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中们习以为常,交代他回家不能刷牙不能吐唾沫不能吃东西……那人只剩半条命似的,歪在柜台边,捧着高高肿起的脸颊气若游丝地点头。
湘姐儿和陈汌看完都哆嗦了。
没有高效的麻药、没有器具消毒、没有高效止疼药,还是用水银填补牙洞……沈渺也哆嗦了,立马听从郎中的推介,从口齿铺里买了一罐据说能防蛀的苦参牙粉,晚上回去刷牙也加倍认真了。
沈渺回想至此,和湘姐儿又齐齐地打了个寒颤。
湘姐儿不惦记灶君的糖了,赶忙溜走了。沈渺祭完灶君也出来了,九哥儿正好和砚书、秋毫一起进门来,进门先笑着拱手说吉祥话:“天寒有尽,愿娘子万事‘粥’全。”
每人舀一碗浓浓的粥,热腾又甜。湘姐儿和陈汌刚吃完,刘豆花和李狗儿便拉着爬犁来寻她去河面上滑冰,沈渺不放心,又让唐二把雷霆也牵去,看着几个小孩儿。
“就怕掉进冰窟窿,更怕趁乱有拍花子的,一定要紧紧盯着几个孩子。”沈渺再三交代。这几日可多人去汴河上戏冰了,到处都是人。
唐二朗声应了,扭身去牵狗。
今日因家家户户都忙着煮腊八粥,铺子里来客稀少,有阿桃和福兴两人便够了。
眼看湘姐儿欢呼雀跃拉着陈汌要出门了,砚书回头看了看谢祁,又过来拉了拉他袖子,晃了晃。
那胖乎的小手什么也没说,但谢祁咽下嘴里的粥便摆摆手道:“去吧,你和秋毫也去吧。”
砚书立刻也拉着秋毫欢呼雀跃地跟上了。
沈渺便也笑。
原本热热闹闹的院子一下便安静下来。只剩下沈渺和谢祁了。这样的日子暂时没什么事可干,两人干脆坐在廊下,说些闲话,慢慢喝粥。
多数是沈渺在说,谢祁静静地听着,时不时含笑应和。沈娘子的生活细碎又温暖,他听她说着,心里也满是安宁。
肚子里渐渐便吃下了一碗豆米相济的热粥,也回想起了与沈娘子相遇后的一餐一食,从舟船上一碗热汤饼为起始,那时还是春日呢,竟不知不觉到了岁末年关,过了一年了。
他端着温热的陶碗,看向将发丝全都梳起来盘在脑后为螺髻的沈娘子。
此时,她正好低头喝粥,没有留意到他的目光。谢祁贪看她发髻间仅有的一根银簪子,那上头雕刻了些缥缈的云纹,想来是为了合她的名字。
温粥,听雪,扫尘,盼新年。
这一年便要过去了。
时日过得真快啊。他忽然很不舍。
“今日送完灶、熬完粥,明日便要扫尘了,紧接着便要出门办年货,筹备除夕的团圆饭呢。只怕铺子再开两日,便要歇了。”沈渺吞下一口香甜的粥,心想,之后便要开启猫冬的日子了,又转头看向谢祁,“你呢?九哥儿打算什么时候回陈州?”
谢祁想了想,将手里吃尽的粥碗搁在手边:“小寒过完,我便要回陈州了。”
“那便是这两日了。”沈渺不意外,腊八过完就是年,九哥儿也该回到老宅与父母亲族一同过年。她点点头:“正该如此,只是如今天寒,路上难走,九哥儿定要当心些。”
谢祁忽而开口:“沈娘子。”
他莫名唤了她一声,又顿住了,低垂下眼眸,半天没有说下去。搭在前廊边缘的手指,指节微不可见地颤了颤。
沈渺歪了歪头,刚想张嘴问,却见他好似终于下定了决心,满脸郑重,那双透亮的、乌黑饱圆的眸子长久地望过来:“我有话对沈娘子说。”
“什么话?”
