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东巷与金梁桥极近,没一会儿便到了,如今桥上已经挤满了正支棚子、阳伞、摆货物的贩夫走卒了,沈渺来得正是时候。
她一过来,桥上的小摊贩也都悄悄打量她。
金梁桥上的摊贩时有变动,新来了小商贩售货也不奇怪,但像沈渺这样年轻貌美的女子,却是头一回见。
不少男人瞧了又瞧,直到那貌美的小娘子在眼前经过,视线前方突然冒出来个一个黑黢黢、身材高大的男人在她身后帮她拉车,便赶紧收回了视线。
顾屠苏帮她将炉子与饼铛卸下摆好,沈渺则将家里那小方桌搬来了,正好塞进自己的小摊儿空位里,只可怜济哥儿与湘姐儿,晨起吃她温在锅里的包子与油炸糕,又得站在灶台边吃了。
“那我先回铺子里帮衬了,你几时回去?”顾屠苏替她安顿好,顺手从土车子下头抽出来一杆大大的油纸伞,替她撑开绑在石墩子上,还晃了晃看结不结实,回头便问道,“我再来接你。”
沈渺连连摆手:“我卖完了自个回去。”
她今儿只带了五十个饼皮,准备卖完就走,她还想替济哥儿找个学上,整日在屋子里憋闷,也不是个长久之法。
“这么些呢,你一弱女子可怎么拿?”顾屠苏指了指东西,又看了看天时,重新将土车推起来,“那我估摸时辰过来,你可等着我。”
说完也不等沈渺推辞就走了。
他一走,隔壁的胖娘子便嘻嘻笑着凑过来说道:“你家官人生得怪怕人的,但对你倒万分体贴呢!”
沈渺尴尬,总不能遇见一个人问便说自个离婚带两孩儿吧?
只能摇摇头:“他不是我官人。”
胖娘子呆了呆,望着沈渺一身的妇人打扮,又伸出脑袋望了望渐渐走远的顾屠苏,压低了嗓子,又凑过来问道:“那这是你相好的?”
沈渺:“……”
胖娘子见沈渺一脸无言,反应过来自个失言了,忙又一击掌:“我知晓了,你是个寡妇吧?那黑面郎君是不是看上你了,想娶你回家?”
沈渺:“……总之他不是我官人,只是邻人。”
胖娘子一脸不信,还想与沈渺攀谈,却忽见有客路过,又连忙回身招揽:“上好的茶汤嘞!枣汤、紫苏汤、盐豉汤嘞,一陶瓮二十文,一两盏两文,二两盏三文!官家也爱喝的好茶汤嘞!”
胖娘子的嗓音鲜亮,果然招揽了两位结伴出来买菜的小娘子,她们挽着菜篮子,一个要了碗枣汤,一个要了碗阿婆汤。
沈渺望着她们,这不就是后世小姊妹出门逛街的必要环节:喝奶茶嘛!
于是不知不觉便笑了。
宋人习惯在早食前后来一碗:“煎点汤茶药”,胖娘子开的茶汤铺子如后世奶茶店,是这儿除了食店酒肆之外最多的,可以称得上遍地都是。
虽沾了个“药”字和“汤”字,但并不是都带着药味,而是一些茶带着特殊的效用。比如方才胖娘子吆喝的“盐豉汤”便能舒胃润肠,“紫苏汤”能止咳平喘,还有个常见的“二陈汤”能醒酒提神。
当然小娘子爱喝的大多是“乌梅汤”、“木瓜汤”、“桂花汤”、“枣汤”、“阿婆汤”等等——这位小娘子买的阿婆汤是用烤熟的板栗、白芝麻、胡桃、橄榄等物细细煎来的,放一点点黄糖,滋味丰富淳厚。
沈渺若有所思:因宋朝北有辽国,故而北方游牧民族爱喝的奶茶似乎还没在汴京开始流行……不知做出来可有人喜欢呢?
在她出神的时候,胖娘子已将两碗茶四文钱收入钱罐中,清脆的叮当钱声马上让沈渺清醒——她还是赶紧烙饼吧!
