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又把另一个册子也交给贾母:“这是姑父自己的产业,说是等妹妹嫁人时,那家子愿意经营,就也陪嫁过去,若是不愿意,便折成银子,给妹妹压箱。”顿了顿,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这一项,我算了算,若折变了,大约能有七八十万两银子……”
贾赦的两只眼睛顿时放出了光,失声道:“林如海竟把这百万家资全给女儿做了陪嫁?”
贾琏垂下眼眸,掩去了眼里的贪婪:“正是。里外里算起来,不算先姑妈的陪嫁,就有百万出头。”
贾赦眯了眼,哼了一声,嘀咕道:“既然如此,如何不把他女儿的使费先给了我们家……”
贾母大怒,先喝了一声:“住口!”方想起来当着贾琏,强自压了火气,先令贾琏:“你做得很好。你林姑父不是个蠢人,你能做到这步田地,已经很不错了。去吧,不是珍儿等着你议园子的事儿?若有话,我再叫你进来问你。”
贾琏得了夸奖,满面得意,站起来垂手低头:“是。孙儿告退。”又给贾赦贾政行了礼,昂然出了门。
谁知,他出门,林黛玉正好一脚跨进来,两个人几乎撞上,连忙各退一步,笑着问好。贾琏吓一大跳,见是她,心里不由得打了个突,也只得含笑点头,说了一句:“妹妹过来了?我有事要出去。老爷们都在里头呢!”
林黛玉恍若没有听懂他的暗示,低头行礼,道:“琏二哥哥。刚回来就忙?我们家的事多亏了你,受累了,有空还请多休息。”
贾琏只得笑着谦逊,然后离开。
贾母手里正拿着两本册子,却见林黛玉进来,面露尴尬。
林黛玉先垂眸给贾母和两个母舅行了礼,接着拧身去躲到了贾母的怀里,轻轻地抽泣起来。
贾母与两个儿子对视一眼。贾赦使劲儿冲着贾母使眼色,贾政却低了头。贾母先把册子扔在一边,拍着她安抚:“乖乖不哭,跟外祖母说,这是怎么了?”
林黛玉坐直了身子,依旧垂着泪,低声道:“我知道外祖母和舅舅表兄在说什么,无非就是我们家的事情。如今我爹娘都没了,在这世上,唯有外祖母和舅舅是最亲的。我父亲一直都是个怕给人添麻烦的人,可我年纪幼小,他便是再怕给外祖母添麻烦,也不得不给外祖母添麻烦了。”
贾母轻轻拍了她一巴掌,嗔道:“胡说什么?我是你外祖母,那是你嫡亲的娘舅,姑舅亲,辈辈亲,打断骨头连着筋。别说你爹没有兄弟姐妹,即便是有,那论起亲疏来,也得靠在我后头。你跟着外祖母是应该的,以后快不要乱想。”
林黛玉低头称是,续道:“我父亲留了几两银子几件东西给我。我对这些东西,委实不懂。在父亲床前的时候,琏二哥哥便苦辞了好几回,说我自己管着就好。可我哪儿会管啊?最多不过借着外祖母的库房放着生虫。”说着,眼巴巴地抬起头来看着贾母,“外祖母,我爹爹一辈子不容易,我虽然似懂非懂,却知道这些东西不该在我手里糟蹋了。外祖母,求您帮帮我。”
贾赦听得两只眼瞪得溜圆,满面的喜色掩也掩不住。贾政则微微皱了眉,打量了林黛玉的背影半天,捻须不语。
贾母长出一口气,拿了帕子眯着眼睛细细地给她拭泪,哄道:“你的事自然就是外祖母的事。外祖母不管,还有谁能管?”
林黛玉忙哭着扑了贾母怀里:“多谢外祖母。”
贾母搂着她哄了半天,又抬头喝命贾赦贾政:“以后玉儿的东西就放在咱们家,单立一个库搁着。你们两个给我好好地管理,若有一丝错处,看我怎么收拾你们!”想了想,干脆道:“去,桌上正好有笔墨,去给玉儿打一个收条,你们两个都签上名字!”
林黛玉一听,有些羞赧,将要阻止,却想起来探春曾说过的,谁有都不如自己有,便咬了嘴唇没吭声。
贾政二话不说站起来便去提了笔,刷刷刷写毕了收条,下头留了贾赦签名的位置,自己靠后郑重写了名字,递给贾赦。
贾赦十分不乐意签,却知道以林黛玉刚才所说的话,和贾母对自己等人花钱的不放心,若真不肯签,只怕以后休想要看见这间库里的一分银子,只得磨磨蹭蹭地把自己的名字也写了上去。
贾母从他们手中接过来,便拿在手里歪给林黛玉看:“瞧瞧,这样可行?”
以往日林黛玉的个性,这时候应该瞟一眼,然后羞答答地请贾母替她收着。谁知林黛玉竟伸手便接了过去,认真地看了一眼,几下子折了起来掖进了袖筒,抬起双手握住了脸,羞得声音低低的:“以后,这便是我的嫁妆了……”
贾母和贾赦贾政都十分愕然地看着她连耳朵根都红成了火,接着,三个人的脸色便都沉了下去。
怎么?她竟然还真敢接了这张收条不成?
