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中她忍不住,试探着问探春早晨冯紫英所说的话究竟有什么不妥,探春就是不肯告诉她,问到最后,也仍旧是那一句:“如今风声鹤唳,凤姐姐省些事,外头不要再闹了。那些账,能收的赶紧收回来吧。”
虽然探春单独对着她的时候一向都是这样爱答不理的,但这一次显然不是因为探春不肯教她,而是——冯紫英那句话,必定隐藏着什么大事!
究竟是什么大事,能让探春这样举止大变?
王熙凤心里转的都是这件事,对邢夫人的呵斥根本充耳不闻。这惹恼了邢夫人,沉了脸色,正经地叫她:“琏儿媳妇,你婆婆跟你说话呢,你吭一声会死吗?”
那边王夫人正在看着探春冷笑:“三姑娘,好手段啊!”
却听见了邢夫人的话,便回过头去,装作没听见的样子,和声招呼:“快些走。老太太等着回话呢。”
邢夫人看一眼王熙凤,再看一眼王夫人,待看到探春时,忽然冷笑起来,一甩手,大步往前走,口中道:“也是,老太太等着你们二房回话呢。你们还不走快些!”
到了贾母跟前,邢夫人不过坐了一坐,便陪笑着说:“原本以为不留饭的,我那边还排了些事情。我先走了。”
贾母不以为意,点了头让她去罢,便转向王夫人:“怎么留了饭?”
王夫人的笑容中也流露出了三分冷淡:“太妃十分喜爱三丫头,所以没让走。席上也一直跟我打听三丫头在家里的起居,连国公夫人也听得十分细心留神。”
贾母却对这个暗示充耳不闻,笑着点了点头:“他们家缺女孩儿,瞧见一个就稀罕得不行。你也累了,去歇了吧。”
王熙凤忙扶着王夫人退了下去。
贾母见众人都走了,方淡了笑容,问探春道:“如何?”
探春沉稳地点了点头:“搭上了话。太妃娘娘让我过些日子去赏花。”
贾母忍不住问道:“南安家虽然是当今的伴读,如今却未见得有什么盛宠,跟他们家往来,有用么?”
探春弯了弯嘴角:“有用啊。”
当然有用。
冯紫英不会莫名地出现在南安府外,也不会无缘无故地在自己的车轿之外大喊跟安世子私交匪浅,更不会暗示自己柳湘莲已不是自由身。
回到秋爽斋,探春急急忙忙卸了妆,立即挥笔作书,令小红:“即刻送去冯府,立等回信。”
谁知这一回却没以往那么顺利。眼巴巴地等到天黑,小红才满脸尴尬地回来了,站在探春跟前好半天,才红着脸低声道:“冯大姑娘拿了信就出去了,一会儿冯大爷跟着一起回来的,让我问姑娘:管你屁事……”
探春听得张口结舌。
小红见探春惊愕却没发火儿,微微松了口气,方仔细叙道:“冯大爷看着十分不高兴的样子。我以为他老人家碰上了什么烦心事,就想解释解释。冯大姑娘拉了我说,大爷是在南府里喝了酒回来的。冯大爷气得脸都青了,拍着桌子说,他喝没喝酒的又怎么样,说连宝二爷都不操心,姑娘这样急着问一个外男做什么……还说,那个人见天在外头吹拉弹唱、眠花卧柳,不知道多少闺中女子糊里糊涂地失了魂魄……”
说到这里,连小红都不好意思往下说了。
探春这才明白过来,皱了眉头,骂了一句:“神经病!”回思片刻,自己却忽然觉得脸上热将起来。
小红见探春渐渐地粉了两腮,心头微有所觉,更是意外之喜,面上也染了笑意,道:“最后临出来,我急了,追着大爷问到底该怎么给姑娘回话。大爷赌气摔了鞭子,嚷嚷说:死了!你就告诉她,让我弄死了!死无全尸!都喂了狗了!奴婢哪儿追得上大爷啊?他就怒气冲冲地蹬蹬蹬走了。我因瞧见是松纹跟着,就忙拉了松纹,问大爷这是发的哪门子的脾气。松纹这才告诉我:那姓柳的出城时被人追杀,是南安世子假扮了山贼,给一哄里掳去了自己府上。”
探春吃了一惊,腾地站了起来:“你说什么?!柳湘莲现在南安公手上?”
