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栀子双手接过,并道谢,许洄重新坐回原来的位置,似不经意地问道:
“你希望在目睹天堂的时候,谁来接你?”
不知道是不是性情使然,许洄身上总有种魔力,让初次见面的人对他逐步放下戒备,沉湎在他营出的老朋友的氛围之下。
陶栀子将柠檬水喝了一口,满意地点点头,露齿一笑,但是她说话的内容却和她此刻的神态是截然相反的。
“没有人会接我,我没有亲人,也想象不出他们的模样,濒死的时候难道所有魂魄会归于一个管理体系吗?死亡登记处的人稍微一查,就能查出我的亲人吗?”
“即便真的能,我也不想知道他们是谁,毕竟,大家真的不熟。”
她很是无所谓地摊开手,轻轻耸肩,嗓音如浅溪流淌,句尾多了更多气息,自带几分嘲讽之意。
肢体动作变得多了起来,也意味着她愿意分享关于自己心里的更多事情。
“你很洒脱。”许洄低声说道,像是一种赞叹,但是不明显。
他对于陶栀子的话,反应很是沉稳,像在大风里行车的水平仪一样,四平八稳。
他们的问询长达两个小时,一直到落日被远方山峦一口吞掉,带着几分凶狠地咀嚼夕阳,如同在吃一颗油滋滋的咸蛋黄。
当对话进行到一个半小时的时候,陶栀子突然神神秘秘地看向许洄,注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道:
“许医生,在我们的对话中,你觉得我像个有精神疾病的人吗?”
许洄稳定的面容下,也一时间看不出他的真实想法,但是他还是做出了最适合的反应,否定道:“也许有一些压抑的烦恼,但是远不到疾病的程度。”
这个回答,让陶栀子心里的石头被放了下来,她抬头看着墙上的布谷鸟复古时钟,在心里大概估计了时间。
当她再次看向许洄的时候,早已换上了严肃的神情,像是要准备诉说一件大事。
“许医生,我不知道你和我十多年前遇到的精神科医生有什么区别,但是每当我说出这段往事,他们似乎无一例外怀疑我在臆想,甚至险些诊断出我有精神分裂。”
许洄略微颔首,说道:“这你大可放心,在我们今日对话的场景下,你可以将我理解成心理咨询师,或是述月的好友,我们在平等对话,不对你的做出任何精神诊断,这不是我今天的任务。”
陶栀子脑海中回想着许洄挂在走廊上的个人简介,确信他拿的是精神科医学博士,和心理学学位,似乎可以兼任两种角色。
但是他从学术上来看,更偏精神科医生,这也是一开始她无法轻易相信他的原因,因为作为精神科医生,他某种程度上掌握了她精神方面的生杀大权。
不过许洄的表现专业而中立,更因为他是江述月的朋友,所以她还是决定再相信他一次。
“其实,在我脑海里,一直存在着一个人,她叫小鱼,我见到她的时候,我十岁,她七岁。”
“她在几乎全幽闭的环境下长大,我和她相处过两个月,目睹她被毒打,最后……被杀害。 ”
陶栀子说到这里,喉头哽了一下,脸色铁青。
“我后来将真相告诉大家,但是没有任何一个人相信小鱼真实存在,我猜想是她的痕迹被凶手彻底抹去,但是很多人无数次跟我说,如果小鱼真的存在,凭借DNA技术也能寻找到蛛丝马迹,但是经过重重排查,谁都无法证明小鱼的存在。”
“久而久之,小鱼成为我和凶手共同的秘密,我没有任何证据,凶手也矢口否认。”
“如果十个人说我错了,我也许还是坚持己见,如果成千上万人说我记错了,那我将百口莫辩,我的执着和坚持的说法,将会成为我精神分裂的证据。”
“我之前几乎每天都在和外界做斗争,和我自己做斗争,我无数次自我叩问,我是不是真的记错了,会不会那真是我在嫉妒恐惧下的臆想?”
