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栀子并没有遭遇梦魇,而是做了个格外复杂的梦。
梦里她在街头等车的时候,不经意回头,看到了坐在咖啡厅内安静看书的一个长发女生,与她年龄相仿,喝到一半的咖啡早已冷却,奶沫残留在杯口——也许是卡布奇诺吧。
咖啡旁边放着一块还没有开动的苹果蛋糕,脆底的,里面有丰富的核桃仁,上面撒上白霜一样的糖分。
女生正捧着一本小说看得入迷,嘴角挂着浅浅的微笑,分外恬静,好像就和苹果蛋糕一样的味道。
梦里的自己,大脑总会补全这个陌生人的信息。
没有任何根据,她从那眼角的泪痣,还有眉眼的柔和程度,本能地认为那是小鱼。
不知不觉间,陶栀子忘记了自己正在等车的事实,一步步走向咖啡馆的透明玻璃墙。
一步步靠近这个陌生又莫名熟悉的身影。
在陶栀子彻底与女生只有一道玻璃墙的距离时停住了,女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什么,从书页上抬起头。
正当陶栀子为自己的冒失而感到有些失措的时候,咖啡馆内的女生朝她热情挥手,脸上笑容更深,脸颊处凹陷出两个和自己相似的梨涡。
陶栀子疑惑之余,惊喜更深,她此刻毫不怀疑这件事的合理性,就好像咖啡馆内的女生是成年后的小鱼,一样让人深信不疑。
她抬起头,看着小鱼的面容格外失神,下一秒,她在街头狂奔起来,绕过一整个街角的咖啡厅,试图寻找到咖啡厅的正门。
她想进去,和小鱼真正说话,问她当年如何死里逃生,如何让自己如此美好地长大的。
然而,她始终找不到咖啡厅的入口,那个咖啡厅通体都笼罩着玻璃墙。
小鱼疑惑而温柔地注视着陶栀子,目光追随着她的步伐。
陶栀子找寻入口无果,连忙又回到了之前的位置,与小鱼隔着玻璃墙,对视着。
小鱼的眼神好似未经风霜的纯真,如同雪花掉落在身上都能被弄脏的那般澄洁。
她温和地看着陶栀子,双眼早已不是整日红肿的双眼,袖口处露出的半截手臂没有任何伤口。
陶栀子本应为她感到高兴,可双眼却异常发红,她不想让一生一次的相见如此苦大仇深,哪怕是幻想也好,她心里有太多想跟小鱼说的话。
开口时,千言万语只能凝练成一句话,一句和她的本能紧密联系在一起的话。
“他们都说……你不存在,我像所有人拼命解释,他们相信了,但是我知道,他们还是不信。”
“我一筹莫展,我执着地想要证明你的存在,但是我找不到证据,当时出动了那么多警力都没有找到你,如今希望好像更渺茫了……”
说话间,陶栀子的理性开始回溯,她睁大双眼仔细瞧着眼前的小鱼,她依旧是之前的神情,眼中带着长者一样的稳重和温柔,如同一朵随时可以让莽撞之人平静下来的棉花糖。
当陶栀子看到这双慈悲的眼时,她沉寂了。
小鱼平静地笑了,她开口对陶栀子说的第一句话就是:
“栀子,你也意识到了我是假的对不对?”
