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既然不喜欢,倒不如直接给我,刚好凑成一对。”
话里带气,姒夭糊涂,“你喜欢,喜欢我也不给,那东西跟我很多年,上卿真想要,拿什么交换。”
“你想要什么换。”对方抬头,眸子照旧带着笑意,只是那笑多了份冷淡,瞧着倒吓人。
“什么好东西,不就是一块玉觿,值得你这样看着我,如今山洞就咱们两个,要吵架啊。”
愤愤念叨,扭身往边上退,还没挪两步,就听见身后人连着打喷嚏,到不意外,实在穿得太少。
不由得顿住,唯一的厚衣服在身上披着,心里亏欠,伸手去摸火边烘着的衣服,到处潮湿湿,只有里衣暖干些。
想了想,还是拿起来穿上,犹豫着又来到丰臣身边,低声道:“唉,你冷吧,衣服都没干呐,不如这件夹衣咱们一起穿,总要把今夜熬过去,万一你冻死了,也就做不成好官。”
丰臣浑身冷得像在冰窟窿,鼻尖通红,可心里有邪火蹦,自己当宝贝似的东西,人家随意扔,竟然到现在都没想起来他,怎不窝火。
半晌没吭声,姒夭探过头,“你是傻吧,不会想这样冷嗖嗖地熬到明天,说实话,你死活我是无所谓的,但现在就咱们两个人,你要死了,我怕你变成冤魂,以后缠着我,那将来的好日子怎么过呀。”
简直气人,对方不是素来嘴甜如蜜,难道他沦落至此,连句好话都不配听,丰臣挑眉,揶揄道:“殿下放心,我这个人干脆得很,若是冻死就冻死了,还什么魂啊。”
“你不信轮回啊,生生世世。”姒夭笑得没心没肺,身子又故意凑了凑,偷偷摸摸将夹衣往对方身上拉,“那上卿信什么,我知道了,信你的学问,对吧,所谓的变法 ,整肃励志,让百姓过上好日子,你这么信,想必有道理,反正也没事做,不如给我讲讲!”
但凡稷下学宫出来的人,一提起自己的理念便没完没了,什么都不顾,也就无法发觉她正悄摸做的事。
丰臣余光早瞧见,鬼鬼祟祟,只往自己跟前拽那件夹衣,心里的气又兀自消了一半,真拿对方没办法,若近若离,不知在想什么。
孤男寡女共处一起,本就不妥,但情况特殊,也说得过去,如今却要凑过来,莫非真把他当死人,或者是个弟弟,一点都不介意。
收回目光,半闭起眼,“公主真想听我的学问。”
“想听,想听,可喜欢。”
继续扯衣服,直往身后去,好赖挡点风啊,全神贯注在此,只把丰臣的话当耳旁风。
“既见君子,云何不喜——后面是什么,突然想不起来,殿下知不知道!”
“啊,上卿的理念深奥,我怎会清楚。”
为转移注意力,嘴上不停接话,“不用每句都讲,反正记不住,你就捡重要的,上卿出口成章,肯定都好。”
丰臣扭头,“殿下真觉得好。”
“对呀!”意识到对方扭了下身子,赶紧停住,勾过头,“上卿可以把齐国变强,当然最好。”
却见丰臣垂眸看她,眼里全是讳莫如深,四目相对,姒夭有点怯,寻思对方的眸子如何长得啊,一会儿温柔如水,一会冷淡似冰,一会儿深情款款,一会儿满是风云。
怔怔地瞧,心里动了动,好熟悉,似乎来自记忆深处。
“上卿真没兄弟吗?那种到处乱跑,特别容易被人欺负的弟弟。”
“我要有个弟弟,你又想认,殿下什么都不缺,就缺家里人吧,姐姐妹妹兄弟,到处找亲人,一大堆摆在屋里好看。”
姒夭只顾乐,不搭理他,确实想起来了,不就是那个被自己抢玉觿的男孩嘛,那会儿只有七八岁的样子,而此时俊秀挺拔,很难联系到一起。
第102章 既见君子(四)
姒夭又往身边凑,笑嘻嘻地回:“是呀,别看我生在宫中,也有几个亲人,但都不算亲密,何况现在孤零零,能多个兄弟姐妹当然好。上卿就认我做姐姐吧,将来照顾你,好比现在,姐姐可以和弟弟同时披一件夹衣,谁都不会被冻坏。”
