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从谢澜安登上凤阙那日开始,王老夫人便知王谢之间必定要有个了结。这半年来,她一直训诫族人低调行事,明哲保身,却不料到头来犯蠢的是自己儿子,在谢澜安如日方中的节骨眼顶风作案,不顾家族死活。
谢澜安鞫人后不下狱,反而游街示众,她在等什么,王老夫人心知肚明。
棋差一着,就只能愿赌服输。
谢澜安眼风掠过两只匣子,端起菊花饮子呷了一口,“用这些买儿子一条命,好大手笔。”
“不,”王老夫人冷声道,“老身买的是王氏一族余下人的命。”
“哦?”谢澜安放下茶盏,有些意外,“老夫人竟不是来为令郎求情的?”
王老夫人神情悲涩,道真被拉到大市上,如冠猴任人围观,纵使他还能被放回家,依这孩儿的心气,断是无颜苟活了。
这个儿子保不住,她却还有其它儿女、孙子、孙女。子孙都是债,她这个风烛残年之人一时半刻闭不上眼,便只能卖了脸面,为家族最后谋一程。
“谢相剔透玲珑,老身就直言了。俗语说‘自恨枝无叶,莫怨太阳偏’,吾夫失算,吾子失足,皆是计不如人,怪不得谁。王氏族人只愿余生做个平安普通的老百姓,还请谢相高抬贵手。”
“老夫人是明白人,人不犯我,我向来不会犯人。”谢澜安道,“话说到这份上了,好,看在舍姑母曾称您一声婆母的份上,我卖老夫人这个颜面。王道真死罪可免,不过三日拘押还是要小惩大诫的。”
王老夫人猝然抬眼,对上谢澜安言笑晏晏的目光。
——这女子分明已经算准,道真受此折辱,已不能活!
这就是这位女君的手段,既把好处拿了,规矩立了,又能显示她宽仁大度的胸襟,手上不沾一滴血,而得罪她的人,也必死无疑。
王老夫人转瞬低头掩住眼底的郁愤交织,咬牙拜谢:“老身多谢丞相宽宏大量。”
谢澜安注视着这位壮士断腕,能舍能忍的老夫人,忽对她生出一丝敬佩来。
家有这样一宝,琅琊王氏,也未必从此就消声匿迹了。
待王老夫人告退,谢澜安即命人将两只匣子送到何羡那里。
这笔资财蔚为可观,不充国库,也不入她的私账——之前谢澜安正愁拿什么和六镇叛兵谈合作,王道真这一通鼓,给她解了烦难。
迈出宫门的王老夫人,一个急火攻心,身形向前趔趄,若不是被等在宫门口的王娴迎上搀住,便要摔在那白玉墁砖上。
“祖母保重。”王娴忍泪哽咽,“家中已是如此,您千万不能再有事了。我父亲……他……”
王老夫人喘息咻然,无言以对。半晌,她才哑声道:“王家还有女郎……娴儿,你去参加两年后的科考,我王家门楣还、还不曾绝……”
王娴茫然道:“可是科考……世家子弟不能参加啊。”
王老夫人唇角扯出两道苦涩纹路,转头回望浸在浮光掠金中的巍巍紫宫。“哪里还有世家了……”
“世无千年之世家,却有千年之君子。”
暗无天日的诏狱,身披囚服的邝逢辰借一星油灯,向铁槛外的楚堂深揖到地。
“这些时日学生想了许多,高天金乌,非我能议,非我可撼。谢娘子当初破除世家成见,擢举寒庶,本是为造福百姓,学生却因一时意气,在此蹉跎岁月,实在愧对所学,愧对参考的初衷。大人曾让狱卒传话,说小子若想通了可求见您,我……没想到大人还记得我这号人。”
楚堂站在油灯昏晦的光影下,问道:“真想通了?”
邝逢辰抬起头,消瘦的脸上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学生想通了,想求见谢丞相,愿以此罪身为坊邻乡里做此实事,哪怕是守仓浚渠,启蒙学童,也好过在此百无一用。”
楚堂道:“既是如此,秣陵县县令一职现有空缺,你若愿意,出去收拾收拾,接了文书上任吧。谢相事忙,也不必拜见了。”
邝逢辰呆住。
如果只看学名,他以甲等进士第四的出身授任县令,官还低了。但经历过凤台顶撞一事,他只以为,他即便有幸被放出去也会被剥夺学籍,已经做好了从最底层做起的准备。
没想到是县令,一县主令……
邝逢辰刹那间心绪万千,忽拾掇面目,面北深深一拜。“学生必不负谢相深恩!”