她所谓的“假”仿佛是一个双关词,不知道是说她出现梦境的假,还是她本人的假。
眼前的小鱼表情逐渐变得僵硬,像一个被伪造的假人。
一时间,陶栀子也担心自己记忆是否出现了错误。
为什么梦里的小鱼和自己笑容有些相似,难
道……她真的记错了吗?那在陈友维囚禁之下的幽暗时光里……
如同精神科医生说的那样,小鱼真是自己绝望之下幻想出的产物。
十二年的自己还对此深信不疑,如今十几年过去,她还是如同当年那个孩童一样无力。
无力抵抗,无力拯救。
陶栀子看向小鱼的眼神愈发困惑了,面前的小鱼,越看越像自己……
最终,那道玻璃墙一点点变得如同一面真正的镜子,镜子中小鱼,彻底变成了自己。
她与镜子中的自己对视着,出神地观察着,镜中的自己也用同样疑惑的目光看着自己。
正对视着,镜子忽然出现了一道裂痕,将镜中的身影生生拧得错位。
一声轰隆巨响,镜子彻底碎掉,整个街道和天空彻底沦为碎片,如同核泄漏后空气中雪片,让原本纷繁的世界彻底沦为焦土。
整个天地陷入了一片黑暗,唯有鼻息间熟悉铁锈味,还有耳边的哭腔,让她重回暗室。
耳边传来女孩稚嫩的哭泣声,她一遍遍绝望又求助地唤着陶栀子的名字:
“栀子……栀子……”
似乎因为没有听到回音,那声音变得急促:“栀子,栀子。”
还是没有回音,那声音由急促又变为绝望:“栀子……”
陶栀子循着声音定睛一看,瞳孔地震,悚然一惊。
面前出现了一个金属笼子,女孩小小的身体蜷缩在里面,抱着自己的双膝,在幽暗发红的灯光中抽泣,肩膀阵阵颤抖。
女孩从双膝间抬起泪眼婆娑的脸,看着陶栀子,抽泣着说:
“栀子,只有你知道……我是谁了……”
“栀子……栀子……”
女孩的声音又重新响起,她爬到笼子边缘,整张脸都嵌在了铁条中间,两只有着新鲜伤口的小手,死死攥住铁条,求助地望着她。
一遍又一遍,不断重复,叫着她的名字。
她的名字到后面如同咒语一样从四面八方传来,好像整个世界会说话和不会说话的生物,都在发着“栀子”的读音。
她头昏脑涨,不停喘着粗气,仿佛能听到肺部那艰难的声音,想漏气的皮球一样,再用力击打都回弹不起来的绝望。
“栀子。”
一声沉静的男声,如同世界的开关一样,一发出都能令所有痛楚消失。
耳边的喧嚣消失了,她瞬间被拉回现实,额头上出了薄薄的一层汗,眼角微微发红。
一切都归于宁静。
“你梦魇了。”江述月深邃的双眼含着温情,闯入了她的视线。
她眼中的惶恐逐渐消失,一抬眼,发现车顶天窗可以看到繁星点点。
她连忙起身,却因为睡眠过深而有些乏力,重新跌回到座椅里。
身上被盖上了一层柔软的米白色毯子,车窗被打开了一半,虫鸣和带着青草嫩香的晚风吹入车内,是极致的慕夏的味道。
“我们不在公馆。”
陶栀子缓了好一阵,等思绪逐渐回归的时候才迷迷糊糊地得出这个结论。
之前还因为过早回公馆感到有些失望,但是江述月却一声不响地做出一些惊喜举动。
“在山顶。”江述月坐在驾驶室,将自己身上的安全带解开。
“怪不得……”陶栀子反而不急于起身,而是就着被放平的座椅,身上盖着毯子,兴致勃勃地欣赏着这难得一见的晴朗夜空。
“市区的光污染太严重,都不怎么能看到星空的。”
她睁着清透的双眼,瞳眸透过天窗仿佛能装下天际里所有的发光体。
就好像此刻本就应该是静美的。
江述月在一旁,看向她,低声问道:“你刚刚梦见什么了?”
旁人总是看不出她欣赏美景时,还有眼中藏着的惊魂未定。
但是江述月的洞察力太可怕,他还是察觉到了,尤其是看到陶栀子不住眨着有些发红的眼的时候。
“这里面牵涉了你没听过的人物,我以前没跟你提过。”
说话间,她望着夜空的双眼,竟然盈着泪水。
在泪水化作泪珠滚落之前,她抬手用袖口在眼角轻轻蘸去,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抱怨道:
“你看看你,老是目睹我这些狼狈的时刻,不过更狼狈的时候你也见过了,我这个人原本就挺狼狈的……”
她小声地对自己说着怨怼,却被另一个声音冷静地打断,“不狼狈。”
陶栀子顿了顿,睁着泛红的双眼看向他,低声说:“我们不要在车厢里好不好?”
