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长呢?”
梁昀道:“我若退回河东,朝中只怕大动荡,届时几月间你一人在府中,可能撑住?”
梁直面容微变,显然还没以一己之力撑过如此大的摊子。
梁昀瞧见他这副模样,摇头叹息。却也没给梁直继续成长的机会。
他于当夜便将早早写好的丁忧折子呈进宫。
不出所料,宫中自打接过梁昀呈上来的丁忧折子,各派势力更是一番惶恐不安,蠢蠢欲动。
这些年梁家便是抵着摇摇欲坠朝廷的一方大柱,如今这根大柱要撤走,可不是叫所有人都炸开了锅。
宫中绣柱雕楹,走龙飞凤。一顶鎏金盘龙香炉,正飘出缕缕香雾。
还未开朝,少帝却也是被逼着每日起来读书,这日读完书便被太后匆匆叫了过去。
少帝入了殿,便见太后宝榻一侧坐着头发花白,却依旧精神抖擞的国丈。
太后与国丈二人当即便忍不住问少帝:“穆国公要去丁忧?陛下,可千万不能放虎归山!”
少帝盘着袖口里的章纹,被骂惯了,如今已经心无旁骛的吸溜着甜汤:“还不是你们撺掇我,叫朝廷今儿割一块肉,明儿放一碗血给魏博解馋,梁昀他如今冷了心要走,折子一连呈了三封,朕还要怎么留?”
太后一听,竖起眉:“陛下当真以为梁家是好的?若当真是那等忠君爱国之士,河东这些年为何听调不听宣?只是你父皇当年承了梁公的情,你真以为河东同魏博有什么差别?如今好了,你瞧瞧,他们要跑回河东转头来对付你了!”
国丈亦是朝着少帝道:“臣看梁家这两年朝中行事作风,早没了当年忠臣模样,只顾报自己家族昔年旧仇,毫不顾朝廷安危。只怕早就生出反叛之心——穆国公要走,准他走,务必要留住人质才是。”
太后在一旁朝着少帝出主意:“你带着一众大臣亲自过梁府给老太君上香,亲自去恳求他留下,若是留不下他,就以其他幌子叫他妻儿入宫来,哀家倒要瞧瞧,他还想谋反违抗圣命不成!”
少帝闻言忍不住蹙眉:“穆国公府老的老少的少,母亲也是不亲近的继母,扣留能有什么用?到时候朕连一丁点颜面也没了,人家本来没反心,别叫你们给逼反了!”
眼瞧太后眉头都竖了起来,还要骂,少帝连忙站起来,表示要亲临穆国公府邸劝劝。
两位这才暂且消停。
翌日,穆国公宅前,素幡招展如银龙蜿蜒。
朱漆大门洞开,伫立在门前的小厮们皆身披素白,垂手而立,迎接着前来吊唁的贵客。
一辆辆马车驶来,车帷飘动。前来吊唁的众人早已提前换过颜色清素的衣裳,头上的珠翠简单。
灵堂之内一片素白如雪,白烛高烧,蜡泪簌簌而落。梁府夫人们正在与一位位府外前来吊唁的贵客哭泣。
便听外边传来一阵高呼:“圣上驾到!”
众人一怔,纷纷看向梁昀。
梁昀闻言面色不动,目光平视前方,带着梁府子弟们纷纷起身往前厅中去跪地迎驾。
少顷,少帝身着一身明黄龙袍踏入梁府,身后跟着一众内监,侍卫一个个屏气敛息。
少帝被仆从引入祭堂,梁昀领着众人早已等候在此,梁府众人乌泱泱的一片跪地叩拜。
“臣等拜见圣上!”
少帝亲自伸手将梁昀扶起,语气哀恸道:“听闻老夫人离世,梁卿节哀顺变。朕亲自前来给老夫人上一柱香。”
梁昀再度朝少帝作揖行礼,引着少帝往老夫人灵前。
少帝亲手拈起一炷香插入香炉,少顷环顾四周,见众人悲痛欲绝,又出言抚慰:“梁老夫人一生贤德,福泽深厚,亦是喜丧,还望诸位节哀。”
盈时随在人群中伏地再度叩首谢恩。
她心里颇为惴惴不安,皇帝此番前来既是对老夫人的敬重,也是对梁府的恩宠,是前世所未有的。
想来是因为梁昀没离京的缘故了。
这一切恩宠放在梁昀前脚才写下丁忧的折子后,便有些不合时宜。
皇帝亲自来府上吊唁,若是出言挽留,臣子还不知好歹便是不敬君主。饶是梁家这些年如何建戍,天地君亲师,若是落得不敬君主的名声也头疼不已。
果不其然,人群中的盈时才在嘀咕,少帝给老夫人敬完香便开始劝说梁昀。
“朕念梁卿一片孝心,然你之才,于朕于朝堂,皆失不得。朕这回便夺情叫梁公素服办公,不参与吉礼便是了!”
