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三月三,在皇城之北的玄武湖畔举办春日宴,乃是南朝名士的传统。
胡人马踏洛阳占据中州近百年,不耽误门阀士族偏安江南,醉生梦死。
今年宴集延后了三日,金陵的风雅之士也不甚在意,反而平添几分期待。这不,初六一早,游原外的御道上便有车马骈阗,翠盖曜金。
从一驾驾纹锦悬玉马车上走下之人,男者高冠博裳,风度潇洒,女郎裙裾鲜丽,飞髾入画。
京城一等世族之间常有联姻,见面后互致寒暄,话题自然便转到了那位备受瞩目的金陵第一郎君身上。
咦,怎么这位谢家少主将开宴之日推延,自己却迟到了?
殊不知,被京华士女津津乐道之人,此刻在家中内宅,背身面镜而端坐。
她右手边的矮几上,依次摆放着一幅裹胸的白布、一双垫足的木履、以及一只君子头冠。
那一袭从她背后散下的乌黑发丝,极长。
游原上,方席檀榻成行。
王氏家主王道真遮着鹤羽扇环顾一周,未见那位谢家玉树,不禁捋须对携子走来的谢三爷笑道:
“令侄推延宴会,自己却迟至,难不成真又闭户作成了一篇传世名作?天下才气,也留与我王氏子弟几斗嘛。”
自渡江以降,南朝每一代的丞相皆是王家囊中之物,本朝丞相王翱,正是王道真之父。
王道真代父掌家,谢知秋对他自是客气,揖手道:
“府君说笑了,贵府三郎,七郎,十一郎的才学,连荀祭酒也不吝夸奖,雏凤清鸣指日可待。”
其实谢知秋心里早已憋了一肚子火,他上哪知道家里那个恃才傲物的小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谢知秋看正房的那对孤儿寡母别扭已久,照理说先父早亡,长兄逝世,二兄又是出了名的风流浪荡不理俗务,那么这谢氏家主的位置,怎么说也该轮到他老三了吧?
偏偏二兄十分袒护谢澜安,说什么此子颇肖其父,见之不禁涕泪,去年铁了心推举这十几岁的小儿统管谢家!
老二自己去荆州做了无拘无束的一方刺史,留自己在家受这等窝囊气。
谢知秋气闷,跟在他身旁的三房长子谢演,也最听不得有人夸赞谢澜安,暗自撇撇嘴角,往湖边的亭中松快去了。
谢演还未走近,耳听前方几人说话:“郗兄,你同谢含灵熟,可知什么缘故?”
原来那春风拂柳的八角亭中,已聚了一群显贵公子。
被簇拥在中间的年轻男子,身着白底炫金襕服,薄唇如柳,眉宇倨傲。闻言,只是把壶自斟独饮,并不答言。
“快别提,”一个脸上涂厚粉的锦衣郎瞅着郗氏少主,扇扇子打趣,“他呀,还为上次清谈输给谢郎君郁闷呢。”
“我输?”
郗符咽下一口酒,拂开堆委膝前的大袖,漫然道:“清谈无常胜,下次再战便知。而且,我们没那么熟,只他堪为我对手罢了。”
嚯,口气真不小,友人们都知这位爷的脾性,相视一笑。
也有人猜测:“或许谢郎君是为了等他的挚友文良玉,所以才推迟宴集吧?听说他二人以琴会友,相交莫逆。”
郗符懒得多言,只在听见挚友二字时,不大乐意地蹙了蹙眉。
比起郎君们这边揣测纷纷,另一厢的女郎堆里,也有不少人在谈论谢澜安。
一名身着蜜色缃绫春衫的艳丽女郎,坐在搭好的避尘帐中,身侧仆婢成行,执壶奉浆。这女郎神采雀跃,双手捧心,正对她的闺中友人兴致勃勃地倾诉:
“我最喜谢郎的《朱鹭》、《白马》两篇,还有去年春日宴他作的《易水歌》你还记得么,我誊抄了不下二十遍!选取一篇最好的粘于屏头,日日诵读。熙如春风化雨,悲似易水秋寒,什么叫文采斐然,这就是!诶,采菊,快瞧瞧我的眉妆花了没有……”
