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卿不晓得,我家殿下从小就有这个毛病,一旦手臂上长疹,涂不涂药倒是其次,最重要的是修养,不能见风,至少也需十天半月。”
十天半月可等不了,齐国刚吞并楚,大堆的事等着他。
丰臣先吩咐找医者,又请青云观里的道长配药,一番折腾下来,姒夭手臂上的疹子很快消散,但第二日又长起,来回试几天,反反复复,不能恢复素日白净。
最后没办法,只得留下段瑞安陪主仆二人,丰臣先动身,等姒夭的手臂完全好之后再出发。
五日之期很快便到,姒夭嘱咐甘棠买通侍卫,下山买酒菜,夜幕星河,仔细摆了一桌,请段瑞安来饮酒。
她这一路都仔细留意对方,看得出段御右嗜酒如命。
怕人家不来,先用扁壶装上好的桂酒,让甘棠送去。
中庭内,段瑞安正靠在树下无聊,道观吃得清淡,他身负重任也不好让人买酒喝,恰巧小丫头就来了。
“殿下的手臂见好,过几天就能出发。”甘棠笑得春风荡漾,“公主说全凭御右照顾,今夜一同饮酒,小聚一下。”
段瑞安犹豫,楚国这位公主可不是一般人,他早领教过,万一有个闪失,自己担待不起。
“公主客气,这是在下分内之事,怎好去领功。”
语气坚定,鼻子却太灵,酒香太盛,目光忍不住落到那铜壶上,甘棠早就看得一清二楚。
第9章 袅袅兮秋风(八)
桂酒的味道太香,勾得段瑞安心神飘荡,甘棠直接将扁壶递过来,依旧笑嘻嘻,“御右,只是晚间小聚,不会坏规矩,要真不来,那就算了。”
夜色迷茫,秋寒入体,还真需要一壶热酒来过夜。
段瑞安拱手,“恭敬不如从命。”
三人同桌而饮,不过讲些客气话,段瑞安并未久留,见主仆二人已有醉意,起身告辞。
等独自回到客房,躺在榻上才觉出酒的后劲,睡过去。
后半夜起风,屋外落雨,噼里啪啦打得直棱窗湿了半边,屋檐下窸窸窣窣钻出个人,正是小丫头甘棠,方才装作醉酒,支走段瑞安,现在偷偷来找东西。
要想畅通无阻离开这里,必须拿到段瑞安身上的玉牌,姒夭在酒里下药,对方肯定醒不过来,甘棠身材小巧,又买通侍卫,来去最方便。
道观里的房屋不上锁,她轻轻推开,瞧见段瑞安和衣而眠,心里抖了抖,总归是怕啊!万一被抓住肯定没活路,但为公主都值得。
她从小无父无母,全凭殿下照顾,本来命就是对方给的,何必犹豫,小丫头深吸口气,蹑手蹑脚绕过竹帘,索性趴在地上,像只小猫般爬过去。
段瑞安睡得四仰八叉,鼾声四起,甘棠先试探地拽了下对方衣角,看武艺精湛的御右酣睡不醒,才壮起胆子,将手伸到段瑞安腰间,先摸到一排大小不同的利器,也不知什么东西,锋利无比,险些划破手,恰巧对方翻个身,吓得缩回去,又等半晌,再次试探,总算找对地方,触到块圆形玉牌,扯下来。
手里握着玉牌,一溜烟跑出去。
姒夭等得心焦,怕甘棠出事。
远远瞧小丫头上气不接下气地回来,便知得手,两人一鼓作气收拾东西,趁天蒙蒙亮,靠段瑞安的玉牌走出青云观。
善娘与云琪还没来,她们先躲到树下休息,甘棠用帕子擦下额头,大冷天紧张得直冒汗,“殿下,你昨晚往酒里放的什么?竟然连段御右也能骗过去。”
姒夭勾头乐,“我能有什么,还不是你给的啊!”
“我——”甘棠吃惊,“什么时候!”
“就在咱们出宫前一晚,熬的那份醒酒汤。”她搂住对方肩膀,乐悠悠,“里面放了迷药,无色无味,谁也逃不过。”
小丫头吓得脸色苍白,自己怎敢给公主下药!