小红点了点头,肃然道:“我要再问,松纹不敢说了。姑娘只怕得亲自问问冯家大爷。”
探春想了想,索性再提了笔,又写一封信,递给小红:“你再跑一趟,直接给他,然后不必等回信。今儿晚上放你家去歇着,明儿一早再来。”
然后竟然就踏踏实实地睡了。
第二天一早,小红笑嘻嘻地回来,觑着旁边没人,拿了回信来给探春,低声笑道:“我昨儿撂下信就走了。今儿早上还没起,就被松纹小哥砰砰地拍门。”
探春哼了一声,眼中带着三分羞意,自己坐在月洞窗下,就着书案上插在美女耸肩瓶里的寒梅,低头拆信。
☆、第三百一十六回 信来
探春给冯紫英的信只写了一行字:“贾府细事彼皆知。”
冯紫英醒了酒,看着这行字这才觉出了自己昨天的脾气发得有多离谱,自己别扭了许久,方提笔回信,详详细细地把柳湘莲被忠顺王府追猎、却被自己设计南安世子相救的事情说了,最后告诉探春:“……此人软硬不吃,世子威逼利诱,一字不发。前夜世子以交给忠顺王府相威胁,方稍动容,当夜即欲自戕。我也颇踌躇,是否该告知世子贵府之事。宝兄不谙世务,余者皆不足取,贵府尚有可托大事者否?惜汝为女子,不能与国公、世子当面相商也。”
探春看着这最后一行字,嗤笑出声。
惜什么惜?这分明就是警告自己:你一女的,别打着跟南安公和南安世子面对面聊天的主意!
细思片刻,探春回信:“昨日入南安王府,即为结交南安太妃。太妃精明,南府一应事宜当可与之相谋。柳某之事,望君周旋。我当尽快解决,君可静候。”
冯紫英这才彻底消了气,哼着小调儿去找南安世子,直接告诉他:“这个人别问了,先关着吧。有人要保他,是谁我不能说,管保咱们吃不了亏就是。”
安世鸿觉得有点儿发蒙。
冯紫英这几年都在跟着他做事,虽说为人有些任侠,却从来没有过这样没头没脑又得意洋洋的时候。
安世鸿忽然凑过去,在冯紫英身上嗅了嗅:“你这是,发什么疯?大正月的洗澡洗头了?”
冯紫英顿时满心的不自在。
他昨天下午气得不知道怎么办好,去跑了十圈儿马,又打了六趟拳,然后跟府里的侍卫对练,最后滚成了个泥猴儿。
看了探春送过来的回信,又呆坐了半天,冯紫英方才觉得自己好臭。赶紧去洗了个澡。
到了晚间去给卢夫人问安,卢夫人都觉得诧异:“大冷天的,你这是做什么去了?竟然从头到脚都洗了个遍?”
冯紫芸已经听说小红又走来了一趟,心下明白,抿着嘴笑个不停。
如今又被安世鸿这样问,冯紫英咳了一声,拿起脚来就走了。
第二天乃是修国公的宴请。
一早起来王熙凤就觉得头晕难忍,挣扎着要起来,就恶心得趴在炕沿儿上吐了半天。
琥珀来叫她,看着她这样子,忙道:“二奶奶这是怎么的了?赶紧请太医吧?”
王熙凤忙拦住:“大正月里,快别惹这个晦气!我不过是最近忙得狠了。歇歇就好。”
平儿也笑着拉了琥珀出去,悄声道:“我们奶奶这一阵子都不太好,夜里睡不稳,晨起头晕出虚汗。若是白日里能补一觉,下晌便觉得好些。”
琥珀便去回了贾母。
王熙凤既然不去了,贾琏也就不去了。偏宝玉昨儿去了南安家之后,今日也说喝多了不自在,不肯出门。
探春趁机对贾母笑道:“昨儿南安家咱们去了一家子,今儿忽然就只有二位太太,难免让人家说咱们不好。不如这样,今儿二姐姐和四妹妹在家里也没什么大事儿,我们一起去吧?”
贾母想一想,点头笑道:“宁府今日有个小宴,听得说要来一位姑娘,你珍大嫂子留了你四妹妹在家作陪。你和你二姐姐一起去吧。”吩咐了让迎春装扮了,跟着邢王一起出门。
修国公家如今乃是老国公的孙子侯孝康袭了一等子爵,当家的乃是子爵夫人谭氏,太夫人尚在。
邢夫人王夫人带着迎春探春姐妹先去拜见太夫人,谭氏笑着拉了迎春的手,上下打量一番,笑道:“这些年已经少见这样温柔可亲的小姑娘了。多大了?可许了人家?”
邢夫人听见迎春被夸,终于开了怀,笑道:“她十六了。我们家老太太喜欢孙女儿,都拦着不肯让相看人家,说是怕嫁得早了,见不着就该想得慌了。”
国公夫人一听,意外地招了手把迎春叫过来,一长一短地慢慢问她年纪读书等事。迎春一一安顺回禀:“春天的生日,读书不多,爱读太上感应篇,平常喜欢下棋,倒是不太饮茶,有时候泡一点妹妹做的茉莉花……”
国公夫人越听越高兴,哈哈地笑着问邢夫人:“你这女儿竟不是你婆婆的孙女儿,该是我的孙女儿才对。听听这话,跟我像到了二十分。”
迎春红了脸,沉默地低头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