楚堂含笑:“孺子可教也。”
七月流火,会稽王赶在末伏的最后一天回到金陵,将作乱的蜀王及其部下移交给廷尉。
谢澜安下诏,废蜀王为庶人,巴蜀之地削藩为郡。
她需要一名信得过且德高望重的臣工,赴任蜀郡太守,放眼朝堂斟酌了一圈,最终决定请朱御史走马上任。
以朱御史的岁数,要他远离京都远赴西北,实是不小的挑战。但朱公心知眼下正是女君用人之际,新一批入朝的后生还没有成长起来,老一派臣僚又各怀私心,国朝的西北门户是重中之重,既得女君信任,老御史便笑呵呵地露出象牙接的门牙,拱手遵命。
朱公受印出京那日,胤奚护送谢澜安,亲自到城门相送。
“老臣何德何能,女君快请回吧。”
朱公俯身揖手,两缕胡须飘动在秦淮畔的睛风里。“老臣此去,别的没什么可担心的,只盼女君善待幽宫太子。”
谢澜安答应。
朱公便乘水路西行,船过江城,他却意外看见了提早在此等候的阮厚雄。
钱塘阮氏家主为当年踢断朱御史门牙的这桩公案,在岸边负荆请罪。
朱公没有下船,拱手一笑而过,这是后话了。
却说荀府,在一场洗去溽热的骤雨过后,府门外杏树上最后一茬果子也熟烂了。
果树的主人不像往年那样采摘下来做成果酒果酱,任由软杏坠在地上,被邻里小童们捡去解馋。
原是荀尤敬从二月一病到今,门下弟子轮流侍疾,夫人卫淑也无心园治。
这段日子,学生们在荀府走动时越发敛气屏息,眼神交流时欲言又止,仿佛共同瞒着老师一个秘密。
荀尤敬穿着泛白的布衣,倚着床榻软枕喝完一碗药,疲乏地笑笑:“最不济,便是她登基为帝了,值当你们一个个夹脚猫儿似的。说罢,外面怎么了?”
荀祭酒伤心避世,了解外事全靠学生们带来的消息。元鹭庭暗道老师在病中还这么敏锐,与师母交换个眼色,只得慢慢吐露:
“老师,是……王家家主,敲登闻鼓指控小师妹罪状,日前在家中……绝食而亡了。”
“不是师妹下的命令,是他自尽的!”华羽怕老师误会,在旁边补充一句。
荀尤敬听他们仍称她为师妹,沉默片刻。
“我先前不许你们参与策举,后来又不许你们做新朝之官,”荀尤敬微叹,“你们心中觉得委屈吧。”
“岂敢!”
“当然没有!”
两个郎君异口同声。
元鹭庭观察老师烁动的目光,其中并不是一味对谢师妹的失望,也含有复杂难言的其它情绪,他帮老师调整了一下枕头,退后在榻前跪下。
“老师,学生腹有数言,若是惹老师生气了,便请老师责罚。”
荀尤敬点头让他说。
元鹭庭道:“二月二的前夜,学生驾车送老师过去……当时我真以为天要塌了。但半年过去,金陵的天非但没塌没陷,反而比从前陛下在时更井然有序。
“学生听说,谢丞相完善律法,惠布庶人妇女,又提高军人待遇,屯军田,勤练兵。学生还听说,她正积极地与吐谷浑谈互市,和东北辽东国谈马政,务本力穑,内修外攘,她操生杀之柄,却也课群臣之能——”
说到这里,元鹭庭抬起眼:“敢问老师,这样的朝廷,当真不值得效力吗?”
荀尤敬呼吸变得微微急促,他张口欲语,却先爆出一串咳嗽声。
坐在小书桌旁练字的荀胧吓了一跳,起身要给祖父端水,华羽先她一步上前为老师抚背,同时低唤一声“师弟”,冲元鹭庭微微摇头。
在这些学生里,除了早年出师后去乡游历的大师兄,他们老师最疼的是谁,不用言说。与其说老师与谢师妹二人政见不两立,这更像一个循规守正的父亲在与叛逆的女儿赌气。
老师尚且没有从含灵幽逼天子、一意孤行的打击中缓过来。
“老师别动气,是弟子顶撞了。”元鹭庭臊眉耷眼地说。
荀尤敬摆摆手,叫他起来。等喘匀了呼吸,他转看向榻边一言未发的妻子,吃力地倾身拉住卫淑缝衣的手,声音浑哑:“你一向最疼她……怎么不说话?”
