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好容易借着仙试的由头将她请来,有谁会那么不长眼,提出要让她去试心石面前走一遭?
……所以,师姐有多久没有做过道心叩问了?
陈谦望着少女素白的面孔,顿时感觉浑身发冷,全身的温度好似都从右臂的伤口处流失了,少年的牙关忍不住上下咬紧,发出咯咯的颤抖声。
“师姐、师姐你的眼睛……”他一时心头巨震,声音低低地开口说道。
姚珍珍低下了头,被她弃置在地的苦禅已自动将剑身上的残血涤净,雪亮剑锋闪烁寒光,映照出她血红的双目。
她后退了一步,重重闭了闭眼睛。
此刻,一切被刻意忽视的嘈杂声响才终于重新进入她的耳中。
姗姗来迟的医修步履匆匆地从她身边掠过,将因为失血而晕厥的陈谦团团围坐了起来。
凌乱的脚步声与四面八方传来的欢呼一股脑地塞进了姚珍珍空荡荡的脑海里,她抬头环顾四周,忽然感到一阵眩晕。
……我做了什么?
炫目的日光从头顶苍穹中洒下,姚珍珍心头翻涌的黑潮随着阳光逐渐消融,作为人的理智部分终于重新开始占据高地。
但懊悔与后怕如影随形,阴翳般笼罩了她的内心。
姚珍珍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围观的人群还在欢呼着她的名字,层层人流将受伤的陈谦带离了试剑台,只留下她一人孤独地站在瞩目中。
有细碎的叮铃声响从她身后传来。
那声音掩盖在层层人流喧闹的响动下,本该是十分难以听清的,可叮铃叮铃的响声由远及近,十分规律地地落进了姚珍珍的耳中。
少女循着铃声回过头,看见了缓步走来的燕鸣臻。
浣金仙试结束后,姚珍珍将要借用此次的试剑台举办飨月宴,更是点了燕鸣臻为她做此次的祭宴月神,因此对方早早便换上了繁重华丽的祭祀礼服。
层叠交错的银绣礼服勾勒出月神欣长的身影,宽大的衣摆松垮垮地垂落在身后,最外层的淡青衣料上用银线绣着丝缕云纹的法阵图案,宛如杳霭流玉,幽幽不绝,让人只是盯着瞧上一会儿,便要心神动荡,魂思摇曳。
姚珍珍只看了一眼,便将视线挪开,落在了来人的脸颊上。
青年后脑束着样式繁复的桂枝头冠,前披发被银色的蝶形夹拢在耳后,露出一张白瓷烧制的贴肤假面来。
假面轻薄,釉质莹润,唇线上晕起一线殷红,宛若含笑。
“珍珍,”燕鸣臻的声音从瓷质的面具背后传来,隔着面具,姚珍珍看不见他的表情,但炯炯目光满含关切,落在了姚珍珍的脸上,“……还好吗?”
她的失神与异常是如此明显,以至于燕鸣臻忍不住要从候场处直接走上来询问一二。
“我……”姚珍珍望着对方脸上覆盖的面具,一时失语。
我感觉很不对。
我有点控制不住我自己。
我需要……我需要什么呢?
佛前久久清供的灵剑都止不住她的杀心与煞气,还有什么能帮到她?
道心腐溃……她其实早有预警的,只是一直心存侥幸罢了。
她的身体是绷紧的一张硬弓,弓弦抻得到了极限,一旦松懈,顷刻就要断裂。
可箭已在弦上,应滕没有选在方才出手,那么仅剩的机会就是之后的飨月祭典……她没有后退的余裕了。
“……是我失手了。”最后,她只是这么说道。
浣金仙试的武试就此落下帷幕,即使最后出现了一些出乎预料的情况,但对于昭华城的父母官来说,总算是了却了心事一桩。
汤旻总算能稍微喘出一口气来。
他安排了医官将新出炉的剑首送去修养,转身满脸堆笑地迎上了走出来的姚珍珍与燕鸣臻。
“恭喜今日剑宗再添一位剑首!”他先是惯例地恭维了一句,随即搓了搓手,低声道,“师姐,现在开始清场么?”
