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芸听着这些话,知道她是看了出来自己对赵姨娘和贾环的疑惑,不由得有些脸红,身子弓得深了些,低声回了一声:“是。”
贾探春不欲在这上头跟他纠结,正色道:“我选你,第一是因为知道你的胆色和周到,第二是因为你在家里走动日久,应当认得谁是谁了。自今夜起,你好好地看着这些人,不要管谁是谁的人,更不要存着既是谁的人,就绝对不会怎样怎样的心思。须知世上的事情,有因有果,可我们这些不知世事的,原只看得见果。至于因,不妨等果子落地了,咱们再去寻。”
贾芸聪明,一听就懂了,点头道:“三姑姑说得侄儿都明白了。不论是谁,不论动机为何,只要有了证据,先拿下再说。”
贾探春觉得果然跟聪明人说话最省力:“就是这样。”
贾母的话应该就是这些了。贾芸等着贾探春跟他说“没事了退下吧”,谁知探春竟又站了一会儿。
贾芸有些莫名,便抬头看了这位俊眼修眉、神采飞扬的三姑娘一眼:“三姑姑还有什么吩咐?”
探春既然已经发觉他心思活泛、聪明透顶,自然就不想再跟他兜圈子:“芸哥儿,你是因为甚么跟倪二翻了脸?”
倪二?!
三姑娘怎么会知道倪二?!
贾芸紧紧地皱起了眉头,身子也微微直了起来,眼神疑惑地直接打量到了探春的脸上。
探春的目光不闪不避:“芸哥儿,那酒楼是我的。倪二不过是我雇来的掌柜。至于你说他算计你,你错了,那是我借他的手拉你入局。若说真有人算计你,那也是我,不是他。”
贾芸只觉得耳边响了个焦雷。
倪二的酒楼是三姑娘的?!
开什么玩笑?那酒楼的占地、装饰、酒菜、厨娘,一桩一件地加起来,不知道要多少银子!何况,不是才说了倪二投了冯紫英冯家吗?若果然是贾家的产业,何至于去托庇一个神武将军?!
贾芸只觉得头上晕着,却不知道自己的脸上已经白了起来。
探春早知道会如此,勾勾嘴角,漫不经心地继续说道:“那是我的私房银子,不能入公账,自然也就动用不得‘贾’字。所以我才令倪二设法搭上了冯家。至于夏家,我自有我的道理,不必跟你交待。”
贾芸想到了倪二醉后那一句“老弟,夏家的事情你出力不少”,不由得瞬间黑了脸:“那是。只是三姑姑再想让我出力时,很不必这样藏着掖着,您使人传个话下来,难道侄儿还敢忤逆的?”
探春看了他一会儿,笑了:“你的心机是够用的,却不够稳当。夏家给你练手了,不是方椿劝你,只怕你会真的把人领到琏二哥哥跟前去。就这样了,对着倪二你却还是沉不住气。”
贾芸头皮发麻,一时也分不清自己是敬畏还是惊惧——方椿当时的劝慰,竟然也是局?!
探春笑着点了点头:“我想将你收归己用,而且是要派大用。却不能由着你自己乱闯。所以得快些带着你既跟二哥哥亲近,也搭上薛家大爷和冯家大爷。路走到今日,你的前程一片宽广,便不用我再出手,你也能过得极好。所以,正好这几日值夜,你自己细想想,以后是跟着凤姐姐,还是跟着我。”
贾芸心中一动:“三姑姑是说,琏二婶子和宝二叔都不会有事的?”
☆、第一百七十四回 怎么可能是她
探春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芸哥儿,好好坏坏我都告诉你了。你自己选。”
赵嬷嬷知道,这应该是姑娘的结束语了,便走向贾芸,微微福了福身子,和声道:“芸二爷先去吧,那边的小厮们长久不见二爷该疑惑了。二爷日后有空再出门,去东大街上看看赵家茶铺生意怎么样,尝尝他们家的午饭,虽然粗鄙,风味不同的。”
赵家?
贾芸的目光从贾探春身上收回来,看向赵嬷嬷。
以赵嬷嬷的名义开的,茶铺?以倪二的名义开的,酒楼?
都是三姑娘的!?