姒夭笑着安抚,“别怕,药是寒玉给的,与你无关,冷夫人一向看我不顺眼,也在情理之中。”
原来如此,怪不得从来不搭理自己的寒玉突然那么热情,难得的是公主会信自己。
“我一辈子都不会背叛殿下。”小丫头深受感动,信誓旦旦地说,两只眼珠子亮得像西域的玻璃珠,头上的发髻又高又翘,好似一只小动物。
“我信,这天下我只信你。”她笑着捏她的鼻尖,“不过以后不能唤我公主了,咱们以姐妹相称,我叫桃姜,你就叫棠姜,怎么样? ”
对方忙不迭点头。
又瞧姒夭从包袱里掏出青黛,递过来,“还有时间,帮我点个痣。”
点痣——小丫头傻眼,公主美貌倾城,天生左眼下有颗红痣,平时被细密睫毛挡住,不大明显,但在阳光下就能瞧见,风情万种。
怎么还要点痣。
“殿下,点在哪里啊!”
姒夭将脸凑过来,“就在我原来那颗痣的旁边,往下一点,明显些。”
甘棠听话,试着描摹一下,不大不小一颗青痣便跃然跳在脸上,嘟起嘴:“殿下,哦不,姐姐,我觉得不好看呐!”
“不好看就对了。”姒夭笑笑,伸手理顺头发,“这张脸不能太丑,怕雪家不要,但也不好太美,以后生事,如今刚刚好。”
甘棠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那奴这张脸生来就省事,刚刚好。”
看对方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姒夭笑出声,还好给她留个甘棠。
忽听不远处响起马蹄声,两人警觉后退,放眼望去,瞧见个车夫停在青云观外,马车上走下来善娘与云琪。
果真没失言,有两个玉璜作保就是安稳。
姒夭在车上大大方方讲明来历,楚国战乱,自己与妹妹逃荒到此,本也是富庶人家,读过书,识得字,愿意去雪家侍奉,但不可为奴。
云琪看她谈吐文雅,将来会成为何种人物实在难料,适逢战乱,本来也不用追根究底,满意道:“姐姐放心,雪家待下人极好,也不一定都要买来做奴婢,老夫人特别喜欢识文断字的丫头,我看姐姐没多久就能青云直上,到时别忘了我与善娘啊。”
“妹妹说笑,我们只求一个安稳地方落脚,若真有造化过上好日子,绝对记得两位的大恩大德。”
貌美又机灵,嘴甜如蜜,任是谁都喜欢,善娘子的嘴快咧到耳朵根。
姒夭与甘棠以云琪远亲之名在雪家当差,先到大夫人身边打杂,两人对洗衣做饭的粗活都不在行,幸而甘棠手巧,善于描眉画眼,没多久便被引荐到夫人近前,替对方绾发梳妆。
倒是姒夭依旧做着粗活,日子一长难免无聊,她又没打算做一辈子奴婢。
夜深人静时也和甘棠盘算,眼下需忍耐些,过段日子再离开。
“殿下——哦,姐姐,看你的指尖都红了,水太凉。”甘棠心疼地用手捂住,寻思公主哪里受过这种罪,“下次衣服都留着,我替姐姐洗。”
“你又犯傻,那么多人看着,别人能做,我怎么就不成。”她反过来握住她的手,两人相视一笑,互相暖起指头来,“不过我确实无用,什么事都不成,以前养尊处优,简直是个废人。”
甘棠一双眼睛睁得像铜铃,公主是天上月亮,怎么和自己这个奴婢比起来,“殿下别胡说,公主可是天下第一美人!”