“当年我只有十岁,大脑也许发育得不够健全,给我造成了错觉?”
她一遍又一遍反问,去试图理清真相,但是她越想越头痛欲裂。
“可是……我分明记得小鱼的相貌,小鱼的声音,我清晰记得她在暗室里睁开的双眼,和她发热的泪水。”
“如果我真的弄错了,那也无所谓了,至少说明这世上少一个受害者。”
“可如果我是对的呢,小鱼真实存在过,但是她生活过的痕迹去彻底抹去,无人相信世上有这样一个可怜的孩子,那这会不会太可悲了,她生卒不详,难道连‘存在’这么客观的事实都变得奢侈了吗?”
听到这里,许洄怔了怔,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诊室大门。
那扇紧闭的大门外,是江述月。
他预想过陶栀子的情形会比较复杂,但是他没有想到竟然能这么复杂。
面前这个身形单薄的人影,她年纪太轻,这样沉重的故事被她说出来有浓重的不匹配感,可世间的现实没有哪一次不是像此刻一样血淋淋地被呈现在眼前。
他略作思考,眼角浮现柔和,娓娓说道:
“记忆是一种复杂的机制,既脆弱又顽固。我们无法简单地说,它一定会出错,或者它永远是准确的。”
“你所说的小鱼,如果她确实存在过,那么只是因为外界没有找到证据,并不意味着她不曾存在。”
许洄停下来,观察着陶栀子的反应,确保她的情绪是平和的。
“你在对这段记忆的坚持与自我怀疑之间的拉锯,这很正常。”
“我们常常会对自己深信不疑的记忆产生动摇,尤其当整个世界都在告诉我们,我们错了。”
“但是,正如你所说,十岁时的你对那个女孩的印象如此清晰,甚至是她的相貌、声音、泪水,足以证明这段记忆对你来说无比真实和重要。”
他再次将语速放慢,看着陶栀子的眼睛,用愈发柔和的声音说道:
“如果真的是别人都错了,只有你是对的呢?在那种情况下,你的坚持就不仅仅是个人的斗争,而是你对小鱼这个存在的捍卫。也许她的痕迹真的被抹去,也许有人刻意掩盖了真相。”
“但是,在心理学和精神健康的世界里,我们承认记忆可以被操纵和扭曲,但我们同样会尊重那些对个人意义重大的经历——无论外界是否承认它们的真实性。”
“很多医生对你的精神状态产生过怀疑,这种诊断只基于了表层信息,并不意味着他们了解了你经历的全部。”
“无论外界的判断如何,你对小鱼的记忆是真实的。这段记忆支撑着你内心某种重要的东西,或许她的存在比任何DNA证据更加重要。”
陶栀子听完,心情一时间有些惆怅,轻轻叹了一口气,抬眼间,眸中多了几分光亮,像是在灰烬中擦亮的火柴微茫。
她很难说清希望与共情究竟是什么,心口一时间闪过万千想法,思绪乱做一团。
她像是突然想到了谁,眼中若有水光,但是在她惨白的笑容下,那水光又不像任何哭泣。
怎么会哭泣呢,她不会轻易动容。
陶栀子低头略作调整,重新换上了笑容,说道:
“医生,拜托你了,我的心结一时半会解不了,现在我也许额外需要一些助眠的药物,不然我可能很快就会死。”
睡眠这件事,对一个心脏病患者来说太重要了。
没等许洄回答,她自嘲般笑了笑,“也许你会觉得我自相矛盾,分明戴上了免救手环,却好像还是对这世间有太多留念。”
许洄浅叹一声, “人之常情。”
陶栀子脑海中已经浮现了别的想法,但是她忍住不说。
许洄在开药前,问了她的病史,她如实说了。
针对她的特殊情况,许洄给她开了一些助眠的药物,并嘱咐她服药的规范。
两人站起身,并行往诊室门口走的时候。
许洄忽然说道:“你的病,在如今医疗技术下,并非全无希望。”
他斟酌着用词,毕竟他对心脏病的研究进度并不了解。
这算什么事,门外那个心脏方面的专家对真相一无所知,倒需要他这么个和心外科八竿子打不着的来说这些业余话。
陶栀子停住脚步,神情愉悦,有些好笑地看向他:
“这是个长期过程,即便我真的接受手术,也有手术失败的风险,即便手术成功,还有一系列的后续治疗和费用问题,我小时候被关在福利院里,长大后被关在医院里。”
“我好像这一路走来,一直都是一个没有自由的囚徒,这种和外界隔绝的生活不是我想要的,我想在死前多走走看看。”
临了,她心里浮现担忧,又严肃地强调了一遍:“这些你不能向述月透露半句。”
许洄心知她内心的担忧,郑重地说道:“放心吧,一切都秘密都会被锁好的。”
陶栀子满意地笑了笑,心里还是对许洄的专业素养有强烈信任的。
许洄问的最后一个问题显得有些莫名:“你知道述月是学什么的吗?”