此人乃是会稽王之女,安城郡主陈卿容。
在金陵城所有爱慕谢澜安的贵女中,陈卿容不是唯一一个,却绝对是最大胆的一个,曾数次堵在乌衣巷,公然向谢澜安表白爱意。
当然都被谢澜安婉言拒绝了。
安城郡主却是天生心大,毫不气馁。
安城郡主身边的宫装女郎是平北侯家女儿,心中何尝不羡慕陈卿容的这份坦率直白。
假如她也有这般勇气,敢向那位如冰似玉的谢郎君当面诉一句钦慕,哪怕明知无果,也算了却自己的一番痴情吧……
说话间日渐高升,除了这些占据赏景最佳之所的公卿世族,次一等的二三流家族,只能在稍稍偏远的水陂旁摆宴。
更远处的林荫角落,聚集的则都是些连一身锦袍也穿不上的寒门俊彦,或落魄士子。
士庶不通婚,贵贱不同席,这是大玄王朝颠扑不破的规矩。
这些寒人之所以在此能有一席之地,要么是有秀才或孝廉的功名在身,要不就是祖上出过四品以上的官,只不过家道中落,一代代传下来,也就不剩什么底蕴了。
而倘若有谁能在雅宴上得到某位府君的青眼,拜在其门下,便无异于一朝鱼跃龙门,再兴门楣也非不可能之事。
所以今日这个机会,对这些寒素之士而言万分重要。
一棵临水的桃树下,便有一名高个素衫青年,手持一卷写有他诗文的竹简,目不转睛盯着车道尽头方向。
青年脸上神态自若,掌心却微微沁出汗水。
“清鸢,我没看错吧,你也会紧张?”
一只手大剌剌地拍在他肩膀上,是青年的一个同窗,笑着说:“你的才学不是已被丹阳郡尹赏识了么,只消改改你这清高的脾性,将来少说也能混上个县吏。”
姓楚名清鸢的青年闻言,不动声色地低敛双睫,忽听曲水边有人喊道:“来了!来了!”
楚清鸢心头重重一跳,猛然抬起头,不由自主攥住掌心。
“来了吗?”安城郡主几乎从避尘帐中跳起来,惊得裙摆翩跹。
她掀开帐帘,果见一辆挂有谢氏徽号的马车驶来,一双妙目顿时放出光芒。
郗符头也不抬,却放下酒盏,摆开了一局棋,将白子棋盒熟练地推到对面,笑啧一声:“架子不小,来得可够晚的。”
那些长上一辈的门阀家主,麈尾在手,同样见车而笑。
没法子,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风流,建安风骨已远,竹林七贤亦逝,在如今这修宁年间,轮到谢氏出了一位芝兰玉树独领风骚。
正如王道真所言,金陵一石才气,他谢澜安独占了八斗。
出身名门,年少倜傥,才气纵横,这就是名士们竞相推崇的人间琢玉郎了。
说一句谢澜安是金陵宠儿,毫不为过。
所以全京城都愿意等他三天,在场也无人觉得谢澜安晚到是无礼不敬,是拿架子、搏眼球。
因为他是谢澜安,他不需要。
那架车缓缓停下。
众目睽睽中,从车上走下来一个女子。
春光熔金的玄武湖岸静了片刻,所有人都有几分愣神。
只见那女子眉长若剑,肤光胜雪,一条裁剪利落的海天霞色长裙,勾勒出她略高于寻常女郎的匀亭身姿。
腰无禁步,鬓无珠钗,如云长发挽成的高髻上,仅一支红玉长簪而已。
可她也不需多余雕饰,裙随步动,便如从扶桑日池飘下来的一朵光霞,明媚不柔媚,璨耀而生姿。
“……这是谢家哪位娘子?”
就近的士女看得移目不得,喃喃:“不对啊,金陵何时有生得如此、如此气质特别的年轻女娘?她的容貌……”
一个人的衣衫可换,相貌和神态却改变不了。
何况谢家五娘子谢瑶池就站在那女郎身边,秀美的鹅蛋小脸上失魂落魄,看上去还是懵的。
谢知秋父子俩从席上惊起,越看那女子越熟悉,也越看越陌生。
谢知秋心中乍然冒出一个极荒唐的念头,却不敢置信,喝道:“五娘,这是怎么回事!”
