在书上查到,媵臣,便是随世家贵女出嫁的陪嫁臣仆,在女主人夫婿家的地位等同长史。
讲究些的人家,会在女儿小时便为她精心培养媵臣。媵臣可以寸步不离地护卫女君,有出入女君内宅之权,就连女君与丈夫行房时,也有资格守在门外。
弄懂这一切后,胤奚鲜见情绪的黑眸里光采闪动。
仿佛一只错失季侯的侯鸟,终于在广袤无垠的天空中找准了自己的位置。

谢晏冬居住的甘棠苑在三房院落的里进。
甘棠非棠, 而是梨树的一种,这位谢氏四娘子名里带冬,却不喜梅花而偏爱棠梨。
谢公在世疼小女, 甘棠苑便是除了上房之外最朝阳的小院, 宜花也宜人。
经过空空如也的三房庭院, 陪同的岑山向四小姐略提了提女郎将三房迁出祖宅的事。
谢晏冬听后, 点头无言。
谢氏百年豪族, 中表姻亲盘根错节, 若认真要追究这样一个庞大家族里的阴私细情,非有大精力大魄力大定力的人难以做到。
含灵先震慑族老,后颁布新令,为自己立威的同时表出重整家风的决心,是个天生做家主的材料。
至于她的三兄……如今搬出去了,两相清净,未尝不是好事。
谢晏冬回房后先沐浴更衣,然后去了趟湘沅水榭。
得知混淆了谢氏嫡长子身份二十年的大密谋,皆出自大嫂之手, 谢晏冬于情于理,也要与她见一见。
不过她并非去责问。略坐了一时, 她出来后找到谢澜安, 温婉地看着侄女, “黄檗郁成林, 当奈苦心多。*别怪你母亲。”
其实她同阮碧罗是全然不同的两种人, 阮碧罗可以一生为一个心爱的男子而活,而谢晏冬却会仅仅因为所嫁夫君才情不如自己,就算他是琅琊王氏的贵公子,也断不肯让自己忍受委屈, 果断与之和离。
但这不妨碍她情思敏广,能够理解一位痴妇的心肠。
更重要的是,她不愿含灵活在自伤中。
“我知道。”谢澜安无声笑了笑。
她同样理解。
但是不认同。
温度磨掉之后的亲情,也就只剩下无关痛痒的理解了。为此纠结才是蠢人。
晚间,她为姑母设了接风宴,谢府几个小辈都饮了酒。
筵席散后,谢晏冬留下几个女娘在甘棠苑说体己话。
肴核既尽,星清月朗,青果累累的梨树下,重新换上醒酒梅汤与爽口的果子。
谢瑶池跽在凉榻上拂筅做茶,谢澜安叠着腿倚阑摇扇乘凉,且巧今日贺宝姿入府回事,谢晏冬听闻她在朱雀桥头挑战含灵的逸事,喜爱此女神气爽朗,也款留在内院说话。
青崖静静地守在月洞门处,青衣被夜风吹动,人却安静得像块石头。
一时看眼中人,一时看天上月。
这会儿谢澜安轻跷二郎腿,一派形骸浮浪的模样,谢晏冬瞧着,又觉陌生又觉有趣。目光落在她手里那把竹扇上,她眉心轻动:
“许多男人家的习气,不好改吧?”
谢澜安摇扇的手一顿,仿佛真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她想了想,“无人规定女子便不可用折扇,约定成俗罢了。不是习气不好改,是人们的观念不好改,认为女子只应照着一个模子生长。”
她轻描淡写地说:“可女子又不是植物。”
贺宝姿和谢五娘都若有所思地看向她,谢晏冬笑着点头,“这话不错,是我着相了。”
她在小辈面前没有架子,谢澜安在姑姑面前也放松,想起一个好奇很久的问题,单手托腮,侧着头问:
“姑母才思敏捷,又自小得父兄疼爱,也会有感于女子在世的处境原来与男子不同吗?”
“人非草本,岂会无感。我来想想……”谢晏冬寻思一阵,眼里的笑意淡了淡:
“要说第一次有此强烈感觉,大抵是初读《胡笳十八拍》的时候。蔡文姬生逢乱世,遭胡人俘虏,失身生子,作此悲赋。赋旁却有批注云:蔡女失身,不能自尽死节,作赋而知其可耻……我当时便想,这真是好生——”
谢澜安接口:“好生放屁的话。”
那一版的汉赋她也看过。
“对!好生放屁的话。”谢晏冬抚掌重复。
风韵美人口吐粗语,非但不鄙俗,反而因语笑嫣然平添风韵,青崖动了动唇。
“你们呢?”谢晏冬接过五娘递来的一盏茶,看向几个小的。
谢五娘对上姑母的目光,心中微微一动。
她么,从小到大也算锦衣玉食,除了丰弟七、八岁时不太懂事,爱欺负她,总体而言并未受过什么磋磨。
然她生来无母亲,后来长大些,隐隐听说她的母亲是父亲买回的歌姬。嫡母善妒,生母怀她时,嫡母逼迫父亲二择其一,父亲便在她诞下后,将母亲发卖掉了。
这些年她一直想知道生母的下落。
可是阿父严厉,嫡母不苟言笑,她一见他们便心中瑟瑟,所以从不敢将心事示人。
眼下,五娘也只是垂着眸摇了摇头。
“宝姿?”谢澜安看向身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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