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妃临走说的这些话自然是在贾府内悄悄地震动了一波。
贾政等元妃一走便立即走去贾母处探问究竟。
贾母虽然伤心,但也正要找他说话,见他竟自己来了正室,忙笑着拉了他坐下,令鸳鸯:“快给你老爷倒滚滚的汤水来。”
鸳鸯会意,遣了众人,令她们不妨早些各自去休息,自己且端了两碗清甜藕粉羹进去,摆好了汤匙,自己便低头退到了外间。
这边贾政忙把元妃令太监传的话都说了,拧眉问道:“我刚才听琏儿提了一声,这话只怕是在说三丫头。不知刚才在内室,可有什么特别的事情么?”
贾母早就听了鸳鸯悄悄回了抱琴的事情,又将元妃和探春的行止相互一印证,便猜了个**不离十,满面笑容地告诉贾政:“三丫头得了娘娘的青眼,是她的福气,也是咱们家的运气。前头不是众人作诗?娘娘寻了她过去誊抄,你们瞧见的卷子便是她抄的。大约是抄卷子的时候跟娘娘说了几句话,我瞧见娘娘的样子悲喜交加,显然是三丫头的话说到了娘娘的心坎儿里。落后还狠狠地告了宝玉一状——”
说到这里,贾母不由得微微一顿,忍不住替宝玉辩解:“只是玉儿才多大,难道能做出四首诗来还不行么?这三丫头对她哥哥的要求也太高了些。”
接着却又笑了,“唉,孩子肯操心家里的前程,是好事情。难怪娘娘喜欢她,特别地告诉了你媳妇,她思念姐妹们,让再进宫时,带上三丫头呢。”
最后意有所指地说了一句:“跟着娘娘的抱琴和清韵,这几年家里都怎样了?我几次问,你媳妇只说挺好的。这回她们跟着回来了,院子里却没见着人家老子娘,心里不定多难过呢。”
贾政哪里管得到这些?闻言只好诺诺,过了一会儿,皱起了眉头:“让三丫头入宫去见她?娘娘这是想做什么?”
贾母满心欢喜,笑道:“当然是要当面教导三丫头了!这是意外的体面。若是在宫里能遇见哪家子的诰命太夫人,也好替三丫头攀一门好亲。三丫头虽是庶出,却通人情、识大体,便是嫁给哪个大家子,也不会丢娘娘和咱们家的脸。到时候姻亲们互为个膀臂,这是多好的事情?”
贾政捻着胡子半天没做声。
这个话他几年前便对赵姨娘说过。元妃果然在宫里做了主位娘娘,环儿单说,三丫头的亲事一定差不了。这不仅是自己为人父的私心,同时也是元妃的脸面,贾家姑娘们的共同荣耀。
但是让探春时常入宫?
那还能是指望什么?贾母说的这个所谓的偶遇谁家的诰命太夫人云云,那不过是个障眼的说辞,只怕娘娘真正的目的,是要指着探春去联姻那些宗室外戚勋贵大家吧?那样的话,以探春的庶出身份,以王氏对待庶子女的冷刻态度,以元妃现今还不算稳当的后宫地位,三丫头在人家的日子,只怕好过不了多少……
贾母见他沉吟,脸色便撂了下来:“怎么?你是觉得三丫头庶出不配?还是怕你媳妇不高兴?”
贾政连忙陪笑着否认:“我自己的女儿出色,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说她不配?王氏虽然任性,却也是识得大体的。何况又有娘娘的话放在那里。我只是担心探儿年幼,一向又心思重、聪明通透,这么早便压了这样的担子,只怕日后她分明爱学的也不敢轻易碰了。到时候反而坏了娘娘的算计,就不好了。”
贾母微微锁了眉,慢慢点头:“这倒是。这丫头主意大,看着随和爱笑,其实酷烈得很,最是睚眦必报的……若果然让她知道了娘娘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只怕反而跟娘娘生分了。”
贾母看着儿子,正色道:“这事情你思虑得极是。如今且看三丫头自己的心思,咱们只做不知。倘若娘娘诏见,我便带她入宫去见娘娘;若是娘娘只是嘴里说说,那咱们也便不再提起,如何?”
贾政应下,看看没有旁的说的了,便请贾母早些休息,站起来告辞而去。
待回到王夫人正房,却听金钏儿悄悄告诉说:“太太伤心了好半天,才昏昏沉沉地睡了。奴婢请老爷的示下,明儿是不是请太医过府来给太太请脉瞧瞧。”
贾政只当她心疼元妃,叹息一声,便转身自己去了书房休息。
回到房间的贾探春却谨记着沈嬷嬷的一应教导,先洗漱完毕,又叫了赵嬷嬷、待书等人一起来仔仔细细问了今日的各项事务,忽然外头有小丫头子叫小蝉,等蝉姐儿回来,脸色怪异:“听说,外头娘娘临走时,特意令太监嘱咐了老爷们话。二老爷听了,提脚就去了老太太正房,一刻钟方走。”
贾探春心下一沉。
不论元妃是有心还是无意,这时候已经把自己放在了风口浪尖。当年只为了自己读书一事,邢夫人都能找借口去发作迎春一通;如今这样天大的体面机缘,自己又越过了迎春去,只怕更是一腔醋怒浸在了心里……
至于王夫人——她此刻应该早就恨得牙根痒痒,巴不得撕了自己的皮肉生吃呢罢!
