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云虹已经迫不及待了。
从前所有的宴会,她高贵的姐姐是永远的中心,贵女簇拥着她,而她们这些庶出的公主,纷纷要避开她的锋芒。
现在时移世易,九岁的宿云虹早就懂得什么叫势不由人。
除却家世好的年轻郎君外,洛都贵女也都收到了城阳公主的帖子,她爱办宴会,贵女们向来都会捧场。
自汤泉宫后,她们都再不敢触城阳公主的霉头——转眼之间,御赐的离宫成了灰烬,连自己的兄长都葬身其中。
宫宴之后,洛都的贵女隐隐听说这位公主会是和亲的人选,那么,这次宴会是城阳公主在洛都的最后一场宴会也未可知。
怀着怜悯又好奇的心思,洛都的女孩们纷纷准备了起来。
因此这场宴会空前的热闹。
皇帝闻说他那砸毁无数玉瓶金樽的女儿要办宴会,再一次慈父心肠的赐下了许多赏赐。
宿云秋这一次纷纷笑纳了,似乎是释然的模样。
金银宝器在宫苑中堆叠出奢靡的景象,衬托出这场宴会的盛大来。
“公主今日穿的甚素净。”琼枝跟在她身后,垂眼看着宿云秋迤逦的白色裙摆划过了玉阶。
是一尺百金的鹤绡裁作的罗裙,无论如何也称不上“朴素”,只是颜色浅如山雪,不似城阳公主往日的风格。
宿云秋兴致很好,她颇有耐心地回答了琼枝:“今日,我可不是主角。”
她已经搭好了戏台,只等着话本子里的主角粉墨登场。
天气晴好,城阳公主沉寂许久的别院渐渐热闹起来。
宿云虹来得早,从抱厦内望向院中桃花掩映,人影幢幢,偏头对宿云秋甜笑道:“姐姐邀了许多人来。”
“若出嫁,就见不到这样多的闺中好友了,是该趁着还在洛都时多热闹热闹。”她发间的东珠轻颤,晃得宿云秋心烦。
宿云秋轻嗤一声,垂首看着自己莹白如玉的手,蔻丹染在指尖,是触目惊心的殷红。
宿云虹莫名又对这位姐姐有了些惧意,可一想到她的哥哥已经是太子,九岁的宿云虹又挺直了腰板,端着劲儿望向了外头。
穿过曲折迂回的庭院,撞开枝桠横斜的桃花,宋霭慌不择路地向外跑去,怀中紧紧抱紧了她的琵琶。
她这一生统共有两次噩梦。
第一次,是宋家受三皇子牵连,她从昭文书院的宋五娘沦落成教坊司琵琶女。
第二次,是她心慕的郎君为她所造。
教坊司里,陆嘉木说,想听她的琵琶。她满心悲喜,以为这郎君怜她命苦。
纵然有那些肤浅的蛮夷在,她也应允了。
可那北地来的狄人,王庭的五王子,却越发的恣意起来。
陆嘉木说:“五娘,你是罪臣之女,本不可赎。去城阳公主的别院可好?做她府中乐伎,她和亲后,我就能悄悄带你走。”
宋霭含着泪向前奔跑,别院里头,早已等待着狄人的五王子索仁。
任她如何躲避,他看她的眼神也如看一件稀罕的器物。
被赏玩似乎成了她不可避免的结局。
城阳公主的别院中,来了许多她曾经交好的贵女、郎君,他们都认出了她。
华美的裙裾轻移,他们侧着身子,避开了她求救的目光。
而喝醉了酒的索仁就跟在身后。
索仁近来实在快意。部族中的人都厌恶着宣朝人,却又觊觎他们的土地。从前他不明白,但现在他懂了。
两百年的风流,两百年的堆金砌玉,两百年的国都,每一处都让他目眩神迷。
洛都的皇帝惧怕他们的铁骑,他在洛都,在求娶公主前想要得到一个琵琶女简直轻而易举。
但索仁下意识学着那位陆公子从容的模样,宣朝的仕女太风雅,他一开始并不想粗鲁的折下这朵花。
只今日,应邀来了别院,饮了些酒,见到屏风后婀娜的人影,忽然就起了意。
酒里面加上一点点催情的药,他的耐心轻易到了头。
宋霭近在眼前,索仁于熏天的醉意中听到了一道冷淡的声音。
“退开。”
索仁有些意外,他在洛都几乎无往不利,士族畏惧他,平民避开他,纨绔们则乐于与他交游,称他为“圣人的佳婿”。