谢澜安长身玉立,微微仰面,感受着暌违已久的含着水气的清风吹拂。
谢瑶池却被父亲问得身子一颤,她在家里行五,是谢知秋最小的女儿,怯生生张了张嘴,却不知该从何解释。
她也是今早被澜安堂兄请去正院,说是有事请她帮忙。进屋后,见阿兄长发披散,面若好女,谢瑶池恍若白日见鬼。
她全程僵手僵脚地帮“他”梳好妆,又浑浑噩噩坐了一路车……到此刻还如坠梦里。
不止谢五娘发懵、谢三父子惊疑,连自诩熟悉谢澜安一言一行的安城郡主,也呆呆无言地看着她。
郗符不知何时起了身,神色阴晴不定。
“唰”一声,谢澜安抖开玉骨折扇,挡住可怜见儿的小妹,向四周淡淡一望,不出所料看到许多熟面孔。
都是前世讨伐她起劲的“老朋友”。
那一身身的衣冠楚楚,真是风流。
前世变故发生遽然,她失势失母之下,被族老赶出家门,冷雨中只见昔日旧识纷纷赶来,用看猴的眼神围观打量她。
诧异新奇有之,痛心疾首有之,鄙夷谩骂亦有之。
她孤身趟过那条路,言语如凌迟。
这辈子不用那么麻烦,无须别人费心揭露,她自己送上门了。
诚然,有前车之鉴在,这一世的谢澜安只要愿意,足以藏好身份,继续当他的谢家玉树,执掌宗族,名冠金陵。
可她不愿意了。
因为那是男儿谢澜安,不是她。
徐步行入筵席中,女子朗声开口:“谢澜安来迟,还望明公诸君莫怪。”
席间哄然,有名有姓,可不就是谢澜安?!王十一郎如遭雷击,倒退两步,半晌又挪步迎上,干声笑道:
“含灵兄,这是唱得哪出啊,还别说,你、你换上女装这么一看,真如在世子房,羞煞天下娇娥了。”
谢澜安的容貌是京中公认的丰神俊逸,否则也做不了那金陵第一人。可惜这个缓和气氛的玩笑,没能安抚住怒气翻涌的谢知秋。
“成何体统!”
谢知秋脸色难堪,“大好男儿学此作派,不怕贻笑大方,还不快快换下!”
谢澜安轻轻按了下耳朵,笑了声。
时下风气也真怪得很,女子可以在外行走宴游,男人倒爱学妇人敷粉施朱,所以到现在竟没有人往她是女子身上想,只以为她是改装作怪。
可从前不是骂得挺过瘾么?
谢澜安含着轻讽笑意,收扇竖在掌心,向四周浮散一揖,“澜安本是女子身,瞒过世人多年,实非我愿。今日在此一并谢罪。”
游原上的丝竹助兴之音不时何时停了。
连风都是静的。
谢澜安语声一顿,仿佛浑不觉在场之士的愕然,“宴会照常啊,切莫因小女子的一点私事扫兴。听说有人等着阅我新作?有,新赋名为《雌霓引》,哪位肯来指教?”
砰!不知谁的酒杯翻落在地,万籁俱寂后,一片哗然声。
这怎么可能?金陵雅冠谢澜安、陈郡谢氏当家人、南朝第一后起之秀,是个女人?!
谢知秋双耳嗡鸣,身形一栽,险些闭过气去。
平日同谢澜安交往密切的高门子弟,个个天雷轰顶,觉得这小子跟自己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另一些往日够不上与谢澜安攀交情的人,震惊过后,幸灾乐祸地看向这些世家子弟,用眼神询问他们是否早知端倪。
其中被玩味打量最多的,便是自诩最高洁的郗家少主。
郗符指甲陷入掌心,一语不发,目光锁在谢澜安那张脸上。
女郎们呆滞过后,更是芳心破碎,天知道她们此日精心打扮,没有一半也有三成人是为了谢家郎君而来。哪承想对方一朝改头换面,这玄武湖的水光山色,便都被她一人占尽了。
比她们更美之人,便是她们曾心心念念爱慕之人,世上还有比这更令人心碎的事吗?
“谢三爷。”一片凌乱中,王氏家主最先打破沉默,沉着脸问谢知秋,“不该解释解释吗?”
谢知秋的惊异全不在众人之下,他僵硬地调转视线,谢澜安已接口:“府君问差了,连我二叔与宗中族老一并不知,问他,他怎会晓得?”
谢演眼底划过一道精光,顾不上这个不男不女的家伙对父亲不敬,心道:扬眉吐气的机会来了!
处处压他一头的堂弟谢澜安,居然是个女的,哈哈,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如此一来,大房一脉算是废了,二叔不在京,谢氏的掌家权可不就落在他爹手里了?