叹口气,贾探春命小蝉:“你辛苦一趟,趁着外头还没完全踏实下来,赶紧去告诉姨娘和环哥儿一声,就说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第一百零八回 周姨娘
因头一夜都忙足了整夜,第二天一早只有不元宵夜里不该班的奴才们都正常起了身,轻手轻脚地洒扫收拾。
王夫人心里有事,睡不稳,听见外头微微的扫帚响,朦胧着便哑声问道:“几时了?”
值夜的正是金钏儿的胞妹玉钏儿,忙轻轻地掀开帐子,轻声回道:“刚辰初,太太昨儿夜里伤心,哭得嗓子都哑了,眼睛也肿着,再歇歇罢。”
王夫人摇摇头,便要坐起来:“不睡了,还有事呢。”
玉钏儿看她憔悴,心疼地说:“太太别这样。外头的事情有二奶奶呢。刚才听说二奶奶卯正就起身了,这会子已经领着人收拾园子去了。老太太、大奶奶和姑娘们都还睡着,您还是再歇歇吧?实在睡不着,歪着奴婢给您捶捶腿?”
王夫人也觉得腰酸腿疼,闻言迟疑片刻,点了点头。
玉钏儿忙拿了大迎枕给王夫人垫了腰后胳膊,跪在脚踏上轻轻地给她捶腿。
王夫人想起来昨夜后来竟没有见着贾政,便问:“老爷呢?昨儿晚上可回来了?”
玉钏儿回道:“老爷送了娘娘先去瞧了瞧老太太,然后就回来了。我姐姐接着了,请了老爷示下,说太太伤心得很,瞧着面色不好,说要不要天亮了请太医来瞧瞧。老爷当时就湿了眼窝,长吁短叹的,说天一亮就请了相熟的王太医来给老太太太太都请个脉,又说让我们今儿一早不要吵着太太,让您多歇歇。然后去了外书房。一早听见外头人说,因事情多,珍大爷琏二爷他们挺早的就会了一同去见老爷商议。此时怕是早就用完了早饭,开始做事了呢。”
好在朝廷有年假,要正月二十一才开印。贾政在家,这点子家务事一完,还能再歇歇。
王夫人放了心,眼皮微微一抬,看着玉钏儿问:“还有什么动静?”
玉钏儿会意,知道王夫人是在问赵姨娘和贾环探春,嘴角一扬,轻声回禀道:“病着挪在外头养病,今儿一大早就巴巴的回来了。倒是知道规矩,一路上也没人说话,也没闹出大动静来。回来就悄悄使了人去三姑娘那里,谁知宫里那位老嬷嬷留下的死规矩,外头的人没有传唤进不了姑娘房里。所以连人都没见着,就被外头的粗使丫头打发回来了。灰溜溜的,嘟哝了一路。”
王夫人被这句“宫里那位老嬷嬷”顿时勾起了昨夜的怒火,冷哼了一声,坐直了身子:“脸上都是贤良淑德,其实奴才就是奴才,一肚子的阴微鄙贱。我这就起身,你知会出去,我瞧瞧,是不是娘娘发了话,他们就真的以为自己水涨船高了!”
玉钏儿见王夫人已经醒得两眼炯炯,只得熄了劝阻的心思,扬声喊人:“太太起来了,打水传饭。”
外间小丫头们都奇怪,昨儿都听见王夫人呜呜咽咽了半宿,今儿怎么起的这样早?但还是赶紧照着往日里的规矩,把王夫人起身的事情都一一告诉了出去。
王夫人自然是留了心眼,令玉钏儿特意传令下去:“宝玉在老太太院子里,大奶奶和姑娘们昨儿也闹了一宿,快告诉一声,今日晨起好生歇息,不必过来请安了。”
玉钏儿稍稍思索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是打算绝了那个有人求情圆场的机会——
果然,王夫人起身的消息传了出去,赵姨娘听见了,急忙收拾干净了自己,带了个老婆子,便疾步走来王夫人房中立规矩。
周姨娘自然也赶紧跟着走了来,看着赵姨娘含笑问好。
周姨娘为人柔顺安静,样子最和气老实。
赵姨娘心底里却是深恨周姨娘——当年贾政纳了自己二人之后半年,娶了王夫人进来,谁知没两个月,周姨娘便有了身子。王夫人那时虽然年轻,却因为跟着父亲在京城任上,主理内宅多年,所以表现得十分平静,只是将此事上交给了贾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