伸手把半落在身后的衣服往上拽,但身形实在娇小,使劲扯半天,人家不俯身也没辙,只好站起来。
忽地有双手搭上腰,轻轻一拉,俩人便同时落在夹衣之下,他冰凉的身体激得她直打寒颤,“哎呀,好凉。”
对方不吭声,头垂下,嘴唇落到耳边,滚热气息袭来,姒夭愣了愣,忙摸额头,手心烫的很,“你看,早让你穿上,费这个劲。”
连忙将夹衣拉紧,扶他靠在石边,又拿酒往嘴里灌,“不是别的病,肯定冻到了,别怕啊。”
丰臣昏昏沉沉,可这个怕字还是惊心,人家真拿自己当小孩,伸出手,一臂拉过来,“我有什么怕?你,怕不怕——”
姒夭心急火燎地回,“我也怕呀,怕你真死在这儿,还得给你收尸,前后无人,麻烦死了。”
他抿起唇角,“说得真好,为了不让我变成个麻烦,就请公主好好照顾一下吧。”
满嘴胡话,自己不正伺候着呐,长这么大,还真很少照料人,只能学甘棠模样将半干的衣服叠好,垫在他头下,问:“现在舒服了吗?最好睡一觉,暖和就好。”
丰臣睁开眼睛,肩膀暖意袭来,想来夹衣全在身下,对面只剩一件单薄里衣,许是太用力,领口散了开,隐隐看到半朵妖娆花瓣,在银白皮肤上鲜红如雪,绽放似艳丽的牡丹。
“殿下,受伤了——”
他糊涂着,朦胧间伸出手,指尖触上绵软如云。
姒夭方才发现衣服松开,连忙紧上,“没有,别操心别人,快睡。”晓得对面人的品性,自然不会趁乱占便宜,温柔道:“听话。”
丰臣头晕脑胀,往边上靠了下,挪出一片地,“公主陪我一起,我就睡。”
突然撒起娇,想必难受,不过挺可爱,不再那么老谋深算,更像个弟弟。
她也躺下,“行,咱们一起。”
像是放下心,丰臣终于闭起眼,喃喃道:“公主真是太坏了,总骗人。”
“我怎么骗人,伺候你还伺候出罪过来。”
对方猛地翻身,鼻尖凑着鼻尖,青麟髓的香味啊,简直要把人淹没,他的唇就落在她耳边,嚅嚅着:“既见君子,后面什么来着——”
姒夭怔住,想起原来人家方才念的是诗,压根没什么大道理,自己所答非所问,脸一红,“我不知道,我又不爱念这些。”
“既见君子,德音孔胶。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①什么意思。”
听他抑扬顿挫地念,寻思有学问之人到底不一样,“你了不起,糊涂着都能作诗。” 又抿唇笑,“不过也别把我当傻子,如此有名,当然晓得,不就是我喜欢你,但要藏到心里,不能说出来啊。”
“是呀,不可以,宣之于口——”
他喃喃地说,轻轻后移,那双眼睛像山泉突然被风雨搅乱,清澈却无底,又不是平日的诡谲多变,不由得让姒夭看呆。
气息渐渐焦灼,低声问:“公主有没有藏在心底,不能说出来的人啊?”
“没有,我心里事可多了,没地方放一个人。”她回过神,乐悠悠接话,替对方又拉紧衣襟,“睡吧,睡好明天才有精力斗嘴。”
语气又像个长辈,气得丰臣心口疼,“我什么时候与你斗过嘴,从来都是你看我不顺眼,也不知做过什么事,突然就得罪公主,对别人都是笑脸相迎,偏到我这里,好像欠债似的,难道那辆安车里的财宝,都是我欠你的。”
话出口又后悔,凭着残存的理智意识到这番话说得更像个孩子,噎住嘴,再不吭声。
肯定是冻住了,脑袋也不好,简直不像自己会做的事,偏偏如此别扭神色让对面人乐得开了花,半撑住头,揶揄道:“这样才对嘛,不管什么话,都要一股脑说出来,才像你这个年纪呀,平常好像活过半辈子似的,满脸晦气。”
掏出手巾,擦去对方额头细汗,想来酒发挥作用,放下心。
听眼前人呼吸平稳,姒夭也躺下,保持一定的距离,闭上眼。
还没睡熟,又听身边人说话,梦呓般,她再度睁开眼,看丰臣的嘴一张一合,好奇地俯身,原来在叫名字,小湄!