正在这时,外头忽然响起宝玉的声气:“咦?不是说是老爷们跟老祖宗议正事儿么?你怎么说林妹妹也在里头?又诳我!林妹妹,林妹妹?!”
贾母心中一动,脸色顿时转了清朗,灿然笑了起来,推了黛玉一把:“好啦,我跟你舅舅们还说别的事。你听宝玉在找你呢,你们去玩罢。别老想着伤心,知道了没有?”
黛玉红着脸低着头站了起来,屈膝郑重给贾母和贾赦贾政行了礼:“多谢外祖母、大舅舅、二舅舅。我出去了。”
三个人都微笑着颔首,看着她从容地走了出去,回手还掩好了门。
☆、第九十八回 只有更无耻,没有最无耻
贾母听着一双小儿女的声音渐渐远去,回头看着自己的两个儿子,却冷下了脸色,半晌方道:“我知道你们心里是怎么想的,大约是打算着用了我这外孙女的嫁妆,正好填这座园子的坑。我先告诉你们两个字:无耻!”
最后两个字,贾母乃是拍着椅子的把手厉声喝出来的。
贾赦贾政吓得慌忙跪倒在地:“儿子不敢,母亲息怒!”
贾母冷笑一声,先喝了一声:“都给我站起来!”见两个人垂手静听,方道:“大丫头晋了妃子,安安静静地在宫里就罢了。皇家兴出幺蛾子来让椒房省亲,你们家不过一个新晋的妃位,竟然还就这样上赶着凑热闹!你们是那有实权实缺的官儿吗?你们家的田地庄子铺子有那么大的出息吗?还是打算着用你们老娘的、媳妇的、儿媳妇的陪嫁来花用?非要打肿了脸充胖子,那府里就俭省些。大批闲着的家人,该放的就都放出去。家里利利索索,干干净净的,也能再活个十年八年。又都不肯!如今倒好,主意竟然打到我外孙女一个孤女头上来了!你当人家是傻子吗?啊?!”
贾母想到林黛玉伸手拿过收条便揣了袖筒那个动作,冷笑连连,指着手边那两本册子道:“琏儿说这册子乃是一式两份,他怎么知道玉儿手里那份,就跟这个是一样的?!”
贾赦贾政两个人顿时脸色一变,互视一眼,贾赦不由得皱眉道:“林如海是个纯粹的读书人,不会连这种地方都懂得弄个玄虚罢?”
贾政凝眸细想,却摇了摇头,低声道:“他在维扬地面上前前后后待了十几年,一直在跟那帮狡诈的盐商打交道,还能做得到片叶不沾身,应该最是个聪明通透的人。若说他单给自己的女儿留了个小库,那几房琏儿不知道的家人私下里替林姐儿管着,也不是不可能。”
贾母接声便道:“着啊!你们既然能想到林如海会单给玉儿留东西,就该也能想到,他必定也交代了玉儿要对咱们家存着三分戒心!你们,连带珍儿琏儿,哪个不是胡花海造得惯了?这些事,即便是他不想知道,难道敏儿不知道?不会私下里告诉玉儿的?我早说过,玉儿聪明之处绝不下宝玉和凤丫头,你们当我的话是耳旁风不是?!”
两个人这还能说什么,只得垂手称是。
贾母略带厌烦地瞟过贾赦,眼睛看着贾政,先自己平平气,方认真地说:“今日我便摊开来跟你们兄弟说一说以后的事情。”
二人叉手躬身:“是,儿子听着。”
贾母再静一静心,声音略低了一些,细细分解道:“如今爵位是老大承着,虽说我偏疼宝玉,却并没有打算为他坏了祖宗的礼法规矩。老大之后,爵位仍旧是长房的。靠着这个,长房我竟可以不用管了。”
贾赦听着贾母竟然明明白白地放了这样的话出来,顿时喜出望外,深深打躬:“是,母亲说的极是。”
贾母看了一眼不动声色的次子,心中更加满意,接着道:“二郎这边,你的俸禄养你们两口儿够了,环哥儿不是开始读书了么?以后的日子让他自己去奔,好了坏了,都与我无关。至于我的宝玉,他的婚事是要许给我那可怜的外孙女的。他的日子,通不用你们管,有黛玉的陪嫁,他们小两口儿是一辈子吃喝不愁的。”
贾赦的眉头立即便皱了起来——那可是百万的银子!凭什么单单只养宝玉那小崽子一个人?自己也有儿子,儿子也有孙女,如何不能也沾沾光?!
贾母连看都不看他,只是对着贾政一个人道:“一碗水,我平平地端。这边的正房,是我住着,二郎一家子住在这边,乃是因为宫里娘娘的面子一定要顾。但是在外头行走时,必定还是老大说出去的话,才是荣国府的话。家里头有了大事,也必要大房点了头,方才能最后算数。这不仅仅是祖宗礼法,更是朝廷的律例。这一条,在咱们家,绝乱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