陶栀子不假思索地说:“图书管理……不是吗?”
许洄笑了笑,心里藏了点心事,不置可否,抬手帮她打开诊室的门。
江述月正坐在对面的休息室,翻阅着一本全英文的医疗杂志,面前的茶像是一口没动,慢慢一杯,像是凉透了。
听到了响动,江述月看向她,随即立刻起身,将杂志放回,从休息室走了出来。
三人立于走廊上,神情各异。
江述月问道:“聊得怎么样?”
陶栀子接过话茬,一脸开心:“聊得很开心,许医生非常专业,解了我一些心结,也帮我开好药了。”
这句话倒是实话,如果不是情形特殊,她一般都会说实话,只是有时候话的内容,和她演绎的方式可能有些出入。
好似形成了一些条件反射,她习惯地将悲伤的话欢快的演绎,将快乐的是亢奋地演绎。
一切情绪经过她的演绎,就像是经漏斗过滤一样,只留下好的。
许洄面色如常,微微点头,不露声色,但是情绪谈不上饱满。
江述月面色微沉,将信将疑地看了一眼许洄。
两人对视间,好像流露了些什么,但是又好像一无所获。
至少陶栀子认为许洄的表现是达标的,至于江述月信了几分,她心里也没底。
“许医生……”江述月像是跟着陶栀子来称呼许洄。
许洄凝滞一瞬,像是一时有些不适应,但是这的确是某种职业默契,当用对方的职业来称呼的时候,说明这是一个客观专业的语境。
江述月看向许洄,眸色渐深,声音略有低沉:“那我平时需要注意点什么吗?”
正如许洄预料的那样,江述月这么有操守的人自然不会利用私人交情来探听病人隐私和问询的细节。
许洄的呼吸得愈发深了,目光依旧温和而平静。
他也看不透江述月,不知道他究竟对陶栀子了解几分。
许洄温声开口,声音依旧保持着他一贯的专业。
“我可以给你一些非病情建议,保持沟通的开放性,注意她情绪与实际情况的反差,别让她有太多情绪波动。”
陶栀子听着他们的对话,表现轻松,但内心还有有些轻微担忧,唯恐许洄哪句话说得有偏差。
江述月深色缓和,冲许洄轻轻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陶栀子微微侧过头,仔细观察着江述月的表情变化,心里隐有担忧,但又安心于他没有表现出半点好奇心。
许洄微笑执意,默契地结束了这个话题,目送他们离开诊室。
“谢啦许医生,我才采取行动去战胜心魔的。”
两人走远了之后,陶栀子回头冲许洄挥手,笑着说道。
许洄站在原地,脸色微变。
虽说直觉总是不准,一个医疗工作者更不能用直觉说事,但是他本能地从最后这句简单的告别中嗅出了一些不对劲。
他不好下定论。
陶栀子跟着江述月上了电梯,封闭的空间中重新只剩下他们两人。
气氛有种说不出的奇怪,大概是因为双方都比较沉默的原因。
陶栀子透过电梯内壁的倒影,偷偷看了江述月几眼,将药品从口袋中拿出来,像是向他汇报战果一样,活泼地打破了沉默:
“述月你看,有了这些药,我今晚终于可以入睡了。”
江述月按照以往的情形,他并不会真的去看,尽管他会把陶栀子无数次开玩笑的话放在心里。
这次他面容冷峻,还是微微低下头,看着陶栀子手中的药品,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一下,目光迅速掠过药瓶上的标签。
他轻轻点了点头,淡然地收回视线。
电梯到了一楼,发出“嘀”一声,某种掩藏在言语背后的隐忧,被打断了。
江述月走出电梯,室外已经彻底进入墨蓝色夜晚,轻轻瞥了她一眼。
陶栀子正小心翼翼将药物重新收好,抬眼的瞬间,江述月的视线压了下来,乌压压的夜色中,他的声音低沉而莫测。
“你怕死吗?”
