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回 似是而非的马屁
鸳鸯抓着金钏儿的手便放下了,神情淡了下来,道:“那你来看什么?催着老太太起床办差么?我告诉你,老太太昨儿夜里气到四更天才睡,我是不会催的。我不仅不会催,今儿谁敢搅了她老人家早晨这一觉,是主子我拿命拦着,是奴才我就敢立时拉出去打死!”说完,不管已经面红耳赤的金钏儿,转身回了正房。
这个时辰,贾宝玉早就起身去了东府,只有袭人等人在院子里收拾。待听见鸳鸯这样发脾气,简直像是瞧见了太阳从西边出来。何况这发作的对象还是二太太的贴身大丫头。一群人面面相觑,但瞬间就记起,鸳鸯心里只有一个老太太,老太太也最疼她。果然这时候因为惊了贾母而惹了她发脾气,实在是有理没处儿说。一个个连忙把手里的活计拿回房里去做,脚底下也放轻了。
金钏儿何等聪明,只愣了一下便反应了过来鸳鸯在气什么,立时也便觉得王夫人有些过分。大早晨的便让自己过来打听贾母是否开始处置几位爷们。鸳鸯又说昨儿老太太气到了四更天,想必这事情一定大的上了天。既然如此,那太太昨儿为什么还能睡得那样好呢?
金钏儿一路琢磨着,慢慢地走了回去。
贾母那天上午究竟跟贾赦、贾政和贾珍说了什么,没有旁人知道。因为在正房的院子中间,只站着鸳鸯一个人,其他所有的丫头婆子,全都被以各种借口支了出去。
贾探春自然从小蝉嘴里听说了这些,不在意地点了点头,转头就琢磨,午膳时让人弄些什么样的汤水送过去,不仅得鲜美,还得疏肝理气。
到了中午,探春慢慢地走过去陪贾母用膳时,不仅特意叫上了李纨,还让李纨带上了贾兰。因冬底,迎春娇弱,已经病倒;惜春又被接回宁府陪伴尤氏;加上宝玉今日又过去了那边,所以中午这一餐,竟只有贾母李纨并探春贾兰。
鸳鸯笑着把菜羹都端上来,特意挪了几道在贾母跟前,笑道:“这是三姑娘今儿孝敬老太太的。”
贾母看时,却是一碟陈皮茯苓糕,一碗金针粉丝排骨汤和一碟不知什么做的菜齑。桌上还有其他的几道菜,贾母也不并不看,只是盯着那碟子菜齑看了半晌,问道:“这是个什么菜?”
贾探春笑了笑,道:“这道菜啊,我拿来应景儿的。原来应该采着春天的鲜芽,滚水里一焯,然后油盐酱醋一拌就好。如今没有鲜的,便都用的干菜,老祖宗取这个调味儿吧。我试过了的,还不错。”
贾母听了,果然先用筷子尖拈了一点在嘴里尝了尝,发现咸鲜酸辣,很是爽口开胃,不由点了点头,笑道:“果然味儿调的好。倒是没吃出主料究竟是什么?”
贾探春便笑着问贾兰:“兰哥儿,我听见你娘近日里每日清晨让你开始背唐诗了?”
贾兰放下筷子,从容站起来,恭敬叉手回答:“是,三姑姑。”
贾探春伸手摸了摸他的头,便问:“孟郊有一首五绝《游子》,你可知道?”
贾兰忙点头:“知道。我上月便背了的。萱草生堂阶,游子行天涯。慈亲倚堂门,不见萱草花。”
贾探春点了点头,若无其事地说:“说实话,这首五绝么,意思不错,就是重复用字太多。我并不喜欢。”又让贾兰坐下好好吃饭。
贾母和李纨都会意过来,原来这道菜齑的主料,乃是:萱草。
萱草俗名黄花菜、忘忧草,但是又被作为母亲的替代,所以母亲住处被称为“萱堂”,生辰被称为“萱辰”。
贾探春见贾母的眼睛里瞬间便晶莹闪烁,连忙起身道:“这道菜名忘忧齑。主料乃是合欢和萱草。合欢蠲忿,萱草忘忧。上这道菜,是为了让老太太吃了能高兴些。”又指着桌上的那一道汤和那一碟糕,道:“孙女今日做的,无一不是疏肝理气的饭食。只求着老祖宗多吃一口,下晌能安静地睡一会儿——才听见鸳鸯姐姐说,老祖宗昨夜并没有睡好?您还是要多多地保重。这一庭的子孙,哪一个不指着您呢?您可别拿着别人的错儿,反倒弄得自己憋闷住了心。”
李纨对前事一无所知,有些莫名地看着贾探春。
贾探春便瞪她:“你又不管事,安静吃饭。”
李纨红了脸,也瞪了她一眼,反驳道:“我是寡妇不管事,可我正经是荣国府的少奶奶,老祖宗的长孙媳。单论起来亲疏,这一屋子的人里头,又有几个能灭过我的次序去?我便心疼我祖婆婆一句,谁还敢说个不字儿不成?”