“那要去哪里?”
还没等江述月问完,陶栀子已经先一步掀开自己身上的毯子,打开车门下了车。
她绕行到驾驶室,主动从外面帮江述月开车门,明明眼圈还发红,笑容却止不住地明媚。
“述月,快下车。”
江述月在她的催促下,长腿一迈,从车厢内出来。
当他站定地面的那一瞬间,只听车门被陶栀子轻轻一推,发出闷声,紧紧关上了。
车内的光亮在关上车门的瞬间暗了下去,连同两人的面容都看得不真切起来。
下一秒,一个小小的身影不管不顾地紧紧环住他的腰,将他用力抱住。
江述月颇为意外地摊开双臂,似乎一时间不知道双手如何安放。
半晌后,他的声音才低沉地响起:“这就是你要下车的原因?”
“是啊,不下车我怎么钻进你怀里……”
夜色下,陶栀子才慢慢收敛了笑容,难得地做回着这一生中,最罕见的,有些脆弱依赖的,那个自己。
第64章 剖白 我再也不会回医院,我不喜欢那个……
陶栀子将主动这件事看得并不敏感, 也不认为主动了她就会失去什么优势,因为她没什么可以额外失去的。
山顶的虫鸣在入夜之后格外吵闹,四面八方的虫鸣传来, 和风声应和。
她将头侧靠着江述月的胸膛,虽然心跳声在周围的白噪音里早已听得不明确了, 但是能感觉到他胸膛随呼吸的起伏。
比对了两人的呼吸频率,她发现江述月的呼吸果然是比她的平稳很多。
她被这小小的发现弄得有些好笑, 瞬间将自己抽离到客体的角度来审视自己的小动作和小心思, 这也许就是她迟来的少女心事吧。
“我之前对你有很多好奇,好奇你为什么总是心情阴郁,你是谁,你全名叫什么,造访过哪些地方, 有怎样的过去, 是什么性取向,会不会有一瞬间心里也会有动容……”
“但是转眼一看, 我发现自己并不在乎这些答案,我这个人没什么前瞻眼光, 只顾着眼前。”
说话间, 陶栀子脸颊的皮肤触及到他带有温度的衬衫衣料,不由得在那个顺滑舒适的料子上稍微蹭了蹭。
这种本能的蹭蹭, 让她想到了先知那样的小猫,有时候是蹭痒, 有时候是想要接近, 或者带着几分贪婪的意味。
原本江述月总是在被她抱住的时候,双臂悬空,目光沉湎于一种不适应中, 紧绷着身子,好像不知道应该做出什么反应。
但是被抱的次数增多了之后,陶栀子能感觉到他似乎是有所适应,至少浑身上下的肌肉没那么僵硬了,抱着的时候感觉动作很顺利,找不出任何不妥的地方。
当下,一只原本悬空的手略微落下,落到她的后颈处,从她后脑勺的发丝间穿过,像是陡然间可以将她后脑勺覆盖住这样。
这是江述月的一个新动作,但是她不知道这代表着什么意味,只觉得有种坐上了云霄飞车,刚系好安全带,缓慢行驶,还不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紧张感,并且还让人有所期待。
她没有多少害怕,即便江述月不总是脸上带笑,但是她仍然没有对他的半点恐惧。
江述月的扶着她的后脑勺,让她
略微仰头,看向自己,一字一顿地说:“除了当下,你还有未来,无尽的未来。”
“‘未来’有你吗?”她收敛了刚才幸福的笑容,仰头看着他下垂的眼睫,声音有点抖。
她看不清他的面容,也知道他也看不清自己的,于是她心情一松,泪腺却开始工作起来。
江述月似乎也体会到她的执着,只是浅叹一口气,“栀子,我又不是你的终点,任何人都不会是你面向未来的前提,只有你自己,永远都应该为了你自己。”
她眼圈有些发热,说道:“道理我都懂,你看看,我没有家人,还有病,但是我还是幸运地成年了。”
“我为了能成长到今天,付出了很多代价,活得很累,直到今年夏天才有勇气出来旅行。”
她整个人一瞬间像是被无形地抽干了力气,真的如同一具等着风干的尸体,满身颓唐,那声音无力又挫败:“述月,我一直都挺累的,如果活着就要拼命奔跑拼命挣扎,我宁愿不活了。”
她说出的话,会让人意味她是否被夺舍了,和平时她呈现出的乐观热情截然不同,大概是在夜色的催化下,以及她预感到死期将近,似乎也觉得没有再有隐瞒的必要了。
“你在说什么?”