自己的小名,简直不敢相信,又凑近一些,几乎快贴到他身上,听了个清楚,的确是小湄——
他居然知道她名字,怎么可能!这个名字除母亲之外,连甘棠都不晓得,还是前一段小丫头闹着绣香袋,她才说。
寻思到这,心里跳了跳,想到那个借给雪姬的香袋,因为淋了雨,与玉佩和玉觿一并放在石头上。
偷偷起身,轻手轻脚,将不远处的香袋拿过来,仔细查看,果然一串鸟虫文后连着自己的名——湄。
不由得叹气,怨不得丰臣试探过自己呐,实在太聪明,虫鸟文明显乃楚文字,肯定想到香袋是甘棠绣给谁。
对面还在喃喃叫着,她噗嗤笑出声,“这个人,睡着还念叨,想必梦里也跟我斗嘴呐,真不安生。”
再次躺好,准备充耳不闻,折腾一天困得很,恍惚中又听对方说,“别走,都是我不好,不该把你一个人扔下。”
她腾地又坐起身,目光炯炯地看过来,前尘旧梦全涌入脑海,记起从羽国回来的那个梦,“你说什么,何时对不起我。”
对方却抿住嘴唇,再不言语。
后半夜一直睡得平稳,姒夭自我安慰,想必对方睡糊涂,加上身体又不好,胡言乱语吧。
第二日天蒙蒙亮,雨已停,火熄灭,山洞里起了层薄雾。
丰臣醒来,身体已恢复,扭头瞧姒夭靠在自己肩上,睡得正熟。
不太记得昨夜之事,但晓得对方一直在身边。
俩人裹着同件夹衣,大半却在自己身上,于心不忍,先起身将干透的衣服换好,又用夹衣把姒夭裹紧。
对方动了动,却没醒来,想来太累,那薄薄的里衣却滑下,露出雪白柔波,荡漾着一点殷红,他立刻收回目光,正人君子不可趁人之危,却又觉得那片红的形状十分诡异,像朵花,又不似普通的花,仿佛在何处见过。
匆匆一眼也不真切,又不能再去瞧,想了想,昨晚好像也问过,对方说无事,便将火堆点燃,拿出包裹里的花糕,等姒夭醒来。
一等就来到日上三竿,扭头瞧人家睡得正甜,笑了笑,将火堆熄灭,自己也靠在旁边养神,若是再过一会儿,对方还不醒,他可要把她叫起来,毕竟今日需赶到山下村庄,总不能荒郊野外再过一晚,带的干粮也不够分。
大概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对方仍没醒的意思,他实在不得不开口,却见那雪白的脸上红扑扑,若春天的桃子般,睡得如此好,倒又不忍心,寻思如果加快步伐,应该也来得及,不如就再耽搁一盏茶的功夫吧。
可惜时间到了,又不舍得叫,如此翻来覆去,也不知耽误多久,眼看金光遁去,雾气又起,还是姒夭自己翻个身,打着哈气睁开眼,迷瞪瞪看着洞口的天,“哎呀,天都没大亮啊,不如再睡会儿了。”
丰臣无奈地笑,“对,再睡一觉,直接睡到明天,哦不,或者明天不够,咱们不如睡上三五日,等精神养足,哪都能去。”
姒夭听出来不对,“天呐,到下午了,来不及了,我今天不想再吃冻干粮了,怎么不叫我呐,白起得早。”
左右又是他的错,反正人家不会有岔子,随手递过来块花糕,“殿下恕罪,如果咱们快点的话,来得及。”
姒夭顺势坐下,“行,吃饱走得快,你也吃吧。”
“我这人平常锦衣玉食,偶尔饿几顿不要紧,倒是殿下好像一顿不进肚都不行,还是你先来吧。”
姒夭一边掰花糕往嘴里塞,像只小松鼠似地啧啧摇头,“所以说你这个人啊,好话不会好说,你就不能讲殿下,虽然只剩一块花糕,但我再饿,也想让你先吃饱,这样我多高兴啊。”
“公主真屈才,不如去唱戏,我为何要说这种话?矫情得很。”
姒夭吃得高兴,寻思人家还嫌矫情,昨夜糊涂时说的话,岂不是更可笑。
“行,不愿讲就算,但是——你耳朵怎么红了啊!”