贾芸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膝盖骨轻轻地跳了跳,整个人僵硬了一瞬,又更加恭谨下来,弯腰拱手:“多谢嬷嬷提点。三姑姑早些歇着,侄儿告退。”
贾探春嘴角含笑,颔首,转身,干脆利落地走了,再也没有二话。
赵嬷嬷和翠墨跟在她身后,头也没回一次。
贾芸在原地站了很久。
这位三姑娘的背影跟贾府所有女眷的背影都不一样。
老太太的身子虽然佝偻了许多,那抓着龙头拐杖站在那里,一个背影便是一根定海神针。
邢夫人一向首饰戴得多,所以总是轻轻地后仰着脖子。
王夫人因执着念珠久了,双肩都塌的。
琏二婶子永远是个挺胸抬头的样子,走起路来却禁不住地会扭一扭腰身,大约是体格身材太过风骚了,再厉害威严的样子都压不住。
二姑娘微微有些驼背,四姑娘则梗梗着脖子从不会低头。
唯有这位三姑娘,虽然腰背笔直,但因为天生成的削肩膀,这一点自然圆融,将那一柄待出鞘的长剑身姿稍稍掩饰了一二。只是万一她挺胸负手,整个人的气势就霍地张开,不论周遭是一种什么样的环境氛围,也无法盖得住她的冲天锋芒。
就如同现在,即便是她的背影在慢慢地走入暗夜浓黑之中,贾芸仍然觉得她闲庭信步的样子在眼前越来越清晰。
一个小厮小心地唤他:“二爷,下一轮该班儿的小厮们选定了,您要不要过去瞧一眼?”
贾芸回过神来,嗯了一声,回头对着那小厮笑了笑:“猴儿,干嘛吓成这样?”
小厮看他神色换了,方也松了口气,低声赔笑道:“我瞧着您一脸凝重,以为怎么了呢!”
贾芸跟他一边往回走一边问:“怎样?有什么人来看过宝叔和凤婶婶么?”
小厮忙道:“唯有太太遣了金钏儿姐姐来看视了一回。金钏儿姐姐一向跟二奶奶和宝二爷好,也不怕他们俩,帮着整理了半天床铺呢。”
贾芸又嗯了一声,忽然脚步一顿,看了那小厮一眼:“袭人姐姐和平儿姐姐呢?”
小厮笑道:“要不怎么说太太体恤下人呢!金钏儿姐姐来就是替她们二位的,让她们去喝了盏热汤,稍稍歇一歇。”
贾芸的瞳孔陡然一缩,急问:“那琏二叔呢?”
小厮有些发愣:“二老爷想着叫他分分神,喊去书房商议事情了。”
贾芸狠狠地一跺脚,低声喝道:“你们有几个胆子,竟然让金钏儿一个人去伺候宝叔和凤婶婶两个人!倘或他们闹起来呢,金钏儿姐姐一个女孩子,怎么摁得住?!”
他终究还是在中间拐了弯儿,没有把自己的疑心说出来。
小厮自然明白他是在说什么,老大不以为然:“怕什么?若说宝二爷是跟金钏儿姐姐一处长大的自然不妥,但自二奶奶入府,金钏儿姐姐就跟着二太太了,这二位主子,还有谁比她更熟呢?”
是谁也不会是她啊!
贾芸这才明白过来,探春为什么会说绝不要“存着既然是谁的人,就绝对不会怎样”的心思!
金钏儿是王夫人的人。
从开始挑丫头,王夫人就一眼看中了八岁的金钏儿,第三年又特意叫了玉钏儿来看,竟是一手一个将一对姐妹花都留在了身边,疼爱有加。两个人的母亲白老媳妇是个老寡妇,为此对王夫人感恩戴德。而这一对姐妹在王夫人的身边极度受宠,除了前两日因为烫了宝二爷被老太太申饬的彩云,全家的下人在王夫人跟前都不能有那样的体面。
此事……怎么可能是金钏儿做的?
不论搁在谁口里,事情若是金钏儿做的,那可就等于是王夫人亲手做的一般了啊!
贾芸开始隐隐觉得头疼。
这件事不能说破,也不能不说,但是要怎么说?
他忽然想到,探春在自己的差事开始之前公然站到了自己的面前,是不是就是为了有这种情形出现的时候,自己不至于真的把这样的线索一股脑子都吞下了肚子,再也一个字不提?
贾芸隐约有了主心骨,人也轻松了起来,点头道:“你说的也有道理。”
小厮暗地里撇了撇嘴。
什么爷不爷的?常年住在外四路的后门胡同子里的爷,那也敢在自己这等日日泡在二门的人跟前称爷?不是看在老太太和二奶奶面上,谁会耐烦给他个正经尊重脸色呢?
贾芸快步走了回去,只见金钏儿正灰败着脸色颤着身子出门,忙笑着迎了上去:“金钏儿姐姐辛苦了。”
金钏儿被他这一声儿骇得浑身一抖,死死地攥住了帕子才没有尖叫出声,待看清是谁,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芸二爷责任重大,还是不要乱走的好。不是我在这里守着,宝二爷和琏二奶奶有个长短,咱们谁也活不成!”
贾芸笑着躬身施礼,眼睛却死死地盯着她的脸:“金钏儿姐姐说得极是。倘若宝叔和琏二婶子因此事有个好歹,伺候的人们可是一个都别想逃得掉。”
一句话说得金钏儿的身子晃了两晃,脸上一片惨白。
贾芸心里有了数,抬起了身子,却垂下了眼眸,自嘲一笑:“我这担着巡查职责的,少不得也得个撵了再不来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