姒夭叹气:“脸也许美,但除了美一无是处,天下的美人何其多,花无百日红,我早就不在最好的时候了。”
小丫头不明白,明明眼前人还和之前一样妩媚,怎么说起丧气话,楚国是没了,但公子涵还在安国,公主就是公主,落难也尊贵,永远都是飞在青云端的凤凰。
她总觉得她哪里变了,可又说不出。
“殿下,咱们还要去安国吧!”小丫头垂眸,兀自琢磨,“奴不觉得殿下会甘心在雪家,或是被送到齐国,与丰大人同去没两样嘛,公主受那么多罪,还故意吃桃长疹子,奴看着都心疼。”
姒夭自小喜欢桃花,却偏偏对桃子过敏,外人不知,刚好借机骗过丰臣,嗯了声道:“你最明白我,没心思选美,但若不表现出兴趣,人家怎会帮咱们。”
她从小被当做物品交换,太清楚不怀好意,待价而沽的眼神。
人与人之间不过相互利用,除了甘棠还有远方的兄长,其他全不能指望。
说起来也奇,她们跑下山,段瑞安那边竟没动静,按理也要闹几天,一点儿风声都不见。
“殿下想不想换个活啊,咱们去见雪夫人,别再做这些粗事。”小丫头只操心主人的手,不停用嘴吹着,“公主千万照顾好自己。”
“在下面做活挺好,少出去现眼。”姒夭歪头瞧对方,玩笑道:“我这么没用,别出去丢人。”
急得甘棠腮帮子鼓鼓,“殿下再说这种话,奴婢可不依了。”
她抿唇笑,不再搭话,过几日便是中秋,鼻尖弥漫起桂花香,想起上个中秋也是和甘棠一起,可比现在难熬,至少眼前还有顿饱饭。
“中秋时到处都忙,咱们趁乱走。”她认真地:“去安国找涵。”
另一边的丰臣回到齐国,马不停蹄觐见王上,又拜过父亲,回到住处仍有大堆事处理。
忙几日才收到段瑞安的信,禀明姒夭逃跑,不敢有半点隐瞒。
“令御右尽快归来,不必久留。”他吩咐道,顺手将帛书扔进火盆,瞧燃烧的木炭炸着声响,忽地笑了笑。
一轮金盘挂空中,佳节来临,祭月团聚。
雪家大清早便筹备酒宴,小厨里炊烟袅袅,亭中备着瓜果蔬菜,甘棠一直留在大夫人身边伺候,直到傍晚才脱身。
她拿些酒菜,与姒夭同吃。
“殿下,这个粉粢多新鲜啊!奴记得公主可喜欢甜口的东西了。”
姒夭净完手,先给对方嘴里塞,“一定要吃饱,云琪方才送来照身贴,待会儿咱们把东西带好,趁乱走。”
小丫头两眼放光,好奇地拿着两张娟黄帛纸瞧,“真有意思,咱们以前在楚宫也用不到,上面还有画像呐,就是公主的没弄好,殿下如此美。”
姒夭一边整理行囊,打个哈欠,“美不美有什么要紧,不过一幅画。”顺手拿首饰出来,放到柜子里,“这些留给云琪,她对咱们不薄,再说太招摇会引来贼人,够用就成。”
“奴昨晚还给裙子内缝了几个口袋,刚好天冷也看不出来,可以把贵重东西藏进去。”
真是个机灵,姒夭捡出不少印子金,交给对方,以后单独闯荡,前途未卜,万一路上有个意外,甘棠也能过活。
“替我留着,以后用得上。”
她故意这般讲,知道甘棠一心都在自己身上,不这样说,对方肯定急。
小丫头点头,“殿下放心,奴就算人没了,东西也要在。”
“傻丫头!东西哪有人值钱。”将她两鬓的碎发理好,眼神温柔,“你要记得,这世上没有什么比好好活着更要紧。”
甘棠哦了声,自从离开楚国,殿下对自己越来越亲昵,以往公主总是神色黯然,很少笑。
她知道她一直努力顺从王上,与郑国结亲,差点嫁给老郑王,如今楚国灭了,可殿下好像重新活过般,变成另个人。
她喜欢眼前的殿下,身上多出种说不出的力量,小丫头弄不懂,那叫做生命力。
为自己而活的新鲜欲望,胜过一切。
她们一直等到深夜,吃饱喝足,瞧众人都在庭院里祭月,家奴们也各自买酒,喝得醉醺醺,方才悄悄往外走。
甘棠如今在大夫人身边得脸,对家奴说要去送礼,对方不敢拦,两人很快出了雪家。
前两日托人雇好马车,等在酒肆前,她们健步如飞,眼见要到,忽闻街道传来一阵喧哗,大堆人乌压压围在外面,伴着女子的哭泣声,此起彼伏。
要坐车必得穿过人流,甘棠噘嘴,“大晚上闹什么!”
旁边一个老头热心肠,扭头接话,“女郎说得对,大过节的哟,这里叫做千花巷,里面都是优伶,今晚跑出来几个又被抓住,才闹得乱糟糟。”
优伶——还不都是可怜人!