天边已呈鱼肚白,街市两边各家铺子的灯笼渐渐都熄灭了,清晨薄雾之中,桥市上的茶摊、食摊已然开张了,四处皆是热气腾腾的水汽,各色香味夹杂其中,让人忍不住停步驻足。
与金梁桥不过一街之隔的大相国寺西钟鼓巷,谢祒肩头架着只鹘,一大早便趁着父亲上朝,领着家仆翻墙出来耍了。
家仆牵着狗,与他一并上了金梁桥,往金明池畔遛狗玩鸟。
在这金梁桥上做长久生意的,谢祒这样恨不得整日混迹在市井中的纨绔子弟便没有不认得的——那武大卖的肉脯最弹牙有嚼头、那胖刘嫂煎的甘草冰雪凉水最是沁人心脾、还有那郑屠贩的鹿肉是最新鲜不过了……
嗳?谢祒忽然闻见了一股令人难以忽视的香味,循着那满溢的酥香望去,竟是个从未见过的年轻小娘子,生得白皙匀净、眉眼弯弯,正动作麻利地给聚了不少人的小摊前烙饼。
她身前摆了张小桌,整齐地搁了两排小菜,有切得手指长的黄瓜条、撕成片状的春菜、炸得金黄的条状肉排、一筐鸡蛋,还有几罐酱。
左手边生了两只小泥炉,上头搁着饼铛,下头烧得旺炭,饼铛刷了油,做好的饼皮搁上去煎得滋滋作响,麦香顿时被油脂激发,很快便烙得金黄,她两只炉子同时烙着饼,却一点儿也不忙乱,还有空回应面前的食客:
“这位官人,只加素菜的饼三文一个,加肉的五文一个,加蛋加肉则为‘双喜临门’,要再加两文钱哦。”那小娘子腰间围着蓝布碎花围裙,腰肢被勒得盈盈一握,手里捏着薄薄的小木铲子,温温柔柔地回头说着,竟把那粗壮的大汉竟说得面露羞赧,只知晓一个劲说:“使得使得!”
那娘子便手脚极麻利地捻起颗红皮鸡蛋,在饼铛边缘轻轻一磕,那烙得金黄的饼便立刻裹上一层蛋液,她用小铲子将蛋黄与蛋液混合均匀,便从边缘将饼皮铲起,翻了个面,给那大汉添上两块黄瓜、两块炸得金黄的炸鸡排与两片春菜、一截油炸鬼,又问他要豆酱还是白酱:
“这白酱是奴家自个做的,别家都没有,您加了肉和蛋的饼子,配这个是最相宜的,只是加这个酱也得加一文钱。”沈渺笑着解释。
那大汉大手一挥:“加!”
沈渺舀上一勺,铺在肉菜上,将那饼皮两边往里折,便盛进一方提前叠成方形的油纸包里,递给那大汉:“您的顶配蛋肉酱全家福煎饼好了,这位官人多谢惠顾,慢用哦!”
那大汉也不嫌烫,张口便是一大口,将那香喷喷的饼皮与肉菜都吃了进去,还不及咽下去,便两眼发亮又吃了一口。
两三口吃完,又直嚷着:“再来三个一样的!”
瞧他吃得那酥香掉渣、满口酱香的模样,谢祒在边上瞧着都有些馋了。
而且……这小娘子精明得很嘛,烙个饼还闹出挺多花样!
谢祒出自世家大族,虽经了前朝黄巢之乱后,士族早已不如前唐时那样兴盛,他父亲如今也只是秘书省一小小校书郎,但家中却有祖上便传下来的良田阡陌,家中呼奴使婢,几房兄弟姊妹众多,是从来不愁吃喝的。
这大汉走后,又有个衣上帽上都插满了小玩意儿的货郎吆喝着“陆九竹风车,一文两个”正巧也打桥上经过,被烙饼的香味儿吸引停驻,那小娘子似乎认得他,还笑吟吟地说:“又见面了,奴家买过郎君的风车呢!要什么,我给你做。”
他左看看右看看,最后只要了份素的,但看他抓在手里吃得眼睛眯起来的模样,这滋味只怕也不差。
之后又来了个红衣绿裙头上插花儿的小媒婆,也买了两个,靠在桥栏边上,悠哉地吃得满口生香。
谢祒不由心动了,正好他一大早为了溜出门还没吃过,便也支使家仆去买那所谓加了鸡蛋的“顶配全家福”。
“瞧着还算干净,你们只管多买一些送家去。尤其别忘了给九哥儿屋里送些去,他自打从陈州回来便食欲不振、郁结在心,正好给他送些新鲜的吃食,好开开他的胃口。”他说着说着也跟着叹起气道来:“也不能怪九哥儿,这出门一趟身上银钱又叫骗了个精光,这便罢了,这也是常事儿了。谁成想连好端端的亲事也说吹便吹,这搁谁心中也不好受。”
他摇头叹息着胞弟的悲惨际遇,顺带支使家仆一口气买了二十来个,除了自个留了一个尝尝鲜,大半使人送回家去孝敬父母祖母与其他兄弟姊妹,还有剩下的,便也大方地赏给了仆从。
吃惯了山珍海味的谢祒是樊楼等大酒楼的常客,他终日在外闲游浪荡,见识不少,并不觉着这样街头的小食摊能有什么惊人的美味。
不过是那娘子生得美,招揽食客的话语好听,又会糊弄噱头罢了!