飨月宴的时间是在夜间新月升起时,而此刻天色还未完全昏沉。
姚珍珍冲着他点了点头,随即便被剑宗的一干人等迎了回去。
姚淼淼亲自为她更换祭典的礼服。
与月神极尽华美的神袍不同,作为祭典的主持者,那位代表先民之主的祭司所穿的服饰倒是十分简单,并没有华丽的配饰或者繁杂的形制。
真要形容的话,这套礼服倒是更像是一件猎装。
无论是利落的窄袖束腕,还是深红纹绣着缠枝云纹的贴里,都是为了穿着者能够更方便的行动而设计出的。
唯一稍显累赘的是下半身类似曳撒的外裙,前襟与后身也是裁断的,两侧开叉,扣着深褐色的牛皮带子,腰间缀着蜜色的玛瑙挂坠,压住了层层深红裙摆。姚珍珍试着动了动腿,发觉这裙摆虽然宽大,但因着使用了特殊的灵布,穿上时格外轻飘,完全不影响她运起步法,左右腾挪的灵巧。
祭祀礼装的整体色系偏暗,将一层层衣料裹上身体后,姚淼淼扶着她的肩膀仔细打量了片刻,最终从妆奁中选出了一支熟悉的白梅玉钗,簪进姚珍珍的发间。
“师姐,”她缓缓舒出一口气,捏着姚珍珍胸前两枚系扣,低声道,“祭坛已经备妥……万事小心。”
姚珍珍将最后一张漆彩描金的铁制面具扣在了自己的脸上,对着她微微点头。
“我知道了。”
沉重的面具上,带着金属制品特有的气息扑面而来。
冰冷而带着腥气,不算非常好闻,却很奇异地给姚珍珍带来了几分熟悉感。
——与她腰间的灵剑相似的、来自兵刃的味道。
新月将升,宜动刀兵。
因着前日姚珍珍在鲤乐馆前夸下的海口,今日的试剑台简直是空前的热闹。即使武试已经结束,聚集的人流却依然只增不减。
穿着各色不同服制的修者们三两成群的互相攀谈着,交换着彼此对今日武试的各色心得,气氛一派和乐。
汤旻派人疏散了那些前来凑热闹或是想做些小生意的商贩百姓们,又特意前往玄机处在场外的驻守点走了一趟,与面色紧绷的李尧交换了一下信息,堪堪赶在月升前回到了试剑台中。
祭礼的篝火已然点起,掺入了特殊的材料,摇曳的苍白火焰安静地燃烧着。
姚珍珍单手搭着腰间长剑的剑柄,站在苍白的焰火前,垂眸注视着火焰的中心。
飨月祭典的第一捧火种,自然是要她这个祭司亲自为众人施予。
透过火焰扭曲的气浪,姚珍珍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试剑台下无数的来者。
她知道应滕此刻就在这些人当中,等待着一个时机。
……一个她放松警惕、得意忘形的时机。
她踏前了一步。
一身深红礼服的少女祭司忽而伸手拔剑,动作快得令人瞠目。
弯月般的银色流光自白色焰火中横切而过,剑锋所到之处,点点流光随之逸散开来。
无数细小的焰火随着她的一剑而纷洋流散,自高处祭坛向下滑落,宛如万千星雨划过,又好似霜天落雪,层叠不绝。
“开始了!”这是无数人的第一反应。
这些来自仙门百家的弟子们几乎是齐齐抬头,仰望着天空中滑落的点点星火。
陆哲同样坐在了某个宴席的桌边,抬头仰望着天边的流光火雨。
他的左手边坐着沉默不语的白郁湄,右边则是几个剑宗的新弟子——为着先前白郁湄与姚珍珍的缘故,他在剑宗住了很是不短的一段日子,与这些弟子倒是熟识了,因此飨月宴安排座次时,姚淼淼直接将这夫妻二人的位置放在了本门弟子的中间。
陆哲对此安排倒是并无意义,倒不如说他对此求之不得。
——若在平时,他们这样出身海外的偏门小派,还不知要被打发到怎样的嘎达犄角里去了。
白郁湄对此安排同样不置可否。
她自从与姚珍珍分离后,便一直是寂静寡言的姿态,陆哲倒是想了各种方法想让她开心些,可都是无用功。
便是此刻众人欢聚,喜气飞扬,白郁湄也只是动作慢半拍地随着响动抬头,黝黑眼瞳涣散,映照出点点星光。
“说来惭愧,楠九岛荒僻,我又甚少离家,这还是第一次参加飨月祭典……”陆哲还在一边开口与人攀谈,却见身边众人忽然纷纷起身。
“月神……”
“来了!”