可惜她们自身难保,也顾不得太多,还没站稳,楼前又开始骚动,人流一下将两人冲散。
姒夭被推着走,眼睁睁瞧甘棠淹没在人海里,她心里急,险些跌倒在地,使劲扶住街边一棵梧桐树,等人潮散去。
冷不防手被人碰了下,吓得叫出声,扭头看树对面露出半张脸,一双眸子明亮秀美,“这位女郎,在下不是有意冒犯。
姒夭愣了愣,看面容还以为是个女孩,没想到竟是男子,点点头,竹白色帷帽随之摆动。
月色下自有一番风情。
四周都是人,两人动弹不得,对面人又开口,显然没话找话,“女郎,天色已晚,若是等会不便,在下可以送你回家。”
半个身子都贴在大树上,衣角乱飞,还挺热心。
“多谢公子,我在这里等人,要出城。”
“哦,是与家仆走散吧。”他掏帕子擦汗,无奈地叹气,“我也是到处逛逛,哪知遇到这种事,还惊动官员,依我说千花巷的人愈发猖狂,早该整肃。”
口气不小,莫非是个贵族,她随口接话,“整肃可不容易,只看平日里来的达官贵人有多少,便知行不通。”
轻蔑口吻惹对方吃惊,“女郎说得对,朝中有人,他们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作乱,唉!也是楚国有难,这些女子落入虎口。”
被抓的竟是楚国人,到底同宗同族,听着难受。
左右想想,身上还有金簪,赎几个女子不难。
她是想到就做的性格,思索片刻,弯腰施礼,“公子,不瞒你说,小女子也从楚国来,那些女子都是迫不得已,我有心赎她们出来,不知公子肯不肯去做说客。”
适逢战乱,人心不古,还有人愿意管闲事,对面眼底露出一丝敬佩,“女郎有心,这事不难,做生意无非求财。”
人群逐渐散开,千香楼安静不少,姒夭从发间取下枚玉簪,对面人迟疑一下,还是接到手中。
撩袍子转身,跑几步又转回来,像记起什么重要事似地,“女郎也不怕我是个骗子,拿簪子走人。”
她摇摇头,“公子怎会贪小财,但凭你腰间的玉佩也价值连城了。”
对方猛地一愣,随即笑容荡在唇边,月色下的眉宇英气逼人,已经彻底没有方才的女儿相,拱手一拜,潇洒倜傥。
“在下名为雪伯赢,今日幸会,定将此事办成。”
他径直走进千花巷,留下姒夭心发颤,雪伯赢,不正是雪家大公子,自己可才从雪家跑出来,此地不宜久留,连忙找甘棠,外面人已不多,可左右不见小丫头影子,心急如焚。
找不到甘棠,哪也不能去。
直到雪伯赢回来,姒夭还在前后转悠,一看就在寻人,他低声道:“女郎,你交代的事已办好,那簪子值钱,还能给几个女孩做盘缠,明日就放人。”
说完并不离开,笑嘻嘻地瞧她,“你是不是有事,在下也许可以帮忙。”
他帮忙,只怕越帮越忙。
“多谢公子,我没事,就是和妹妹走散,等会就行。”
伯赢前后也转了圈,除三两个醉成烂泥的客人之外,一团漆黑。
夜色苍茫,空气里升起寒意,姒夭冷得发抖,兵荒马乱,一个人消失就像石沉大海。
雇好的车马夫不远处喊叫,“哎,你还走不走喽!大晚上又过节,我可还要回家睡觉,不管走不走,说好的钱可不退啊!”
她无奈,不想依靠伯赢,可没办法。
只好低头,干脆拿出贴身照,柔声细语,“雪公子,小女子与妹妹——其实都是你家婢女,但没卖身,我们姐妹从楚国逃难出来,在贵府落脚,本想常做,但我还有个哥哥在安国,十分想念,所以——”
她支支吾吾,对方很快明白。
伯赢看了眼照身贴,那上面的女子美得惊人,竟在自己家做婢女,暴殄天物不过如此,他这几年在外游学,极少回来,连家里出这般美人都不知道,勾头来瞧。
“恕在下冒犯,女郎一直戴着帷帽,我怎么知道上面的人是不是你?。”
语气玩笑,却也属实。
姒夭咬咬牙,指尖挑开一角,借着青白月光恍若仙子,比画像还要动人。
伯赢一时失神,只听对方反问:“公子,那我怎知你就是雪伯赢呢?”
他赶紧收回目光,伸手拽下腰间玉牌,“女郎刚才也看见了吧,这牌子内有在下的名字。”
汉脂白玉上镌刻一行小字,雪伯赢,旁边还有朵雪莲花。
那是雪家图腾。
验明身份,姒夭才放心,“公子神通广大,只要能找到妹妹,我们——可以不去安国,继续伺候公子。”
她求人的时候,自带一股娇媚风流,那是从小惯于讨好人的柔顺,纵然本主十分不屑,却总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勾魂夺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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