贾母被她说得哈哈地笑了起来,再看贾探春目瞪口呆的样子,更是一路地笑得险些岔气:“今儿日头打西边出来了!咱们一向连凤丫头都避让五分的三丫头,竟然被一个能整日不说一句话的珠儿媳妇给骂回去了!我今儿也算是看了个大新闻!好!给我盛一大碗饭来!”
鸳鸯脆声答应着,转眼抹干净了泪花儿,忙端了碧粳米饭过来。
贾母这一餐果然吃得香甜,吃完了还拉了贾兰到院子里看梅花,又教他念“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贾兰跟着念了,仰头看着贾母笑道:“老祖宗,这诗说得像您。您坐在屋里,平常见不着,但是一有了事儿,您不用露面儿,就能说得他们都听了。”
贾母大讶:“这个话是谁教你的?”
贾兰便指探春:“三姑姑教的!”
贾母更惊讶:“三丫头,你怎么知道我会教兰儿这首诗?”
贾探春无辜地眨眼睛:“我不知道啊。只不过不论您说点儿什么,我都让兰儿说这样的话就好。您没觉得这马屁拍得似是而非么?”
这下子不仅贾母指着她的鼻子连笑带骂,就连李纨都拿着帕子捂着嘴跟着呵呵地笑起来。
被支出去的人们陆续回了院子,却见正房一上午的肃杀气氛,这时候已经散了个精光。看向贾探春的目光不由得更加多了几分敬畏。
☆、第八十二回 能者多劳
宁国府那边忽然又急了起来,飞快地撤换着灵牌和长幡。贾珍又去了寿材铺子,胡乱地看了一副上等的杉木板,喝命三日内便必得赶出来。王熙凤那里又多了几分忙乱,但偏偏一天的事情完了,凤姐儿没有似往常似的就走,而且又去了一趟尤氏处。
妯娌两个各有各的委屈和恐惧,相对坐着哭了一场。王熙凤便问尤氏:“嫂子正经出殡的日子可能起得来么?毕竟是宁府的事,你才是那个有御赐诰命的主母,到时候果然让我跟着去分派,并不好看。”
尤氏便犹豫起来。
贾珍上回已经当着自己的面儿发了狠。如今既然事情已经阖府皆知,但并没有一个人肯当着自己的面儿说出来,自己这个躲羞也就没了什么意义。如此,这个时候起来,也好,看着那个祸根妖精被送走,也是件畅意事。
王熙凤看她意动,连忙认真劝道:“嫂子这两日耐烦着些,好好培养,到了正日子,还是撑着起来吧。到时候我跟着你在一处,不用你操心,我把事情都安排得好好的。你只要去个坐纛旗子就行。”
尤氏沉吟了一会儿,强笑道:“一半日的,我应该还能撑得住。只是此事须得跟你大哥哥商议,我明儿使人给你回话儿罢。”
王熙凤真心笑了,站起来,道:“那我先去了。大嫂子好生养息,日子还长着呢。”
尤氏那边为这话暗暗琢磨,又遣人去请贾珍。因发引前夜,须得伴宿,亲朋堂客也都会在宁府整夜,若是尤氏要起来,那时便是最恰当的时机。但出殡前最大的这个场面究竟用不用她的,还得贾珍说了算。
且说王熙凤忙完了这边,回到荣国府,又处理了一番这边的家事,王家令人来报:“仁大爷过几日带着家眷回南,问问姑奶奶这边可有什么要带的。”
王熙凤便是一愣:“这不当不正的,他回老家做什么?竟还带着嫂子和侄儿?”
王家人便道:“想是大老爷身上不舒坦有日子了,想见孙子。”
王熙凤更惊,父亲病了?如何自己并不知道。却见家人目光闪烁,不由得沉了脸,手掌一拍桌子:“你给我说实话,是不是他又不长进的惹了老太太生气?被老太太撵回去的?”
王家人瑟缩了一下,谄媚笑道:“一家子少爷小姐,唯有姑奶奶是最得老太太欢心的。您圣明,什么不知道?果然是仁大爷莽撞,前儿当着太太的面儿把老太太身边的丫头打了,太太气得当时就翻了脸。您还不知道的?老太太平日里除了逗鸟儿玩猫,最宠的便是身边的几个丫头,遇见这等事,那还了得?气得当庭摁着仁大爷就打了一顿。不合仁大奶奶瞧着心疼,还嚷了一句:长孙竟不如个丫头金贵。这下子就捅了马蜂窝。老太太气得砸东西,说,她都这个岁数了,竟还让一个孙媳妇教导,那还不如死了算了……什么的。后来太太缓了过来,便劝着仁大爷不妨先回南去看看大老爷,左右小哥儿年岁还不大,不到举业的时候。不妨先回老家静心读书,日后再上来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