“喂,谁借我一片流影石?”
特意搭高的祭坛上,身披银光的月神终于苏醒,注视着双手执剑,盗取了火种的人类祭司。
燕鸣臻全身本就厚重的礼服上亮起无数层叠的光晕,飘飘摇摇地托举着他的衣摆,无风自动般缓缓散开,令他即使只是平地行走,也有仿若仙人般的飘逸之感。
那些坠在衣角腰带上的细碎银铃也随之摆动,发出阵阵悦耳的音浪来。
“祭者……为何盗取吾之月华?”月神轻轻歪头,额边长发如瀑滑落,露出一张精致的白瓷面具。
来了。所有人心中同时划过这个念头。
飨祭月神当日,人间的祭司盗取神祇灵火,散落人间,仙门自此而兴。
而作为悦神的祈礼,根据祭司的回答不同,又有分为几种不同的祭祀仪式。
“为求苍生明悟,请借月华一用。”若是如此回答,则祭司与月神将共燃神火,以文祝祷——此为文祭。
“为清世间晦暗。”若是如此回答,那么月神将与祭司同起剑舞——此为武祭。
……当然,民间还有一种祭祀方式。
只需祭司回答“仰慕月神风姿,心向往之。”即可,扮演月神的祭者则将与祭司贴面垂吻,个别风气开放的地方,还会有些更僭越的礼仪——仙门百家断断是不愿承认此等渎神之举的,但百姓们倒是很爱这一出,私下管这个叫“淫|祭”。
此刻,大家便都抬着头,望着举剑的少女。
虽然大概都能猜到姚珍珍会选择哪一种祭礼,但此刻凝视着少女脸上深黑的铁面,众人依然不由得满含期待。
……能如此近距离地观大师姐的一场剑舞,想来也是不虚此行的!
白郁湄同样仰起了头。
女人深黑的瞳孔中终于汇聚起了一点光芒,像是长梦初醒的旅人酣然睁眼。
“为了……”她喃喃开口,声音与祭台上的姚珍珍完全同步。
“为了……”
她的话音掩盖在此起彼伏地抽气声里。
“嗤——”地一声响,神台上安静燃烧的火焰忽然猛地窜起,焰色由白转青,燎烧的焰火狂舞如蛇,森冷光芒映照在少女黑沉的铁面上。
火焰中,传来一道低哑的男声。
“盗取神火,当然是为了——”
一支苍白的手臂从摇曳的青色火焰中伸了出来,姿态妖娆地舒展了一下手腕,随后,轻轻打了一个响指。
“……取而代之啊。”应滕带着笑意的脸庞从火焰中穿出,站在了姚珍珍与燕鸣臻的身前。
第94章 终局上
伴随着应滕带笑的话语与漫不经心地一声响指,正为了祭台上突然的变故而愣神的众人中,数道身影猝然暴起,悍然便向着身边亲密的旧友同门亮出了狰狞的刀锋!
“铛啷”一声,是陆哲在匆忙中抬手,举剑格挡住了来自身前的一记冷剑。
他的身边已然是乱做了一团,有人在大声质问动手的同门,有人则是下意识地抽出兵器反击,还有人在惊疑不定中仓皇后退……
陆哲的第一反应也是逃。
可他后退的念头还没能落地实施,便瞧见了一边白郁湄。
女子依然直愣愣地站在原地,仰头看着高处,似乎对身边一切毫无知觉。
……而一个方才还与他相谈甚欢的剑宗弟子,已经目标明确地对着她抽出了腰间的长剑。
“湄娘——!”来不及多想,陆哲腰间灵剑顷刻出鞘,迎上了对方的剑锋。
这一下格挡实在匆忙,他的身体反应比脑子更快,那些剑诀与法器都没能用上,他只觉得手腕一阵剧痛——
出剑的那个弟子显然不是泛泛之辈,这一下袭击想来也是蓄谋已久,力大势沉,直将挡路的陆哲一下劈得手腕发麻,长剑险些脱手。
“梁兄!你这是作何?!”陆哲大声喝问,一边驱动身体灵力,就要甩开对方的剑锋,可脑后却忽然传来一阵冷风——
他匆忙侧头,只能看见另有一个娇小身影正站在他与湄娘身后的阴影中,碧色眼瞳妩媚眯起,冲着他送出了一个格外阴狠的笑容。
一柄细长的短剑随着女子的笑容一同从阴影中绽放,直直刺向他身后依然呆滞站立着的白郁湄——
陆哲的瞳孔猛然收紧了。
他拼命调动浑身上下的灵气想要扭转剑锋,可是身前持剑的男子却不依不饶地再次加力,狠狠将他的动作打断在了原地!