丰臣侧过脸,“太冷,冻得。”
那份别扭,姒夭笑得越发猖狂了,余光落到包袱上,不觉愣住,发现里面的食物确实已空,原来手上真是最后一块,本来对方只带了一个人的干粮,原计划今日赶到村里,自然不可能弄一大堆当累赘。
昨夜人家还挨冻,心里过意不去,不觉收住笑容,将酒递到面前。
“你这人真是,也不直说,咱们可以分着吃啊,现在都给我,到时你饿得走不动路,又连累人。”
丰臣瞧她一本正经地念叨,揶揄道:“公主素来只会说别人,难道这番话就不能换个讲法,好比怎么将最后一块给了我,虽然心里感激,可你身体才好,需要吃东西,以后别了。”
姒夭脸一红,“肉麻,怎么说得出口。”又把酒往前递,倒有些生气,“少说废话,赶紧喝,还要赶路。”
转身将衣服换好,出来时又用簪子胡乱挽了挽头发,自顾自地笑:“就这样吧,反正我要做荒野村妇了,也不用梳那么好。”
几缕青丝扫过素净脸庞,一双狐狸眸子愈发夺目,想来美人都是越淡越艳,比平日还要动人,丰臣收回目光,“公主怎样都美。”
这话中听,惹姒夭抿唇,寻思自己长得或许真不错吧,要不就连丰臣这样的人都夸呐,突然意识到这辈子,上辈子皆被美貌所累,好像从没为此而沾沾自喜过,如今倒是头一回,脸颊火辣辣,琢磨也不对呀,她从来都不害羞的,肯定哪里出问题。
悄声跟在后面,对方时不时会停下等,大多数时俩人都保持并肩姿势,偶尔闲聊几句,也不寂寞。
他们毕竟年轻,体力好,赶在落日前来到山下的村落,若说村庄倒也不像,不过是一座连着一座的小山丘,上面落着几户人家。
姒夭叹口气,“唉,这安国的人啊,过得真苦,你看哪里像住家呀。”
丰臣不接话,只顾仔细叮嘱,“如今已在安国境内,一会敲门可要说好,我乃游历的学子,你是我的内人。”
夜色降临,一片青白色罩住黄土墙,屋里逐渐亮起灯,俩人找间略大的屋子,站在高高的土堆上,伸手扣了几下。
门很快被打开,露出一张少女的圆脸,头发乱糟糟,两只乌溜溜眼睛转,怯生生地问:“你们找谁——”
丰臣往前两步,恭敬施礼,“女郎,我是在外游历的学子,想在这里打扰一晚,不知行不行。”
姒夭偷摸瞧过来,明显看到那女孩的脸颊发红,也是啊,突然大晚上瞅见个俊俏郎君,谁的心都热,何况又是青春年少,满脸笑眯眯,站在身后不吭声。
那女孩哦了下,跑进去大声喊着:“爹,娘,哥哥,有客人,贵客!”
“听,说你是贵客呐。”姒夭来到旁边,乐悠悠地,“依我说你这种客人,被拒之门外才对,哪里贵了。”
“公主想今晚站在院里喝西北风,我是无所谓的,一会儿只管我进去就好,省得你与我为伍,心里不乐意。”
“少激我,本公主才不吃亏。”
他们争分夺秒地斗嘴,又听到门吱呀一声,彻底打开,抬眼望去,女孩子正用手整理头发,将那布满补丁的短衣拽了拽,不好意思地:“快进来吧,我们正在吃饭,天气冷得很,赶紧喝碗热粥。”
姒夭一溜烟跑到跟前,拉小丫头的手,“多谢,我都快冻死了,你们这里真冷啊,哎呀,我看你也穿得薄,如何受得住。”
她那样的漂亮,唇红齿白,只看得小丫头傻了眼,寻思天上的仙女落了地吧,支支吾吾,“嗯,我早适应了,姐姐冷,我给你拿件衣服穿。”
姒夭瞧对面打扮,不像家里有富裕的衣物,省得难为人家,一边搓着手笑,“不用,到屋里就能暖和,不是还有热汤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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