梁昀言语中不掩哀痛,却是不慌不忙再度请辞:“陛下隆恩,臣感激涕零。只是孝道乃人伦之本,臣若不依礼丁忧,必为天下人诟病。且臣此刻满心悲戚,恐难专心于朝堂事务,还望陛下成全。”
二人一番言语推辞,梁昀往日不声不响,看着沉闷寡言,真要说起来少帝这三脚猫的嘴皮子,可压不住他。
且太后要他做的那些都不是人干的事,他面对着这位昔日忠臣,根本不好意思开口。
最终少帝叹息一声,心里想着好了,自己来也来了,劝也劝了。劝不劝得动就是没法子的事儿了。
这些摊子只能留给太后与国丈自己瞎折腾了。
少帝临走前特意瞥了一眼人群中那位身着孝服仍不掩风姿绰约的娘子,曾经的三少夫人,如今……咳咳,如今穆国公的夫人。
他迎着梁昀冷冰冰的视线,头皮发麻朝着盈时缓缓道一句:“夫人节哀。”
这才在梁府众人目送下重新登上天子驾。
老者去,需子孙晚辈守灵七日。
这七日七夜守灵期间,子孙晚辈几乎日夜无休,轮流看守在灵堂前,确保灵堂内逝者长明灯不熄,三柱香不断。
以往钟鸣鼎食之家,凡事多是由着仆人们来,贵人不过在旁看着便是,只是守灵却不成,整个灵堂上所有大事小事几乎都要由着子孙亲自来。
夜晚已经很深了,周围人都强撑着身子仍在继续。
女眷席中跪着的盈时早已是昏昏欲睡。
好在很快家主便发话,叫女眷们分批下去歇息,无需继续守夜。
盈时这才扶着侍女站起身,她跪的久了猛地站起来,只觉双腿都在发颤,饿了一日险些晕厥在地。
梁直瞧见身后闹腾的一幕不免眉心蹙起。想到原本的三弟妹如今已经成了大嫂,更是觉得浑身不自在。
梁直都瞧出了大哥这是对着她行特例。
不然怎么方才还教训过自己跪的不端,转头才看了一眼女眷处,就让女眷分批去歇息?
梁直强撑着浑身的劳累,忍不住与一旁妻子悄声抱怨:“大哥对她着实纵容了,以往她是弟媳,娇贵些便罢了,如今她可是长媳,哪有长媳中途去歇息的道理?好好的一个家,老三那混账东西为了她还不知跑到什么地儿去了!叫祖母也死不瞑目!”
萧琼玉才哭过一通,如今正拿着帕子擦眼泪,听到他这般说,忍不住拿着帕子捂住了唇角才压住嘲讽:“二爷一个大男人,能不能别成日眼睛盯着嫂夫人有没有偷懒?再说您偷懒还少了?白日里不是才被大哥骂了。瞧瞧大爷一日间跪的端端正正,姿势都没变过,你一日间跑出去了多少趟?跟屁股长了刺一样,跪一会儿就要寻机会出去喝水如厕去……”
梁直面色微变,显然被气的够呛。
他不再与萧琼玉说话,拂袖去外头喝口水去。
屋里烧的炭盆,温度滚烫。
盈时往后厢房本来只打算休息片刻,就换萧琼玉去歇息,没成想这一睡就到了三更半夜。
守夜的春兰心疼她,压根没喊醒盈时,如今就靠着盈时床边睡着。
盈时睡得熟,早不知外头是什么时辰。瞧着屋外朦胧泛着银白的天色,险些以为自己这一睡已经到了天亮。
她也不忍心叫醒春兰,赶紧起来蹑手蹑脚穿鞋往外走,外头夜色漆黑一片,寒意逼人。
盈时摸着半黑的月色一路往灵堂走回去,却不见几个人影。
廊下四处都阴森森空荡荡的,唯见素烛摇曳,火苗在风中忽闪忽灭。
深夜,灵堂里的人难道都走光了?