“哎,要什么说一声就是了,再抻着你。”卫淑忙挪近握住荀尤敬的手,说了句公道话,“这屋里最疼她的,并不是我。之前因女子参考,金陵士人骂她‘无天无祖宗’,在家跺脚大骂狗屁的人也不是我。你问我有何话,我一妇人,知道什么,只有一句——无天无祖宗,对也是错,有民有社稷,错也是对。”
荀尤敬掌心轻颤,怔忡失言。
小荀胧听不懂大人们的话,她捧着脸,有些想念谢府的白鹤,甘棠院的小吃,好看的小胤哥哥,还有一展扇便丰神俊朗的小师姑。
不知道小扫帚背书时没有她提醒,会不会挨胤哥哥的脑瓜崩呢?
时入八月,秋高马肥。
丹渊口的对面,北尉边军开始频繁换防,在几番混淆视听的调动后,终于在中秋集兵南侵,强攻淝水。
尉人意欲试探失去褚啸崖后的北府,是否还有一战之力。褚盘接任后夙夜匪懈,磨合兵将,防备的就是这一日,立刻率五万骑奔赴淝水应敌。
胤奚亦率领凤翚全营人马,由巢湖北上加入战局。
收到消息的谢逸夏只在头几日至将军岭眺望敌情,当得知这回来的不是北朝大行台赫连朵河,便从容而归,放手让儿郎辈施展拳脚。
敌方主将是一名年过四旬的越姓胡将,在谢澜安所写的尉将谱上,榜上无名,打法中庸。两军鏖战三日夜,北府军锋芒强劲,而凤翚营调动灵活,人数虽少却神出鬼没,收割人头毫不手软,胡将自负兵力强盛,竟寻不出可以突破的间隙。
江南地域水网密布,与沃野平原的战法不同,胡将首攻不克,引兵后撤五里,蓄力进行二次冲锋。
胤奚和褚盘这边则战线严密,严阵以待。
十日后,胡虏冲击又败,久克不下徒耗粮草,终于在二十日后,铩羽退兵。凤翚营在后追斩敌首五百余。
水波不兴的巢湖北面,军甲服色不同的两营兵士在打扫战场。
褚盘将染红的头盔拎在手里,听副将回报伤亡情况。副将走后,他转过头,看向站在水边擦刀,背影沉静的胤奚,眼中流露出几分复杂的神色。
不可一世的父亲究竟是如何死在他人手里,褚盘一直不让自己去细想这件事。可此战中,他亲眼见胤奚一面发令行旗,急于星火,一面身先士卒,酷胜秋霜——胤鸾君明明是主将,却冲锋在第一线,那快疾悍厉的刀法,让褚盘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还有,北府向来独立出兵,不需要其他营队配合,褚盘此番有信心应对敌袭,也并未向朝廷要增援。胤奚却带凤翚营不请自来,是示威?还是督战?
察觉到背后的视线,披挂甲胄的胤奚没回头。重新改良的鸾君刀很趁手,他端详着拭亮的刃芒,说:“想杀我,只有一次机会。”
要报仇现在就动手,他还要赶着回家。
褚盘浅色的瞳孔缩了缩,下一刻,他平静地收回视线。
“我为女君效命,百死无尤。你我是袍泽,胤统领不用疑我。”
胤奚抬手抹去干涸在脸颊边的污血,侧眸看向褚盘。
年纪不大,这么能忍啊。
褚盘坦诚地迎着对方的视线,余光落在那把雁翎形的鲛皮刀鞘上,寂静了须臾,还是询问:“屠鲵剑何在?”
胤奚没有回答,转头看向行营外,正在分别点算杀敌首级数的戏小青和纪小辞。
八百里加急的捷报传回金陵时,京中已下了几场秋雨。
谢澜安见到捷报,心中落定,不等下朝便让允霜回府传话山伯,从窖里起出百坛好酒。
两坛等二叔和胤奚回家后共饮,余下的犒赏军士。
“北府此战速却敌军,算是给朝野吃下了一颗定心丸。”百里归月在侧席,放下军报后,这性情冷寂的谋士难得露出些笑意,“这是女君监国后的第一仗,好教南北知道,我江左离了褚啸崖一样能打胜仗,那些对女君的非议就站不住脚了。”
谢澜安抚案也笑:“哪个说年青将领不牢靠?雏凤清于老凤声,我朝军中尽是好儿郎。”
等到下朝时,又是近黄昏。
青缯马车的朱轮辚辚滚过乌衣巷口雨洗的青石砖,玄白忽然“吁”地勒停车驾。
“何人挡道?”