江述月俯身看她,像是无法读取这些话中的意味,眼神迫近,像是从冰天雪地里拔出箭矢,淬透了冰雪的寒。
不知不觉地,他手上增加了一些力度。
并没有任何不适和疼痛,但是却压迫感渐进,陶栀子在这种无形的高压氛围中,有些呼吸不畅。
也许江述月也在给她理由去收回那些话,可是那都是真心话。
虚伪的话可以收回千百次,唯独真话收不回来。
陶栀子在一念之间,想起了自己说过的话,她发现自己终于去为这个喜爱做剖白了。
“这也是为什么,我对你说,我的爱是有期限的……”
“我每天晚上辗转着想起你的时候,我都心怀愧疚,我一无所有,连唯一的真心都病入膏肓,我每晚都在下定决心第二天绝对不去招惹你,只是我没忍住……”
“当我知道你不喜欢我的时候,我失落的同时反而很是释怀,因为在我之后,你有无数个生命的日夜,有充分的时间在余生寻找你的灵魂伴侣,这样挺好的。”
“你的生活很幸福,大概没见过神明不曾眷顾的人是什么样吧,就是我这样……上帝对世人低垂目光,却从未有一刻看向我。”
她松开江述月,终究是换回了平时那副微笑的模样,连语气都突然间变得活泼张扬起来:
“好好过好当下吧,述月!”
江述月最后问了一句,哪怕在心中已经隐有答案的时候,“你以后会去治病吗?”
“不会,我再也不会回医院,我不喜欢那个地方。”她的语气坚定得甚至带着无情的意味。
他的涵养和礼貌让他说不出任何强势的道德绑架的话,只能别开视线,不再做出任何疑问。
她忍不住抬手想触碰他的脸侧,却被人突然凌空捉住。
述月已经从心里疏远她了,已经不让碰了。
这个念头瞬间侵占了她的脑海,让她一时间开始反思之前所有行为。
早就知道自己对江述月做的事情,不合理也不礼貌,但是她还是明知故犯了。
江述月握住她手腕的瞬间,用了些力道,像是带着某种警醒,“神无法拯救不想活的人。”
陶栀子眼神怔怔,随后笑容不改,语气未变:“是啊,神也没有办法……”
但是她心里觉得自己就像一条不想动弹死鱼。
从此刻起,她察觉到江述月彻底转变了,总之好像一团好不容易被捂热的利刃,如今又重新结了冰。
就像他们初见时那样,两人即便近在咫尺,也实际相隔千里。
陶栀子觉得有些疑惑了,如果江述月本就不对她抱有希望的话,那她的决定好像也不足以改变他的心情。
难道……他真的对自己抱有希望?
可惜,她已经无力思考这个问题了。
浑身如同被抽掉了一般的血,让她丧失了所有感染人心的力量。
明明是夏天,她站在原地如同置身寒冬腊月,冻得她牙齿打架、瑟瑟发抖。
紧接是就是很困,无法忍住的困,困得她绕过半个车身都觉得步履维艰。
她心情分明凌乱,一时间理不出一个头绪,只好像突然明白,那所谓的和述月过好当下是自己一厢情愿,一种绝对的自私。
她回到了车上,像是感冒发烧了一样,将毯子把自己紧紧裹住,无比困倦,但是闭着眼却不得入睡。
几分钟后,背靠着车身的江述月不再待在室外。
陶栀子背对着驾驶室侧躺的,只听见掉车门开启,随后江述月上了车,他身上的淡香不再像以前那样带着某种致命的吸引力,而且带着霜寒气息,像是被封冻在冬日的腊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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