一个烙饼,夹了点菜肉,香虽香,但能有多好吃……他也不过尝个新鲜。
他不屑地咬下去一口。
第17章 陈州之夜
便是这一口,饼皮酥脆脆的,煎得火候正好!酥皮在唇齿间碎裂,没想到那饼皮并不寡淡,本身便带着咸香,一口下去油而不腻,但还没仔细回味,里头那炸得香喷喷的鸡肉与油炸鬼裹满了润滑清甜的乳白色酱,脆中带甜,又还有微微一点酸,一下便将那肉香激发得更为浓烈。
之后,生脆的春菜跟着又入了口,宛如燥热的天儿里一丝凉风,给这满口肉蛋添上了最后一层清爽。
等谢祒回过神来,已经在默默舔指头。
他下意识望向自个的仆从,他们一个个吃得比他还快,饿虎扑食一般,嘴里塞得满满当当,嘴唇上还沾着酱,正伸舌头舔呢。
谢祒忽然便有些后悔,他应当给自个留三个饼子的。
想命人回去追送饼的仆人,但又觉着有些丢面儿,回头想吩咐再买两个,没成想那小娘子竟已经面带愧色道:“……哎呀,我头一回来不知做多少,便试着做了五十份,没成想做得少了,已经卖完了,明儿我再多做些来。”
沈渺也没想到能卖这么快。
甚至她做的十几根肉肠,因为卖四文一根、七文两根,除了她切了一根给行人免费试吃之外,其他的也在手抓饼还没开张的时候便已卖光了。
那肉肠竹签子串了,再改了花刀,在饼铛上一煎,淋上点热油,没一会儿便被炸至金黄开花,再抹上酱料炸到皮微微焦酥,那香味便也跟着激发了出来,很快便飘香十里,大老远都能闻着。
这东西比手抓饼便宜,四文钱能吃上那么大一串“肉”,足够招揽来往行人掏出来铜子来尝鲜了。
还有人旁敲侧击问她是怎么料理的豕肉,竟然一丝腥臊味儿都闻不见,沈渺哪儿能将自个的小诀窍广而告之,回头她还得开面馆呢!
便只是好脾气地笑笑:“明儿您再来吃,我日日都过来的,不怕吃不着。”
竟也有人仔细问了她明儿几时过来,预备提前过来侯着。
人群散了,沈渺开始收拾起桌上的空碗碟,将今儿炸过肉肠的油重新装进食盒里,又拿绳子捆扎成一串,打个绳结挽在胳膊上,收了大伞扛在肩上,板凳和炉子都垒在桌上两只手搬。
是有点重,但也不是走不动。
沈渺上辈子力气就不小,开饭馆的哪个不是起大早买一车的菜,那还更重呢!原身在荣家也是家务全包,早已不是昔日父母身边娇身惯养的沈大姐儿了,何况,一路上从金陵到汴京,她也有雇不着脚夫的时候,那么多行李也是自个肩扛手提过来的。所以这几日忙碌下来,她都习惯了。
不过嘛,回头还是去买根长扁担吧!
胖娘子方才见她客满盈门、络绎不绝本有些酸,后来买饼子的人也有不少来买了她的茶汤,沈渺还抽空送了她一份素菜饼,于是这会儿便也高高兴兴地替她搭了把手,还挤眉弄眼问:“你不等人来接?”
沈渺笑着摇摇头:“不了,这点东西不算什么。”
她刚要起身搬,就见桥头有一大一小俩孩子跑来了,济哥儿冲过来就替她把大伞和胳膊上的东西全拿走了,还单手帮忙拎了俩炉子,湘姐儿也帮忙拿板凳,沈渺一瞬间就剩张桌子了。
“你们怎么跑来了?”沈渺这下真开怀地笑了,“济哥儿你拿太多了,炉子给我吧。”
“我估摸着应该卖得差不多了,便过来了。”昨日阿姊做了多少饼皮他一清二楚,阿姊这样好的手艺没道理卖不掉,因此济哥儿把家里打扫干净,看着匠人们修好了灶头和土窑,就过来了。
“我拿得动,对了,贺待诏说,土窑要晾个五天八天才能用呢。”
“不成,还是我再拿一个。”沈渺强硬地接过了一只小炉子,“有没有好好送送贺待诏他们?他们做活辛苦,给水喝了么?”
“阿姊放心,我都送了水,还帮他递凿子呢!”