他从那陆嘉木的口中,也知道舞姬乐伎之流,是末等中的末等,随意亵玩并无不可,哪怕这琵琶女有副凛然不可攀折的模样。
声音来源还是个女子,他不以为怵,反倒伸手,用力把宋霭扯了过来。
少女的指甲刮过花梨木的面板,琵琶发出了刺耳的声音。
那日钦就跟在索仁身后,他对于索仁的所作所为无动于衷,他是不受宠的儿子,来洛都也不过是替他的父汗看顾好爱子,别让他在宣朝人的地界儿受了蒙蔽。
现下索仁如鱼得水,他自然袖手旁观。
但那日钦很快就发现自己不能无动于衷了。
第86章 郡主与马奴(40)
因为一道凌厉的鞭声拍落了索仁的手腕,他那被娇惯的弟弟发出了痛苦的叫声。
宋霭趁着这会子功夫,挣开了索仁。
索仁条件反射,想再抬手去捉,却在触到一片天青的裙角前被暗色的马鞭卷起手腕。
那日钦抬眼看去,发现那琵琶女躲在了一个高挑的少女身后。
他知道父汗的图谋,因此有意地去学过一些宣朝的规矩——譬如,他们有严格的门第,像这样的宴会,只有出身世家的贵族才能出席,所以,鞭笞索仁的只能是洛都的贵女。
宣朝的贵女美丽而含蓄,从不和男子针锋相对。若有刚烈的,也如同宋霭一般脆弱。
她的反抗对于索仁来说是追逐时的调剂,因为她既不能策马扬鞭,也不能搭弓射雁,她的一切品格也就只是美貌外表的附加装饰罢了。
那日钦是这样想的,索仁也是。
他借着痛感,终于从酒意中清醒过来,看向了鞭笞他的人。
天青色的裙裾光华散乱,眼前的人身姿高挑卓然,她既不畏惧他,也不慌乱,惟有霜雪似的眼睛低垂,俯视着他。
索仁在这样的眼神前终于冷静了些许。
但那眼神的主人并不在意他是谁。
朝笙确实不在意——早在小马奴的信中,她就知道了这么一个人,狄人可汗的爱子。
她只是意外,他会出现在这儿。
但等到陆嘉木从容不迫地出现在时,她大概明白了因由。
朝笙撇下这点思索,她回身,看向宋霭:“五娘,去我马车上换身衣裳。”
宋霭瑟缩着点头,再没去看姗姗来迟拦下索仁的陆嘉木。
“五王子,今日毕竟是我朝公主举办的宴会。”陆嘉木任朝笙带着人离去,温言劝解索仁。
他知道她会救人的。
就像她高高在上,却愿意救一个被纨绔所欺辱的马奴。
现在,有一个被迫沦落风尘的少女逃到了她的面前,她同样会救。
她站在簌簌而落的桃花下,站在瑟缩的宋霭前,一如梅苑外时,向他投来冷淡的一眼。
陆嘉木太明白她的美丽。
这是一个,专为她所设的阳谋。
“那是谁?”是索仁如梦初醒的声音,他红着脸,对着近来十分交好的陆嘉木问,“她居然敢打我!那是谁!”
慑人心魄的容光,高高在上的身份,皑如山雪的性情,当年,可以惊艳他。
自然,也能惊艳这些北来的蛮夷。
已跌落尘泥的宋霭尚且让索仁痴迷,何况是还开在高枝上的她。
她凛冽含霜的面孔闪过陆嘉木的脑海,昳丽动人的眉眼中都是他求而不得的锦绣容光,他不动声色,带着歉意告诉索仁:“那是陛下弟弟的女儿,南漳郡主。”
那日钦看到,他的弟弟眼前一亮。
抱厦内,城阳公主起身,掸了掸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阿虹,这热闹好看吗?”
宿云虹如梦初醒,她仰脸看向宿云秋袅娜的背影,终于再次被熟悉的恐惧覆盖——她知道,如果她年纪足够,她的姐姐,也一定会想一个办法,让她被那个蛮夷一眼就看中!
回到了驿馆,醒了酒的索仁格外的兴奋。他一遍又一遍回想着在别院中惊鸿般的一面,手臂上的红印并不让他愤怒,反倒让草原长大的索仁兴奋起来。
“她生得比教坊司所有的人都要美,就像画里面的人。可她居然也会使马鞭,也许,她还有一匹烈马。”
那位郡主满足了他对宣朝女人的全部幻想,同时又何其的适合广袤的草原。
“那日钦!她是宣朝的郡主,皇帝弟弟的女儿,她和一位公主差别也不大吧!”