“不怕沈娘子笑话,我在遇着沈娘子之前,时而会生出人间无趣的念头,总觉着自己身负数奇之命,不知下一刻要蒙受怎样的磋磨,心下惴惴,亦不敢与人深交,深怕不慎拖累了旁人。”
他的眼眸被雪水涤荡过一般干净又坚定,这样望过来,忽而弯起眼眸一笑,竟让沈渺心如擂鼓,“我如今想明白了。”
沈渺只是看着他,没说话。
她的手蜷进了袖子里,不觉攥了起来。
“我想我并非数奇坎坷之命,相反,”他的声音好似比飘零的雪更温柔,随风如羽毛般吹到了她的耳畔,“我很幸运。”
“我平生所有的好运,都用来遇见沈娘子了。”
第76章 不辞青山
窗下, 几串经雪挂霜的柿子饼挂于绳上,被风吹得微微晃动,晒得干了, 又冻得硬邦, 因风而碰撞时,仿佛敲冰之声。
谢祁忽然的勇敢,令沈渺出乎意料。
若论年龄,即便是大姐儿的身子,她也比九哥儿大三岁。遑论上辈子。
上辈子她是友人里仅剩的单身狗, 友人成家生子,在群里成天上演《我的奇葩婆婆》、《生育后两年未睡整觉》、《我那活着与死了没什么分别的老公》之类的剧目, 她身为旁观者,便彻底封心绝爱了。
见过太多不幸福, 导致自己的心上也结了厚厚一层痂,本以为谁都无法撬开,谁知却被九哥儿春风化雨一般,一点点撬开了。
漕船上那一页温雅的字、谢家的雨、薛涛笺上的点菜单、春庄上共同吹过的风、她与他才懂的十枚铜板……九哥儿说他遇见了她才觉着幸运。沈渺却也觉得自己走的每一步似乎也因九哥儿一家人而幸运。
沈渺心一横, 也抬起眼来。
“九哥儿。”
她呼出一点点白气,两人之间还萦绕着甜粥的气息,她藏在袖子里的手, 有些紧张得冒汗,但她的双眼却一直望着谢祁,下意识想透过他的双眼确认什么。
直到, 她看到自己的身影变得小小的, 倒映在他眼底,清晰得像两簇火苗,她便也跟着笑了。
“九哥儿, 谢谢你。”沈渺这时才松开了自己袖中的手,她放松下来,发自内心地对谢祁说道,“这世间谈及男女终身,总要先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才算礼数周全,否则便是不尊重、不要脸、私相授受。我自然也知晓这个道理,但我或许天性离经叛道,又或许脸皮厚些,此时若有人先请媒人上门来转达心意,以求婚好,我只怕不会给好脸色。”
今日九哥儿若是请媒人上门来表白,沈渺便只会觉得冒犯反感,之后再不想理会他了。其实她也一直都在努力融入这个世道,想着入乡随俗,想着过“顺时而养”的日子,在这世界的规则里以求生存。
但有些事,是她哪怕身处这个世界,也会是她的“顽疾”,不愿去治愈的。
她自小便是这样,倔驴一个。不论大事小事,只要事关她的事情,都要问过她的意愿,她愿意才会去做;反之她便当做清风过耳、犬吠而已。
不论是谁,勉强不得。
今生,她身为沈大姐儿,没了父母,但还有大伯。依照这时的婚律,裁决她终身的便成了沈大伯与丁氏。九哥儿若是谨守礼教,媒人甚至不必来杨柳东巷,直接去外城的沈大米粮铺便能决定她的一生了。
幸好沈大伯与丁氏还没无聊到以婚事来拿捏恶心她,否则这亲戚是彻底不必再做了。
所以她很感谢今日九哥儿的“无礼”。她宁愿如今日这般,喝着甜粥,赏着冬雪,“无媒无聘”地听九哥儿说些心里话。
此时此刻,她至少是个人。
谢祁几乎是话音刚落,便知晓沈渺的意思了,尤其沈娘子吃着那甜粥,眼里还闪动着些许好奇,似乎奇怪,他这样一个长于大族、受宗法约束的人,怎会养出如此的性子。
他弯了弯眼眸,眉眼温润地笑道:“我与沈娘子说说我的事吧。”
人的悲欢难以相通,有些谢祁如今能笑着说出来供人一乐的倒霉事,其实曾如利刃一般剖开过他的心肺五脏,留下难以磨灭的伤痕。
语言其实也是有杀人之力的。幼时还懵懂无知时,他便已听过诸如“命不好”、“恐会早夭”、“观其命理,八字多舛,凶煞叠见,或克双亲”之类的话了。
越是小的孩子,伤起人来,愈是厉害。谢祁与谢家堂兄弟都不亲近,便是因幼时被他们嫌弃疏远,还要背地里嘲笑“扫把星转了世,可别被九哥儿碰着,回头要倒霉一辈子的!”