只见马车前方,一个身穿旧蓝色夹衫,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的人影跪在路中间。
听见车马声,青石路上的人抬起脸,露出一双微微凹陷却透着冶亮光芒的眼睛,凝视车门。
“学生楚清鸢,拜见女君。”
车里闭目养神的谢澜安听见这道声音,睁开眼。
她都快忘了这个人了。
谢澜安没有露面的意思, 玄白代为发问:“你有何事?”
楚清鸢比半年前瘦了很多,他紧盯那扇关闭的车门,刻意压低的嗓音沉哑而古怪:“早想来求见女君, 只是腌臜之身, 不养好伤, 不敢污君眼目。”
当初破宫后禁军清点掖庭, 受刑的楚清鸢被肖浪找到, 按谢澜安的意思, 将人逐出宫去自生自灭。一同与他放归的,还有一批填充□□日子过得艰难的太监奴婢。谢澜安要控制大局,这些细枝末节过耳便忘了。
她视他如过眼云烟,这半年对楚清鸢来说,却锥心刻骨。
他至今还记得那条净身凳上的冰凉触感,他被绑在上面,堵住嘴,那把剜钩小刀一刀下去——
污血四溅的同时,楚清鸢剧痛的脑海如被劈裂一般, 浮现出谢澜安用发簪刺入他咽喉的一幕。
那一瞬,他万般绝望。
原来他上一世当真做过对不起她的事, 他终于再没有任何推脱的理由, 全都记起了他是怎样一步步谋叛家主、断她后路、逼她作自己的爱娈……
初时慕她为天上月, 最终却践她在泥沼中。
辱身断体之痛, 都不敌那一刻的悔痛锥心。失血的楚清鸢脸色惨白, 在那片混乱的城坊间,几乎是凭着一口气爬回了小长干里。仆翁看见他鲜血淋漓的身体,怔忡之后恸声大哭。
“郎君生平从未做过恶事啊,为何……先受箭伤, 后残手臂,祖坟也掘了,廷杖也挨了,如今、如今连楚家的香火都没了……苍天,天理何在啊?”
楚清鸢在老仆的哭声中,感受不到身上的疼,觉得自己已经死了。
可他又蓦地躺在榻上怪笑起来,笑得胸膛都一下下顿挫。
天理昭昭,原来最是不爽。
天底下最恨他的人是谢澜安,可天底下最不会杀他的人也是谢澜安啊,他知道,她是要让他活着受尽心灵的千刀万剐!
这真是……再好不过了。
“你到底何事?”玄白摆出不耐烦的脸色,心想着下去把人驱开。
“楚某受暴君虐刑,已成残缺之躯,幸得女郎所救,当以身投报。”楚清鸢跪姿笔挺,孱白的脸上露出偏执的渴求,“女郎天人之资,入主天下乃当然之理,楚清鸢,求请内侍总管一职。”
看着他在车下摇尾乞怜,她心里一定很痛快吧。
就是这样,让她看着他曳尾泥涂,解她心头之恨,也让他永远跪在她身边,就这样折磨他一辈子吧。
谢澜安却像听到了一件极好笑的事,求官?到了这步田地,楚清鸢居然还想要往上爬。
这个人的野心和狠劲真是敲骨抽髓都打不断啊,前世想做朝臣里的头子,这辈子哪怕变成了太监,也要做太监中的头子。
可谢澜安对这捧烂泥已经了无兴趣,多听他一个字,都是浪费自己的时间。她指敲厢壁,示意玄白走。
玄白领命,驾动马车。车轮滚过楚清鸢身边,几近轧到他的衣角。
楚清鸢盯着地上的落叶,忽然笑了:“郎主,这不公平。”
这句话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进谢澜安耳中。
谢澜安霍然叫停,抬手推开车窗,凌厉地俯视楚清鸢:“你叫我什么?”
终于看见了那张梦寐以求的脸,楚清鸢下面陡然幻觉般一痛,屈辱地提醒着他,他已经失去了做男人的资格。
可这不要紧,他依旧目不转睛地,贪婪地望着她,不在意女子冰冷的神情,轻声喃喃:“如果从前你便入仕,我会心甘情愿辅佐你施展抱负,何至于转投他人,但你没有……今世你又偏偏违背祖训,入了官场,还选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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