郡主和公主当然差别很大。
那日钦想要告诉他的弟弟,他的父汗之所以要一位公主,是因为那是现在皇帝的女儿,未来皇帝的血亲。
“我就要她了!”
索仁黝黑的眼中是势在必得的狂喜,那是看待猎物的眼神。狄人天性就爱掠夺,朝笙的意愿并不在索仁的考虑范围内。
“我去和宣朝的皇帝说,让她做公主,嫁过来!”
那日钦想要阻止他,可想起那双霜雪般的眼睛,居他然鬼使神差的点了头。
院中桃花簌簌而落时,他本该上前,替索仁挥开那道鞭子,但他没有。
建昭二十一年春,有一道圣旨传到昌乐王府,帝后怜南漳郡主年幼丧母,欲收为义女,敕封为历阳公主,及笄前入宫教养,承欢膝下。
昌乐王伏跪接旨,感激涕零。
狄人主动说属意南漳郡主时,皇帝其实是很高兴的。
虽然若他们想要求娶城阳,他也会应允。但那毕竟是先太子的妹妹,毕竟是他真心疼爱过的孩子,若嫁去茫茫草原,到底有些可惜。
把南漳郡主指给狄人,虽说有些对不住宿文舟,但皇帝知道,他的弟弟本质和他一样凉薄而自私。
何况,他会给朝笙嫡出公主的身份,会加封于她,给她盛大的陪嫁,这些,都是一位郡主得不到的荣耀,谁也不能指摘他。
芳汀馆一片死寂。
圣旨降下时,露葵犹不可置信。
她眼见着昌乐王磕头,接旨,眼见着他涕泣,谢恩。
人世间原还有这样的父亲。
但从南漳郡主变成了所谓的“历阳公主”,朝笙似乎没有任何的意外。她一如既往地坐在西窗下,展开雪色的信纸。
“郡主。您不能去和亲。”露葵忍着泪水,道,“那里离洛都那样远,离青州更远,去了之后,就再也回不来了。”
岂止是回不来,狄人在霖州年年与宣朝动兵戈,从未有过偃旗息鼓的时候。青州长大的小婢女不懂政治,仅凭直觉也知道,她的郡主若去和亲,只会是牺牲品。
“霖州……对,霖州。”露葵眼前一亮,颤声问,“和池小郎说可以吗?让他悄悄带您走,不要去和亲。”
漫天山火里都要护住郡主的池暮若知道了,绝不会无动于衷。
朝笙看着这个几乎算是与自己一道长大的丫头,温声道:“这是皇帝的意思。若我一走了之,青州的亲人要如何,宿从笙与王妃要如何,你和蓝玉又要如何呢?”
露葵在朝笙的话中渐渐冷静下来,她眼中噙着泪水,反复思索朝笙的话。
“不必为我担心,露葵,我并不畏惧这一切。”朝笙微微俯首,在信纸上又落下池暮的名姓,“到时,你与蓝玉留在洛都吧,我还有事情要交给你。”
露葵意外遇她的安排,睁大了眼,却见朝笙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出去吧,我要好好儿写信了。”
和池暮写了好几封信后,她的字也有了显着的改善,除却开头的见字如晤外,整封信写完也算像模像样。
她掩去了和亲的事,捡着元夕里几件好玩的事情和他说了。
作为“宿朝笙”的这一世,终于到了结局的时候。她救了池暮,与他相爱,看他从小马奴成为初有声名的少年将军,有野心,有仁德,他的马蹄在霖州的边境渐成声势,纵然君临天下,他也不会再是原剧情里那个一世而亡的暴君。
而她决心去赴一场必死的婚礼。
一封信写完,朝笙又取来印着黄竹纹的信封,另起一张书信。
名为教养,实为监视。
这个掌管了后宫许多年的女人在失去嫡子后终于又立了起来,皇帝能爽快地同意狄人的要求,有她的一份功劳。
历阳公主待嫁的清河殿中一片喜庆的红,飞梁阑枋,尽结朱华。宫人来往络绎不绝,为着这位公主的婚事而忙碌。
杨氏来到清河殿时,朝笙被宫娥簇拥着,正要换上喜服。
夏日明亮的日光穿过薄纱窗,落在她舒展开的身形上。杨氏终于惊觉,与她关系寻常的继女已长到将将及笄的年纪,亭亭如竹,绰约似柳,她一点也不似杨氏所厌恶的宿文舟。