谢家是有族学的,幼时谢祁与谢祒都在族学中就学。不过才读了两年,谢祒便为保护他打遍族学无敌手,惹得二婶三婶以及其他旁支的长辈几乎日日都领着自家孩子来阿娘面前告状,大房与二房、三房之间的诸多龃龉嫌隙似乎也是因他而始。
但阿娘不论旁人如何说,一直如衡岳高山一般,坚定护着他。有些族人仗着身为长辈,甚至劝过阿娘将他溺死,以免连累家人:“你还年轻,又已有长子,将这命途多舛、难享天年之福的孩子舍了也罢。”
那时他已三岁开蒙。
说这话的叔伯长辈被他阿娘用一棍子打出去了,那叔伯不幸跌到台阶下,摔断了腿。
后来闹得不可开交,开了祠堂要押阿娘去受审受罚,爹爹平日里软弱,遇到这样的事却极硬气,他抄起郗家的长棍,虽因太重举了两次才举起来,但他还是英勇地挡在进了祠堂连跪都不跪的阿娘面前。
那应当是他爹最伟岸的时候,他对面前所有横眉怒目的族中尊长说:“你们想好了,若非要用莫须有的罪名来罚纯钧,那便将我们一房的名字都从族谱中划掉好了,我不要了!我…我跟纯钧带三哥儿、九哥儿回幽州,从此,我们都跟纯钧姓郗,也无妨。”
他爹此言一出,众人哗然,气得祠堂里的族伯族叔尽数倒仰,抖着手你你你你了半天说不出话,险些提前下去与谢氏先祖相会。
时隔多年,谢祁此时提到都忍不住眼眸里笑意:“这些我都不记得了,还是我阿兄和我说的。他说,我太婆也逗,当时还挺认真地问我爹爹:‘阿虫,那娘也跟你去幽州吧’。爹爹道:‘自然,我是长子,合该奉养娘亲。’太婆又扭头问我阿娘:‘纯钧家里可住得下?’,逗得我阿娘在那样剑拔弩张的气氛下都喷笑了,连忙答应:‘住得下,住得下。’”
沈渺也听得差点笑喷。没想到谢祁的爹爹竟是这样一副性子。
当时谢祁的祖父还在呢,他本来是两边劝两头哄的,没想到情势突然急转直下,他腾地就站起来了,听得一头雾水:怎么回事,莫名奇妙他儿子媳妇孙子都没了?于是赶忙出面调停此事。
谢祁的爹是谢家这一脉的嫡出长子,若是将他逐出族谱,族伯便成家族的千古罪人了。之后这事不了了之,为避事端,谢祁后来便不再去族中上学了,谢父自己教他学问,武艺便是他娘教。
大一点,他便又开始跟郗家舅舅们出门去历练。因为他阿娘说,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以毒攻毒。出门越是倒霉,越要出门去。
听到这里,沈渺忽然便明白了。
为什么九哥儿和这个世道的所有人都不一样,他皎洁得好像夜里的星辰,又干净又美好。原来是因为他有不流于世俗的父母,他是在他们深厚的爱意里,一点一点滋养长大的。
“你爹娘真好。”沈渺对谢家大娘子更加钦佩喜欢了,忽然扭过头,对他眨了眨眼,“那你方才说的不对,你平生所有的好运,应当是用来在天上挑选爹娘了,否则不及遇着我,你已没命啦!”
谢祁脸一红,手足无措想要解释,沈渺又噗嗤笑了:“我知道,我知道,我只是玩笑。”
之后又有些懊恼:她真是个氛围终结者。
沈渺当然知道谢祁方才有关幸运与否的论断不是为了讨好她才这么说的,他活到如今,也不过短短十几年,却蒙受了比寻常人多数倍的痛苦考验。
若非有这样好的双亲,他或许无法从严峻而老旧的宗法中存活下来。但爹娘再好也只能为他后盾,这人生的路他终究要自己走的。
那些“为什么偏偏是我”、“为什么倒霉的总是我”的痛苦和不甘扎在心里,再亲的人也无法代替,一切都是他亲身亲历,所以他才会说出,曾觉着人间如此无趣的话来。
痛苦是真的,爱也是真的,他也是真的。
沈渺忽然正了神色,重新郑重其事地看着他:“九哥儿,我比你年岁大,我父母双亡、曾嫁过人,虽略有薄产,却也有弟妹们要照顾,与你相比,我无一处是好的……”
“这些都与沈娘子无关啊。”谢祁摇摇头打断她,只是说着说着脸与耳都红透了,只剩神色还坚定得不容置疑,“沈娘子在此,我便欢心,旁人如何看我,我不在乎,我就是觉得沈娘子一切都好,怎样都好。”
直球命中,真是愁人啊。
沈渺两世为人了,被他那样认真的眼神那样认真的口吻,说得一张脸发烫。
因为谢祁神色里,有着少年独有的倔强与赤诚。
与崔家定亲,谢祁还不懂什么是男女之间的情爱,只是他感激姨母不嫌弃他那福泽浅薄的命理,愿意将崔家阿姊许配给他,他认为他也该珍惜。
后来崔家阿姊生了变故,他也不怨她,没有人生来便是为了嫁给谁的,崔家阿姊在血泊中声嘶力竭喊出的那句话,其实一直放在他心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为何从无人问过她的心意?