盈时未免有些害怕,往灵堂里踏入的脚尖连忙缩了回去。
可仔细一瞧,却见灵堂内依旧跪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梁昀姿态端正的跪在那里,与她临走前看到的姿势几乎无甚差别。
他听到声音,转眸看见是她来,便唤她进去。
她脚尖一顿,见到那个熟悉的人影,却也不觉害怕了,便走过去往他身边跪下。
却被膝下坚硬的麦草戳的膝盖发疼。
梁昀将一旁的蒲团取来,叫她坐下。
“祖母不会在意这些。”
盈时却并未坐下,仍是与他一同跪在身边。
“这么晚了,你叫我歇息,自己为何不歇歇?跪了一日,你的腿不疼么?”
膝下干枯的麦草戳的疼,是他坚韧己身磨砺意志的证明。可如今她陪同自己一同跪在上面,这份证明便叫他心焦难安。
微黄的烛光下泛着暖融融的光晕,映在她皎洁的面庞,梁昀看了她几眼,才为难地开口:“盈时,你今夜就先带着融儿去河东,好不好。”
盈时一怔,歪头看他:“必须要我走吗?你呢?”
梁昀低头承诺:“过几日我就去寻你。”
许是他语气过于严肃,盈时皱起眉头,心中难免忧心,试探着问他:“我今夜能不能不走?我想留在这里陪陪你……”
梁昀倒是没有阻止:“那你与我一同给祖母守灵。”
盈时应下来。
但实在太困,一日精神与身体上的疲倦,叫她几乎控制不住,没一会儿上眼皮沉重起来,早没了意识。
梁昀将她靠着自己膝头慢慢放下,她睡着时毫无防备,几乎蜷缩着身子就自然而然依偎在他膝头。
他看着妻子安静沉睡的面颊,只觉得时光如此轻易消磨过去。
天尚未破晓,墨色如浓稠的墨汁般泼洒天地。
四下里黑沉沉一片。
这夜未敢惊动旁人,便连一众侍女也未曾多带,连马蹄都裹上厚布,趁着月色悄然自后门而出。
走的如此仓促, 阿李止不住提心吊胆,她抱着融儿哄着, 同春兰两个不由得看向盈时。
“少夫人,莫不是出了大事?”
盈时知晓的并不比她们多。
可到底是经历过两世之人,盈时不会轻易慌乱,她只能宽慰她们说:“京城不安宁,公爷叫我们先走一步罢了,其余人过几日都会跟上。”
春兰与阿李听了,心中这才安稳几分。
要迁往河东的事儿,几个丫鬟们早不是头一日知情,短暂震惊过后, 注意力便也纷纷随着一旁被马车惊扰醒来的小郎君身上。
融儿才四个多月,冬夜里天凉, 未免怕他染了风寒, 阿李给他裹上了厚重的袄子, 盈时接过他来抱着, 整个襁褓抱在手中十分有重量。
三人轮流抱着融儿哄着。
融儿是头一回坐马车, 小小的婴孩儿似乎对马车内一切装潢都很是新奇。乌溜溜的眼眸东张西望, 嘴里咿呀咿呀小声叫着。
众人一门心思逗起融儿来, 倒是能叫心中恐慌渐渐解散。
虽走的仓促, 好在为她们准备的马车还算宽敞。
车厢四壁简单,内置一屏风隔绝出内外室来, 盈时带着融儿去了屏风里头的榻上, 枕着凭几盖着被子冷的有些发颤。
春兰与阿李两个便在脚榻铺设的一方织锦地毯上过夜。
马车晃荡了大半日未曾停歇。
后来众人实在是熬不住困意, 枕着凭几慢慢睡了一觉。
睡醒便听说,她们已经出了京畿。
出了京城,一路往河东去。路程并不长, 如今却处处艰险。
朝廷仿若抽了筋骨的巨兽,徒留衰败之躯。
城外乡间更是一片荒芜凄惨之景。
田园荒芜,杂草丛生,庄稼早已无人打理,或是被战火焚毁,或是因男丁被抓去充兵,家中空留老弱女眷,无人耕种打理。
各地藩镇割据一方,互不相让,原本在自己的属地还算有些规矩,只是如今一个魏博为非作歹悬在头上,朝廷非但没有惩治,反倒还给他们升官进爵。是以如今各地藩镇便都有样学样,或明或暗投靠了魏博,时常为争夺地盘大打出手,有的在属地横征暴敛扩充军备,为此全然不顾满城百姓死活。
官道之上,更是时常可见一队队兵丁耀武扬威地走过,马蹄踏过,扬起漫天尘土。百姓们纷纷避之不及,只能蜷缩在路边佝偻着身子,胆颤心惊。
护送盈时出来的护卫见此乱状一个个眉心紧蹙,白日里赶路,晚上还要打探各处局势,绕着混乱的藩镇走,夜间还要盯着各处作乱流民。
如此下来不肖两日,一行人皆是疲惫不堪,苦不堪言。
往河东往日不过快马加鞭十几日的路程,如今各处辗转足足行了一个月又余,从同州北上绕路夏绥,再自振武进,这一路行的都是战战兢兢,大气不敢喘。
却不想这几日越来越不安稳。越往东走,越行越乱,逃难的乱民比旁处多得多。
章平心里觉得古怪,差人去一探问,这才得知振武节度使前日死于家中,新上任的节度使一上来就增加赋税,直接将原先赋税提高了两倍。
百姓本就苦于徭役,一年到头辛辛苦苦种的粮食除去徭役,已经是过的苦苦巴巴,如今竟十之有七都要充公,谁还能活得下去?还能靠着庄稼活下去?