杨氏心中生出愧意来——
对于这场婚事,她做不了任何事情。正如她被迫嫁给宿文舟,生下孩子,也只能用绵延病榻来逃避这一切。
朝笙听到了宫娥通传的声音。
她回过头来,身上大红的喜服随之微动,金翠堆叠的凤冠在她白皙的面容上投下一点浅淡的影子,勾勒出她已长开的旖丽眼眉。
杨氏心中悲酸交织。
圣旨降下后,宿文舟流着眼泪,在昌乐王府感激着圣人的恩德。
谁也没有想到,病弱而沉默的王妃狠狠地扇了昌乐王一个耳光。
杨氏不甘。
她于及笄的年纪,嫁给一个大她二十岁的男人,从此生活只剩四方的天空。
她是世家里规训出的品貌合格的贵女,纵然她的丈夫无能,懦弱,昏庸,她能做的最大反抗也不过是称病,避居一殿,逃避似的不去亲近那个非她所想生育的、宿文舟急切渴望的嫡子。
但当她看到宿文舟诚惶诚恐地感激皇帝,预备着让自己的女儿去和亲时,她终于爆发了。
“她母亲就死在狄人手中!宿文舟,若你还是个父亲,你怎么忍心让她和亲?”
杨氏自觉自己这一生,早在嫁作人妇时就已经结束,现在,她要眼睁睁看着朝笙,一如她年少时一般了。
如何忍心。
但宿文舟嗫嚅着:“那是圣人的意思。”
杨氏从未打过人,回过神来,手掌都轻轻发着抖,她垂着已有些衰老的眼,最后轻声道:“你写了那样多的青词,称颂他的功德,谄媚多年,怎么最后连自己的女儿都护不住呢?”
为着这一句话,朝笙想,她会记得杨氏很久。
所以她来了,她是真的很开心。
她挥退宫娥:“我与王妃说会儿话。”
宫娥正抬手,欲要扣住朝笙胸前的赤金嵌红宝石领扣,闻言,犹疑道:“马上就都穿好了。”
朝笙琉璃似的丹凤眼轻瞥向这宫娥:“怎么,将要和亲的公主,与嫡母连说话的时间都没有吗?”
她脸上已上了妆,乌眸朱唇,长眉如刀裁新柳,在正红鸾凤绣云金缨嫁衣的衬托下,显得格外气势凌人。
宫娥被她冷淡的眼神慑住,这才意识到尽管这是皇后令她紧盯的人,却也是一位身份远在她之上的公主。
她应了声是,领着人退开了,守在清河殿外。
杨氏压下心中酸涩,走上前来。
她侧身,避开朝笙的礼。
“受之有愧。”杨氏的身体似乎又衰弱了一些。
她取出一个匣子,“你托我带来的。”
是一个描金绘翠的黄花梨木匣子,一枝栩栩如生的梅花开在匣子的四壁。
朝笙打开匣子,里面堆满了琳琅满目的首饰,翡翠东珠,青金灵璧,应有尽有。
纵是出身大族的杨氏,都有些震惊:“你母亲留给你的吗?”
朝笙点了点头,她向杨氏道谢,又道:“还要烦您替我看顾露葵她们,关山路远,我不欲带她们去。”
她流丽秀润的眼睛轻抬:“也请不要将我和亲之事告诉阿从。”
杨氏凝视着这双与宿从笙如出一辙的凤眸,缓缓地叹了口气:“总归,你们是姐弟,他如何能不知。”
朝笙望向清河殿里满目的朱红,这座宫殿华美而庄重,是以皇权为锁的牢笼:“正因如此,不能让他知道。”
她可不想看到宿从笙骑着马从绪州跑回来,哭哭啼啼说舍不得她。
殿外宫娥张望,起声欲要催促,杨氏知道皇后不欲让朝笙和昌乐王府再有接触,她已完成朝笙所托之事,也就干脆离去了。
她与宫娥擦身而过,没有看到深深的殿内,少女纤长的手指拨开了繁复奢美的宝石,而匣子的最下面,静静躺着一柄削铁如泥的匕首。
玄铁锻造出凛冽的锋芒,映着新嫁娘唇上殷红的口脂,这才是朝笙要带走的东西。
宫娥步履匆匆地走进来,一眼就见到放于朝笙膝上半敞开的黄花梨木匣子,她被露出的宝石一眼惊艳,不由得屏住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