按当下的律法、习俗,必须要先征求了女子父母的心意、请媒人上前说合,才是珍视心仪女子的礼数。以往谢祁从没有想过这事情不对。
他不是与那女子的父母成婚,也不是喜爱媒人,为何在谈及心意、爱慕与婚嫁时,几乎无人细细问过女子本人的心意呢?甚至大多数人成婚后,洞房花烛之时才真的见过第一面。
嫁人之前素未谋面,又怎知晓他是否为良人?迎娶新妇不知其貌,事后才以不和为由纳妾,对谁都不公平。婚事里最应当知晓的人,却始终被蒙在鼓里,之后还要携手潦草地过一生。
这样的世俗法理,不觉着奇怪么?
因此今日,他并非是冲动之下袒露心意,而是这些话在他心中徘徊了许久了。
他爱慕沈娘子,爱慕到不论她做了什么,或是不做什么都心生喜爱。他不知晓旁人如何,他见到沈娘子总会不舍,明明还有那么多光阴可度,他却在每次平凡的相别后,牵肠挂肚。
一见沈娘子,他便容易感到安宁快乐。
闻见沈娘子衣袖间萦绕的果木与食物气息,他嗅着那味道,竟也会觉着满足饱暖。
他时常认为,或许他的四肢百骸、肌骨肺腑早已先他一步,本能般地爱上了沈娘子。
这副皮囊躯壳比他的心更为诚实。
沈渺下意识用手背蹭了蹭不断发烫的脸颊,又欲盖弥彰地放下。她的心早乱成了一团麻,缠绕得寻不着线头,在她有些顶不住那两道如有行迹的目光想要落荒而逃时,谢祁忽而又开口:
“沈娘子不必烦难。我知娘子有不愿困于内宅之志。”
他腼腆地低下头去,“我阿爹曾对我阿娘说过的话…其实…我也不觉得不好……”
沈渺愣了愣。
什么话来着?她认真回想,顿时瞪大了眼——难道是谢祁爹爹说的,他可以改姓郗吗?
所以,九哥儿…九哥儿……
“嗯。”他轻轻应。
在今日之前,他便已无数次地想过了,他愿意事事以沈娘子为先,沈娘子爱做什么便做什么,沈娘子在哪儿他便在哪儿,沈娘子说什么便是什么。
他不求高官厚禄,也不求荣华富贵,更不求重振门楣,他没有那么多需要实现的理想抱负,他只想考中进士,最好能授个官,授不了官也无妨。那他便安心当一个市井小民,在有沈娘子的地方,卖字卖画,或是开个书铺。
三餐四季,烟火人间,他都要做沈娘子身后那根如影随形的小尾巴。如此足矣。
谢祁垂着眼眸,脸已红到了脖子根,臊得伸出来的指尖都颤,却还是慢慢地拽住了沈渺的衣袖,他捏着她的衣角,克制着胸口那汹涌的心跳,斩钉截铁地说出了一生的誓言:
“不辞青山,相随与共。”
可头顶上一直没有回应,耳畔除了他自己的心跳,渐渐的,仅有雪一片片,被风卷落的声音。
谢祁埋着头,用尽最后一丝勇气,轻轻地左右摇了摇沈娘子的袖子。
顿了顿,小声而委屈道:“……好吗?”
雪天客少,阿桃收拾完最后一位客人的碗筷,垒起一摞碗回灶房里时,沈娘子已经进来拾掇晚食了,今日一早便说过了要做“鸡公煲”,阿桃也没吃过什么叫鸡公煲,心中很有些期待。
毕竟沈娘子的新菜,就没有不好吃的。
但不知是不是灶房里热,沈娘子一张脸被烘得白里透红,连耳廓也透粉。
阿桃将碗放进水池,下意识往院子里一瞄。
此时,院子里安安静静的,只有追风从被炉里探出来的狗头,正张大嘴打哈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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