可都是平头百姓,造反是不敢的,反抗也是不敢的。早一步打探到消息的百姓许多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背井离乡携带着妻儿往北边跑。
西边是陇右,东边是河北道,这往哪儿不跑偏偏携家带口往北边突厥跑的?
突厥比关内道更加苦寒,倒是少听说往突厥跑的。
派来打探消息的章平回来,似乎很是受到了冲击,脸色极其难看的对盈时说:“这些百姓都听说往北就是一望无垠的土地,没有人耕种,胡人统治也不懂收赋税,更别提什么徭役,除了语言不通他们倒没什么为难的了。只要过去了大片荒地随他们种。”
盈时这才忆起,其实这早已不是新鲜事儿。
只是以往朝廷都瞒着这些丑闻。
一个地儿待不住了,连牛羊都知晓迁徙。更遑论是人?
抛弃汉人的土地,往突厥契丹跑算什么?前世听说后面的江南西道人都跑空了,原先千万户的江南西道跑了五百万户,全跑去了全是大虫的黔中,毒气弥漫的剑南岭南。
皆是因徭役之苦。
如今谁都是泥菩萨过江,章平领着护卫们只想着早些将夫人与小主子妥当送回河东去,旁的是也无能为力了。
只是到底是不赶巧。
这日赶路间,忽地章平察觉苍穹中盘旋着数只苍鹰,高空中猛地冲下,发出一阵又一阵的鹰啸。
众人眼皮直跳。果不其然,少顷便见身后同路逃难的车马像有恶犬追赶一般,赶车的百姓着急胡乱挥鞭,马牛嘶吼,孩童哭啼,场面大乱。
众人心中惊诧,等待反应过来纷纷望向天边,远处的西边传来一阵如雷鸣般的马蹄,带着撕碎一切的蓬勃力量。
马蹄声愈来愈近,仿佛每一步都踏在众人心尖上。
不知人群中有谁眼尖的,惊恐大叫了一句:“是魏博牙兵!”
这句话一出,所有人皆是面容惧变,惶恐不安。
盈时听闻这声也是止不住掀起车帘回眸望去,果真便见远处山坡上竟是尘烟滚滚,不知何时出现了一群密密麻麻的黑点。
只不过电光火石间,那黑点已经越来越大。
这还是盈时第一次见到传说中杀人吮血,恶鬼投胎的魏博牙兵。
在大乾各处都流传着关于魏博的传言。据传他们都是胡人人种,据传他们出征从不携带兵粮。走到哪儿吃到哪儿,战俘,女人,小孩儿,没有他们忌口的。
据说他们不会作衣,冷了就会剥开滚烫鲜热的人皮披在身上取暖,渴了就喝人血。
传言愈演愈烈,都说他们是阴间恶魔复生,占据了活人人体的厉鬼……
那些太过离谱的传言盈时起先并不信,可这日的她真切见到了那群传说中的鬼物恶魔——隔着老远,晌午辽阔的天边,她并瞧不清那群玄甲铁骑的相貌,却首先闻到了阵阵腥臭。
阵阵的山风将他们身上浓烈的近乎令人作呕的气味刮了过来。那仿佛是无数尸山血海里打滚沾染上的气息——
那些黑影越来越近,如浪潮般涌动,离得近了,终于能看清他们。
倒还都生的与人一般模样。只是一个个如鹰隼般阴翳的眼神,他们骑在高头大马之上,居高临下瞥向受惊各处逃窜的人群,嘴里发出阵阵怪叫。
似乎看着他们如牛羊一般狼狈的逃跑奔窜,是一桩逗趣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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