他喜于言表,却被知子莫若父的谢三爷按住。
金陵世家,王谢居首,眼前这些门阀家主个个笑面虎一般,说不定暗中就有想趁机把谢家拉下水的。
谢知秋想打压大房是一回事,可若在此时对谢澜安落井下石,让其他世家钻了攻讦谢氏的空子,便等于自掘基业。
谢知秋一肚子怒火没处发泄,面上还得撑住体面,几乎咬碎了槽牙:“谢澜安,同我回府——”
谢澜安却看也未看他一眼,那双漫含冷气的眸子举目四顾,目光锁定一人,朝远处的一棵桃树下走去。
她途经之处,两旁窃语之人,都不由自主地后退让路。
一些人后知后觉地发现,谢澜安,这个在今日之前盛誉满身的人身上,那股不可接近的气势,并未因她换了身裙裳而消失,反而好似更强烈了。
她那份举手投足的脱尘仙气儿,分明还是男子作派,落在一身霞裙凤钗的肌骨上,宛如星火落入冰河。
一位以画痴闻名的山居雅士不禁凝目观望,但见这年轻女郎的剑眉根本未修,仍是一笔入鬓的干练。眸底清邃,直见冷寒,无意扫过的眼神,像小石潭底凉沁沁的石子。
所有人都不知谢澜安要做什么。
桃树底下,一身青衫的楚清鸢也怔忪着,直到谢澜安停在他面前。
谢澜安抬头打量他。
青涩,净秀,还有一丝掩藏得很好的不知所措——这样的楚清鸢,不同于她死前所见的那个手段狠辣的家伙,真是久违了。
她漫不经心地一瞥,楚清鸢便连心跳都停空一拍。
耳边响起低润如沙的嗓音,像在磨弄他的心:“你叫什么,今年多大?”
二人身后响起低低的议论声:
“谢澜安是不是失心疯了?”
“这是何意,她曝露身份后,即刻去找这个不上台面的寒门小子,莫非他们……”
“一个欺瞒了世人的贵女,一个落魄寒酸的书生,呵,陈郡谢氏出奇闻了。”
谢澜安对此置若罔闻,一双琉璃似的眼珠盯着楚清鸢,清冽又漫不经心。
文质彬彬的素衣青年,似受不住这双眼睛的凝视,仓促退了半步,迟疑着道:“小生楚清鸢,年二十五。”
谢澜安眯起眼:“二十五,好年纪,许多人都活不到二十五岁。”
楚清鸢听不懂她的话,手心微微收紧。
他诵读过这位谢氏家主的赋文,也有幸远远聆听过“他”的琴声。楚清鸢自诩才华不弱,不肯一世甘居井池,他只缺一个机会,却也不愿随意投主,有负平生。
一个县吏的官位,对他那胸无大志的同窗来说是个肥差,但对他却无异侮辱。楚清鸢追随之人,必定要有真才实德,能令他口服且心折。
谢澜安便是这样的人。
比他年轻又如何,如此亭亭物表皎皎霞外的人物,才配让他甘心下拜。
所以为了今日这个机会,楚清鸢准备了多时,就是期冀以一身才学得到谢郎君的青睐……
他在来之前,设想过所有结果,却唯独没想到,是在最错误的情况下,得到了这个最好的结果。
楚清鸢清楚,谢澜安自曝身份绝非好事,她是女子,并且是个犯了天大忌讳的女子,今日之后,在金陵的地位马上就会一落千丈。
而她谁都不与接言,偏来问自己话,那么自己此生的仕途,算是完了。
楚清鸢后知后觉地感到一阵恐慌。
他甚至不明白为什么。
谢澜安见微知著,一眼看出楚清鸢心中的得失算计,暗暗冷笑。
不愧是她从前挑中的人,够聪明敏锐。
好比上一世,她从未向楚清鸢泄露过自己的女子身份,是他自己从相处的一点一滴中发现了端倪。
可扪心自问,六年的朝夕相处,那些把手教琴的春朝、秉烛夜谈的月夜,又或与他对饮时脸颊攀上的潮晕、偶尔松散的衣领……
是否她在无意中,纵容着自己被这个玲珑剔透的郎君发现?因为。
她太孤独了。
事实却证明她的孤独是愚蠢,她的信任也一文不值。
还记得楚清鸢在向谢氏揭露她身份之前,已经未雨绸缪,利用少帝的信任,将可能会帮她出头的好友调离京城,让她陷入孤立无援。
否则以她的为人处世,再不济,何至于一个莫逆之交都交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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