“噗呲——”是利刃刺入□□的声音。
一滴鲜血溅到了女人的睁大的眼眶里,顺着她的眼角缓缓下流,宛如血泪。
好像终于被这动静惊醒了,白郁湄眨了眨眼睛,扭过了头。
在她身后,那个躲在阴影里偷袭的女人被一柄长刀穿胸而过,碧色的瞳孔随即涣散开,手中短剑也倏忽脱手,叮一声落在了地面上。
朱明月高挑的身影从女子的背后出现。
她眼角边的伤疤随着手臂用力而泛起狰狞的红色,滴血的长刀随之从女子胸口抽了出来,刀尖抬起,指向正与陆哲砥砺相交的剑宗弟子。
“……白姑娘?”她显然也注意到了白郁湄浑浑噩噩的诡异状态,略有惊诧地开口询问一边的陆哲,“她怎么了?”
朱明月当然不知道此刻的白郁湄身体里已经不再是能一剑开山的姚珍珍,对她此刻毫不反抗的动作不免疑惑。
但情势危急,她来不及多想,只在女子肩膀轻轻一拍,示意对方离开此处。
白郁湄的身体随着她的动作不由自主地摇晃了一下,被另一边好不容易脱身的陆哲一把扶住,就要带离这混战的现场。
“湄娘!情况不对,我们先去——”周遭嘈杂,他说话的声音不免提高了许多,几乎是嘶吼着开口。
但他的后半句话淹没在一声剑鸣中。
声先至,而形未随,尖锐的剑鸣声以高空的祭台为中心向外层层扩散,一时间满场的喧嚣都被这声响所压制。
姚珍珍手中的苦禅与应滕掌心漆黑的长剑相碰撞,无形的剑气姗姗来迟地随着音浪激荡开来,仿佛风吹麦浪,所过之处,人尽折腰。
朱明月将手中长刀“铛——”的一声插进了地面中,刀身上橙红的阵纹倏忽亮起,形成一个圆弧状的屏障,与扩散开的剑气相互碰撞抵消。
站在她身边的白郁湄也沾了她的光,没有被上空两人交手的余震波及,只是站在她身前的陆哲却没这么好的运气,剑气横扫过来时他正与人僵持,猝不及防下两边都被巨力猛然摁倒在地,摔了个结实。
人群中有不少人和他们一样被波及而受伤的,静默过后便是此起彼伏的痛呼与抱怨,从下而上的传进了姚珍珍的耳中。
但她此刻无空再去理会。
握住剑柄的掌心传来火焰灼烧般的刺痛感,眼前所见的一切都覆上了一层朦胧的红光。
心魔入主,苦禅的剑锋震颤不休,挣扎着想要脱离她的掌控。
“师姐……怎么不用你自己的剑?”应滕苍白的面孔带着笑意逼近了两人相交的剑锋,纯黑瞳孔中流露出不加掩饰的恶意,他的目光落在姚珍珍手中长剑上,啧啧叹息道:“如此不顺驯的顽劣之剑,竟也有此殊荣……”
姚珍珍的牙关咬紧了。
狂暴的杀意正在她的心头翻滚不休,苦禅的抗拒更是激起了姚珍珍灵魂深处的戾气。
少女的手腕下压,她的一只衣袖已经在交锋的余波中被激荡的剑气搅得粉碎,混在布料中织造法阵的银线随风飘扬,撒露点点星光。布料中露出一截白皙纤细的手臂,皮肤上青筋凸起,骨节紧绷,近乎要折断一般的用力,让人很难想象,如此细瘦的胳膊,是怎样爆发出如此可怕的力量的。
但事实就是如此的不合常理,交错的剑锋发出“咯咯”的危险声响,苦禅闪烁着灵光的剑柄震颤不休,压住青年手中漆黑的长剑一寸寸向下,直到那冰冷的剑锋贴近了应滕的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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