沈渺笑了,济哥儿挺聪明的,心思还细呢。
三人便说说笑笑结伴回去了。
大相国寺西钟鼓巷,谢宅。
谢祁正坐在南窗下的书案旁读书,砚书则拎着小桶给窗下芭蕉浇水,抬头一看,自家九哥儿这书都拿倒了,还在那呆呆地看着起劲呢。
砚书一边用葫芦瓢往土里撒水,一边像个老头儿似的长吁短叹。原本下了船,往陈州城去的路上还好好的,除了丢了两回钱、走错三趟路、翻了一回车,也没什么大事儿,砚书与谢祁有些狼狈但还是成功抵达谢祁姨父崔司曹的家。
崔司曹与姨母大宴谢祁,席间却痛哭流涕,说表姐身患重病只怕不能好了,让谢祁带上六礼回汴京去,回头他们会亲自来退亲。
既然出了这样的意外,于情于理,谢祁便想见一见崔表姐。
崔司曹哭丧着脸:“那孩子得的是恶病,不能见人的,在别院上静养呢,九哥儿还是不见为好。”
“一切都是那孩子没福!”姨母哭得几乎要倒地。
谢祁心中虽有疑影,但姨母的恸哭悲伤却做不得假,他只好依言先将六礼照着礼单子清点停当,也修书一封寄回了家。
只是当日宿在崔家,他辗转反侧睡不着,总在想:听着姨母的口吻,表姐这病不寻常,陈州与汴京快马不过几日的路程,怎从不听说她往汴京寻医?既要退亲,过六礼下定前为何还瞒着没与谢家通信?
崔家也是陈州豪族,不是这样不知礼的人。
谢祁索性披衣起身,带着困得眼皮都睁不开的砚书到院中赏月。
他沿着崔家的水榭楼阁,望月看水,以求排解心胸郁气,没想到他一时出神便越走越偏,只见眼前花木高大葱郁,楼阁掩映其中,竟显得有些荒芜。
谢祁正欲回转,却望见院墙外似有乱糟糟的灯火烛影晃动,还听到了隐隐约约哀求的哭嚷声:“不要啊!不要啊!爹爹我知道错了!不要打!啊——娘!救我!救救……”声音戛然而止,似乎被什么堵住了,只剩模糊的呜呜声。
“堵上她的嘴!”风中传来了崔司曹恼羞成怒的声音,“你这败坏门风的蠢物还有脸面喊叫,既做出此等不知廉耻的事,便该想到有今日!”
顿了顿,又咬牙切齿地厉声斥责:“若非你个孽障,利用爹娘对你的疼爱,欺瞒爹娘说日后嫁为人妇便再无闺阁之乐,想在定亲前去庄子上散心游玩,我与你娘怎会到了这地步才知晓?你竟还妄想与那贱仆私奔?你不顾爹娘十几年抚育之情,不顾崔家声誉,不顾爹爹的官声,也不顾其他姊妹的脸面将来,为何却要旁人顾惜你的性命?爹娘悉心教导,谁知教出你这样的白眼狼!”
谢祁与砚书对视了一眼,两人借着墙下花树枝干粗壮,攀上了院墙,隔壁的院子似乎是崔家的祠堂,人在屋内,瞧不见他们,只能望见深夜里,投射在隔扇窗棂上晃动的烛影。
夜里的烛影总显得那样巨大,像一个个手脚扭曲斜长的巨人,漆黑浓郁的夜里似乎只剩那一点昏暗的光和几道晃动的影子,让一切都显得诡异荒诞,令人心惊肉跳。
第18章 收摊数钱
“谢九哥儿来了,那样兰枝玉树、人品才貌俱佳的夫婿你不要,非要看上那等贼头贼脸贼骨头的腌臜畜生!你不必再叫我爹,我没你这样辱门败户的小娼妇!若非你娘一味儿溺爱你,也不至于叫爹拖到现在才处置你!如今绝不能再拖了,现下便将这孽障肚子里的孽畜打死!”
屋子里似乎有好些人,似乎有个披头散发的女子横躺在地,有人摁住她手脚,有人抓住她的头颅,那女子拼命挣扎,竟有一瞬间挣开了束缚,声如泣血地绝望道:“爹,你总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为何我的婚事却从未有人问过我愿不愿意!为何我要用我这一辈子,去成全家族、姊妹,还有你的官声!我不愿意!我也想活得像个人哪爹爹!”
“死不悔改!人活于世,本就身不由己,你享尽家族荫蔽、衣食荣华,难道不应当报答?你的姊妹与你从小一同长大,同胞手足之情难道不该顾惜成全?你口口声声却只言私利,心性如此卑劣,我真是恨不能没有生过你!给我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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