第28章 哭什么 如果我对你的爱是Eros,你……
陶栀子闻声, 表情异样,不解地看着江述月。
空气在此时在此时仿佛变得刻薄起来。
她想要回避面前这道目光,却像是被捉住了一般, 将她的视线紧紧锁着。
她心中有些发凉,下意识在脑海中复盘自己这一路走来, 是否有哪一步露出了破绽。
不然江述月为什么会平白无故发问。
陶栀子眼神缓和下来,在短暂的惊慌失措中逐步平复下来, 瞳孔略微放松, 缓缓像光圈一样放大了很微小范围。
眸光柔和下来,露出了嘴角的梨涡,就好像事情远没有那么严肃。
她不喜欢严肃地说话,但是又不假思索地给出了一个中肯的回答。
“怕,也不怕。”
她的声音轻柔, 像漏夜窗缝中钻入了凉风, 微弱的、轻缓的。
她从未有过病态的嗓音。
本来嘛,她的病在心脏, 不在口腔,哪怕生命垂危之际, 也丝毫不影响声带。
“为什么?”
江述月就站在她的面前, 离她那么近,近得可以直接感受到他周身的气息。
陶栀子略微仰头, 但此刻却发现有些费力,因为江述月走近自己, 她才开始意识到两人的身高差。
她以前从未细想过这个问题, 因为江述月离她的距离总是足够远。
她用平视的角度,也只能刚好看见他前胸的精致纽扣,毫无褶皱的衬衫布料, 细腻光洁的料子,像是嵌了月光似的。
此刻,有很多模糊的念头纷至沓来,交织在一起,打扰她的思绪,侵蚀着她的理智。
她很快意识到自己现在应该要去认真回答这个关于生与死的问题。
经过一番思忖后,她声音如流水般缓缓流淌。
“不怕,在于我认为死亡总是发生在未来,且不可预知,过好当下,坦然接受就好了。 ”
说到这里,她略微停顿了一下,好像接下来的话让她觉得解释起来有些复杂。
她决定从逻辑的根源开始说起,虽然这显得有些多余。
“其实如果早几个星期,你要是问我相同的问题,我会毫不犹豫说,我不怕死。”
“但是现在……情况似乎有些不一样,我觉得生活中美好的回忆会让人在面对生死拷问的时候,没那么果断了……”
陶栀子原本打算趁着这个机会将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想法说出,但是到了嘴边她还是闭紧了牙关,脸上的笑容又进一步扬了扬,换了个说法:
“主要还是怕我的花种不完,我离开七号公馆之前还有很多要留给你的东西,还有给你准备的惊喜,这些都还没实现,我怕死得要命。”
她说完便浅笑了一下,双脚往后退了两步,江述月的整个人影可以悉数进入她的视线。
她又可以看清江述月的全貌了,审视着这张好看得让人心生距离感的脸,感叹道:
“还是站远了能看到全貌,感觉靠太近也不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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